我的江山雪水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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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一

坝上

1 夜晚

在夜晚,我闻到了大江的气味。

江从村边流过去,不知流到了哪里。江水前簇后拥,走着走着,就走远了。江找不到回来的路。后面的江不抬头,也不看路,随着前面的波涛流淌。日夜不息。

夜晚是江的一个梦。梦一醒,江就不是那条江了。夜色让江和江边的人更亲近,仿佛两个落魄的人,黑黝黝的堤坝上遇见了,互相远远地望了一眼,算是给彼此壮了壮胆子。人终究不比江水洒脱,出走的路有多漫长,回来的路就有多寂寞。

风从江面吹过村庄,像穿透一个人瘦弱的身体。一阵凉意袭来,日子就旧了。岸上的一切被江修改了。沙石被冲走,不知丢在了哪个拐弯处。尘土散落在水中,沉入江底,被过往的鱼吞食。江风吹落了树叶,露出筋骨。土地被江水漫过,庄稼长得更欢了。人面映在水里,波光闪了闪,一晃经年。

江能做的事很简单,从上游来,到下游去。一条江来到世上,便不再生长了,从此处到彼处,还是原来的样子。人活不过一条江,从这里到那里,几十年;一动不动,也是几十年。江只有童年,脾气阴晴不定,永远是个八岁的孩子。

有一年,江爬上了岸,翻过了坝顶,手脚伸进了村庄。雪水温不会轻易挪动,那年秋天,她却扑进了江的怀里。江变成了水,村子里全是水。豆腐张家的磨盘上,扁扁地躺着一条鲫鱼,尾巴甩得啪啪响。石磨上刻满了网格,岸上的网终于网住了一条大鱼。豆腐张的儿子惊喜万分,大呼小叫着去捉。这个傻小子只会推磨,毛手毛脚,没捉住,到嘴边的肥鱼夺窗而逃,从水中又游回了大江。

鱼往大江游的时候,人一脸慌张地往山上去。

江和山总是离得不远不近。江从山谷里流淌出来,绕过沟坎,汇到一起,缓缓向远。江与山遥相望、不相犯。江水进了村子,人只能投奔于山。一村的人迁往山坡。平整出一块最小的土地,搭起帐篷,支起锅灶。火堆旁边有人走来走去,山坡上热乎起来。满目山河,此地可以安身。夜晚来临时,坐在半山腰发呆,心想,江不讲究。

多少年,我在一条江的梦里,翻山越岭去寻找她。猛一抬头,她就躺在我的身边,像我疲惫的熟睡的爱人,鼾声四起。

东面是江,西面是山,之间的土地上,是看不见的庄稼,和一座战战兢兢的村庄。

从城里回来的当天晚上,要在东屋的小炕上睡一觉。

父亲身体不好的那几年,他选择了炕梢。炕面顶到东西屋的隔墙上,炕边是一个高低高柜子,正好挡住了小半边炕沿儿,枕头和被子不会轻易掉到地上——父亲把一铺被卷起来,靠在墙和柜子的角里,上面再放一个枕头,斜躺在上面,喝粥,看屋里子的各个地方,疼,喊二姐打针。这样一来,我方便多了,免不了吃过晚饭就懒在炕头,装作疲惫不堪死猪的样子,直到日上三竿,院子里鸡鸭鹅狗闹声一片,才把身子从火炕上揭起来。骨子里的每一个细胞又活回来了——亲娘嗳,一世荣华,也不过如此。

柜子上是一对樟木箱子,已经辨不清原来的漆色,想来至少要比我大出去四十三岁。那把铜锁让我卸下来无数次,当作玩具,不知扔在了哪儿。破箱子里除了一本厚厚的夹鞋样子的账本,谁也不晓得母亲在里面藏了些什么。我结婚前夜,母亲搬来小板凳,站到炕上,从箱子里摸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剥开,是三颗饭豆粒大小的金子。母亲眼里闪着灿亮的光,说,拿去给你媳妇打副耳钉吧。

头一回看见从矿山里扒出来的沙金,浅黄,粗糙,没什么光泽,像假的,随便扔在地上,没有人能看得出这是金子。

站在屋子里,我忽然想,就这么个小炕,我四仰八叉地霸住炕头儿,父亲一身疼痛地躺在炕梢,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里,母亲是怎么睡的呢?

父亲走后第七年,母亲随他而去。

再回到家里,炕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第二天早上,要到江边走一走。

水涨水落,变化的是坐在江边坝上的人。

大概就是那场大水,把江边的石堤冲得面目狰狞。原来不是这样,原来坝坡是火炕一样平整的石板面儿,女人们到江边洗完衣服,随手扔在身后的石板上,东家西家,唠闲一会儿,自家的男人,埋怨一会儿,城里念书的孩子,骂上几句,一回头,衣服干了。赶忙提拎起来,回家做饭,晚了要挨男人的骂。

许多年前,我从坝上顺着一溜石阶走下来。

石阶两侧女墙一样的护栏塌掉了,散落一地残垣碎瓦。

原来也不是这样的。

有一段时间的黄昏时分,我一个人来这儿,坐在坝下的矮栏上,看江水缓缓地流过来,载上少年莫名的惆怅,又缓缓地流过去。

那阵子,我好像遭遇了麻烦事儿,是初恋,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少年梦想被击落水中呢?记不得了。

矮栏光滑如砥,躺在上面,尚有午后漫延过来的温热。三三两两的渔船归来,上岸的人拎着大大小小的鱼兜,看也不看一眼那个无所事事不学无术的孩子。

我站在破烂不堪的江边。江水混沌,阔阔流淌。江水从来是冰冷的,它漫过的石头,它听过的秘密,它映照过的那张幼稚的脸庞,它无暇顾及。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岸上唤我回家的喊声肯定存在过。母亲的喊叫声会准时响起,还在这儿坐着,赶紧给我回家吃饭!

那就回家吧。

坐到下半夜,也听不到那个呼喊我回家的声音了。

时至今日,我能接收到的,依然是一条江水带给我的那种忧伤。

侄子家在江坝边,站在院子里听得见江水流淌的声音。喝了点儿酒,醉倒在北屋。半夜醒来灯还亮着,喝了口水,想把灯关掉,却怎么也找不到开关。夜静得像一盏空酒杯。头顶通亮,无法入睡,我在大侄的北屋里四处寻找开关,直到天亮。

去江边洗了一把脸。一轮黄色的太阳从江中升腾出来,染红了一江黑水夺路向东。两个父子渔民从船上跳下来,拎了一筐底儿小鳊花都全扔给我,说,涨水了,没鱼,拿回去煎了吃吧。出走多年,我已经不认得他们了,他们还记得我是这里的人。

回来对侄子说,今天说什么也不在你这儿住了,我还是回你奶的小屋去,那个小炕热乎,开关也好找。

闭着眼睛,我也能摸得到它在哪儿。

2 界江

一条大江隔着两个族落,左岸是俄罗斯,右岸是雪水温。

我常和一些朋友说起过,有空儿的时候,到我老家雪水温村这边来吧,我们一起走一趟黑龙江。这条大江水脉丰盈。我在水边长大,也一直没搞清楚,这些水是从哪里流过来的,日夜不息。初中时期,有位苗姓同学家境殷实,一次体育课,竟然把卖冰棍的推车引到操场上来,打开盖子,喊全班同学来随便吃,吃多少根都行,他买单。他家是乌拉嘎金矿上的,于是我和苗同学特别好。毕业时,他说要到雪水温那边看一看,还计划给我弄一辆自行车。我们密谋着要带些雨布、鹿皮、干粮什么的,溯江而上,找出源头。

不知道被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耽误了,那一次寻找大江源头的骑行没有成行。我还是没有机会弄清楚这条江是从哪里来的。

雪水温不大,方圆三里地之外就没人家了,其余的是荒山和野岭。站在坝上放眼一望,刚刚开出来尚未来得及播上种子的土地,都加在一起,也不算小。如果不能领着你来这里,想要准确地告诉你雪水温的方位,我只能说,俄罗斯对岸就是了。

俄罗斯与我们一江之隔,比去一趟镇里近多了。我从未去过俄罗斯,却一直在借着她的光——一个叫俄罗斯的国家,使一个叫雪水温的村庄在世界上有了极为具体的位置。晴朗无雾的天气,我们站在坝上,可以望见江对面的白色房子,稀稀拉拉的几幢隐蔽在丛林中。有时候可以看见一个走动的人,慢悠悠地到他们的江边洗东西。那边的人,想必和老瓦西一家的生活差不多,日子过得闲适,一年也没有什么着急的事儿,大部分时间待在屋子里,喝酒,吃大列巴,滋滋味味地嚼酸黄瓜。

我鬼鬼祟祟观察俄罗斯的时候,不知道那边的人是不是也在观察我。一想到这儿,我的心里就很惶恐,担心他们看出了我想横渡过去的心思。有年冬天,一个外地人和张家三兄弟打赌,说如果他们敢从封冻的江面上走过去,就输给他们一袋大米。三兄弟果真手拉手过了江。过去了才发现,没什么好稀奇的,雪跟我们这边差不多厚,唯一不同的是,那边是俄罗斯的雪。

在另一个国度的雪地上,三兄弟不幸被几个持枪的大兵抓住了。过了好几个月,才被从绥芬河口岸送回来。

我羡慕死了张家三兄弟,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经历。我胆小如鼠,什么事都得听别人的主意。没有人和我打赌,我便始终没有机会跨江而过。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我父亲去过那边,这让我在村子里趾高气扬了许多年。秋天里,村上来了一位收山货的老客,只收五味子,别的白给都不要。消息一出,一家一家的,哗啦一下全钻进了山。雪水温的男女老少全是财迷,山里的东西,采回来便能换钱,不去采,那才是真正的傻子。况且,村西头刘二傻子也背着帆布兜子跟着人群上山了。没几天,附近山谷沟塘里的杂草都被踩出纵横的小道,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父亲打起了对岸的主意。也许,最早的动议是二叔提出来的,二叔的脑子更灵光一些。二叔和我父亲是双胞胎,很多事情他们一想就很容易想到一块儿去。他们说,不会有事儿,采够一麻袋就回来。

他们是划船过去的。先到一号亮子的小岛上,再逆流划到三号亮子的小岛。三号亮子离俄罗斯就不远了。

三天后,他们回来了,带回的五味子不足一个碗底,数都数得过来,果粒也不大,根本不像村里人说的,那边的五味子遍地都是,大得像牛眼珠子。二叔气哄哄地说,娘的,什么牛眼珠子,屁都没有。

直到今天,我也无法知道,那三天时间里,父亲和他的胞弟都经历了什么。

外国的事情,我们只能想象。

到那边去,看看离我最近的这个国家到底是什么样子,差不多是我少年时的一个梦了。这个梦与老瓦西有关。老瓦西是白俄罗斯后裔,他一家人都是。他们和我们不一样,我从小就看出来他们是另一个国家的人。老瓦西邋遢得很,像个流亡的小农场主,一双蓝色的小眼睛转来转去,斜着眼瞅你,总觉得他一直在提防着什么。他的大儿子头发卷卷的,小小的年纪,胡子却很浓,瘦长的脸跟后来一本书扉页上的普希金像很相近,是个沉默者。漂亮的是老瓦西的女儿,圆圆润润的脸蛋,眉毛长得像两把小扫帚。她不愿意和村里的女孩子们玩,总是一个人走过去,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带着异国的风味走过来。老瓦西一家人都是孤独的。

老瓦西的小木房子盖在江坝上,是离界江最近的人家。听说前些年,老瓦西家还收到过那边发来的信。想一想,真的很神奇。一江之隔,放开嗓子大吼一声,似乎就可以互相听得见。一封信,本可以叠成纸飞机,加足马力飞过来,却要辗转半个中国,经过千山万水,落到老瓦西坝上的小破房子里。

老家有信来,母亲一定还活着——老瓦西颤抖着双手打开信,他一个字都不认得,隔着一条水流不绝的大江,一血一泪,春去秋来。老瓦西已经老泪纵横了。

在江边,我们不止一次谈论着两国之间的一些事情。

水有国界么?豆腐张儿子说,肯定有。他站在大坝上,叉着腰,指着大江说,江心有一条铁丝线,线那边是外国,线里边是咱们。我不信,说,要是那条线被浪冲偏了怎么办,咱们的水就跑外国去啦。

忽然有一天,我想到了一个尤为严肃的问题,更加不安起来——那么,鱼呢?

江里的鱼怎么算?我们又争论了很久。

谁会知道,在世界上两个最大国家的中间,几个孩子为着一滴江水、一条鱼、一片树叶的归属事宜,整天争吵不休,操碎了心。

鱼大概是没有国界的。一尾小鱼,自兴安岭下芜草杂丛处破卵而生,越谷出涧,东奔西突,翔入海拉尔河、呼伦湖,逐水而居,便是额尔古纳河,顺流而下缱绻一瞥,就到了这条大江。

一条鱼在水中长大,总要四处看看,到大江湖中闯荡一下。鱼和人一样,到了大世界就撒了欢儿。鱼可以顺水游,可以逆水游,还可以斜着游,它横冲直撞,游着游着,不小心就去了国外,见了大世面。

江是界江,江里的水和鱼却没有界,想去哪边去哪边。这真是一件让人泪流满面的事。

3 丢失的东西

的确有人看到过一条狗,在夜晚的江边游荡。它像个幽灵,白天消失不见,从不进到村子里,没有朋友,远远地躲避这个世界。

村子里的狗比人多。一些狗从山上回来,嘴里叼只野鸡。人乐了,一脸的谄媚,从狗嘴里夺过来,炖熟了吃。人有时会扔几根细骨头给狗,狗不嫌弃,蹲在院墙根把骨头吃掉。狗不像人,懂得每一口吃食都来之不易,收拾得特别干净,不剩骨头渣儿。

张三有一次在院子门口揍狗,把狗吊在树上,用皮鞭往死里抽。狗嗷嗷狂叫不止。旁边的狗见了,躲得远远的,低着头,不敢瞅。全村的狗都知道,张三的狗偷吃了一条鱼,该打,打死它都不多,谁让它嘴馋。

雪水温的狗从来不看家护院,比人还自在。它们早上出去,在荒野里悠逛、觅食、打架,冲着明晃晃的太阳嚎叫,有时也做一些幽会的勾当。夜晚,狗像梦一样飘忽进村,跟谁都低眉顺眼,一看就知道,这一天它没干什么好事,准是又去偷情了。

狗从来不依赖人活着。狗只是想找一个人跟着,以区别那些貌似不可一世、实则内心凄凉的野狗。孤魂野狗,大概是狗最鄙夷的一种活法。狗选择一个人,然后才是选择一个人家。它绕着这家房子走一圈儿,偷偷在墙角撒泡尿,算是在村里落了户。狗的一泡尿赛过村长腰间的大红戳。

公狗的德行最不好,四处掐架,到处撩骚,关键时刻又活得窝囊。我亲眼看见张三的那条狗和邻居豆腐张家的母狗好过很多回。有一次,一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杂种狗和豆腐张家的狗连在了一起,快活得又喊又叫。张三的狗隔着栅栏,像没看见一样。

狗对自己的尊严没有底线,可在主人那儿却要有点儿脸面。那次被张三打个半死之后,它每天下午都去江边晃悠,仿佛在反思自己的过往,或者策划一个巨大的阴谋。傍晚的时候,它会衔回来一条大鱼,摔在张三家屋子门口。每天一条,风雨不误。谁也弄不明白它是从哪儿弄来的鱼,是怎么弄到手的。

狗忽来忽去,像一场风,刮到哪里算哪里。我们无法知道一条狗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不知道它们有没有认真想过,这样随心所欲地活一辈子,到底有多大的意思。

江边老瓦西的大儿子养过一条黄狗。很少有人记得村里曾经有过这么一条狗。它从来没叫过,是一条不会叫唤的狗。这条哑巴狗整天趴在老瓦西家的土房子旁边,有人从坝上路过,它瞅都不瞅,有人进了院子,它也不理。要是来人猛一哈腰,装作拾起一块石头扔向它,这狗东西嗖一下钻进黑洞洞的屋子,躲上一整天也不敢出来。

要是有条烈狗在江边晃得实在无事可做,拐进老瓦西的院子里,那可就惨了。老瓦西大儿子的狗经常被咬得没个狗样儿,浑身上下皮毛绽裂,血痕一片。这熊货依然默无声息趴在院子里,哭头丧脸地望着大江。一个黄昏,我从坝上经过,呆呆地看了它一会儿,它也呆呆地看着我。我们并不熟,我发现我们的眼神有些相近。我的胆子和它差不多,见人就躲。它也一样。

大概除了老瓦西的大儿子,没有人愿意家里有这么一条狗。

有一年,老瓦西的大儿子要出去淘金。老瓦西的大儿子早就应该出去混混,这个家伙生性懒惰,不种地,不打鱼,也不采山货,在村子里白吃白住了四十年,不出去淘点儿金子还能干什么?

老瓦西大儿子和他的哑巴狗走了不到三年,人们就已经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了,仿佛他们俩从未在村子里待过。有人谈起他是因为个把月前,老瓦西的大儿子死掉了。从外面回来的人说,老瓦西的大儿子果真去了乌拉嘎金矿,确实淘到了些金子,只是因为一个寡妇,被当地人打了个半残。后来,他去了海拉尔,也有人说他偷渡过江回了老家。最后,不知道怎么搞的,有人看见他死在了绥芬河。客死他乡,是一个淘金者最好的归宿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奇怪的是,人们终于还是没能将他彻底从生活中抹掉。天黑前的一个冬天,下着大雪,村子进入了一片阒寂,白花花一片安宁。张三站在坝上,突然大声喊叫起来,好像撞到了鬼。

老瓦西大儿子的狗,诡异地出现在了老瓦西的院子门口。

那条狗和老瓦西的那个老土房子一起,摇晃在风雪中。老瓦西大儿子的狗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站都站不稳,在那个破败的院落门口,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瘆人哭叫声。

张三毕竟是个养狗之人,回家弄了点儿菜汤,想让老瓦西儿子的这条狗热乎热乎。他回来的时候,狗已经死了。

长途跋涉回到故园的狗,可能是饿死的,可能是冻死的。回程的路那么漫长,也可能是寂寞死的。

我走丢过一条狗,现在仍在找它。

我和遇到的每个人谈起这条叫拉索夫的狗,描述它的体貌特征和那天的踪迹。他们说,当时好像听到了拉索夫的叫声,甚至还看到拉索夫钻进了一片树丛里,然后,向大坝那边跑去了。一天,沉默的老瓦西的大儿子,看了看一旁磨磨叨叨的我,忽然一脸疑惑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去江边找一找?

说话的时候,感觉他不相信拉索夫是我的。不是我的,拉索夫还能是你的么。

那天,县城打狗队进村时,我提前得到了消息。我把拉索夫骗到一个废弃的菜窖里面,窖口用一块旧门板封住,门板上还压了一块大石头。我单知道把地主藏起来就万无一失了,没想到这狗东西不晓得隐蔽的意义在哪里,它不愿意自己待在一个黑乎乎的地方,它狂叫不止。没办法,我弄来两个馒头掀开门板扔下去,它哼哼唧唧不再乱喊。

问题出在我上学的路上。远远地,一辆皮卡车自公路疾驰而来,后半截车斗里站着两个穿迷彩服的人,手里拿着气枪,特种部队的架势。我心定神闲地迎着他们走过去。这时候,我听见身后有簌簌的声音,很熟悉的哈嗒哈嗒的喘息声。我回过头,拉索夫正一脸得意地朝我跑来。我蹲下来,我之所以蹲下来,只是因为我的腿忽然软成了两截面条。我想大喊,快跑,拉索夫,快跑——我一定是喊了出来,我看到拉索夫愣了一下,定睛瞅了瞅摊在地上的我,傻子一样,歪了歪它的狗脑袋,怪模怪样地吐出了舌头,加速向我奔来。

皮卡车从我身边驶过去,扬起漫天尘土。我什么也看不见。

4 钓鱼的人

韩元从坝上走过来。除了肩上的一把鱼竿,两手空空。

钓鱼的人经常空手而归。江水流动,鱼在游走,一条小鱼哪有那么容易遇到一枚鱼钩。

我看见张三的老爹在江边坐了一个夏天,鱼篓子里还是空的。有一次,他终于挑上来一条小鲫鱼。夕阳落在那鱼透明的尾巴上,泛出粉红色迷人的光晕。那条鱼仿佛睡着了,一点儿也不挣扎,它大概是游累了,正想上岸歇息一下。张三的老爹一脸欣喜地收竿——哎呀,脱钩了,啪嗒一声,那条小鱼落在了水里,突然醒了,回头看了一眼岸上的人,无奈地游走了。

钓鱼的人怔怔地瞅了瞅江面,一点儿波纹都没有。一条大江多一条小鱼,少一条小鱼,谁也看不出来。只是不知道,那条差一点儿就上了岸的小鲫鱼,会不会怀念那一寸暖暖的光阴,它在夕阳里那舒适的瞬间,都想了些什么。

我和这条小鱼有过同样的经历。夏天的一个午后,我坐在江边的一条舢板船上看鱼。那些鱼小极了,还没有刚发绿的豆芽长。透过水里的阳光,我看见它们的眼睛仿佛就长在摆来摆去的尾巴上。它们灵活得像个多动的孩子,在我的脚丫子旁边咂来咂去。我羡慕其中一条金黄色的小鱼,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我叫它小金黄。我看出它有好多朋友,它跑到稍大点儿的一条鱼旁边,叨叨叨说了一通话,讨好地吐出一串泡泡,转身游走,径直撞向一条比它更小的鱼的肚皮。那条更小的鱼一声没吱,乖乖地闪开了。我猜小金黄的品行一般,它欺负弱的怕硬的,它不依不饶,追上那条小鱼,嚣张跋扈的样子,像在教训或者警告那条比它小的鱼。

一个孩子与一条小鱼的关系,像极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爱情,他在枯燥童年里忽然恋上了那条小鱼,和一个人的虚无、荒诞和孤独。每天中午放学,我都要穿过栅栏来到江边,坐在小舢板船艄看这群小鱼。我敢肯定它们不用上学,不用写作业,不用天天替大个头的同学值日。水里淋不到雨,没有烤得头皮发烫的太阳,江水那么宽广,想游到哪里游到哪里。我总在想,什么时候能变成一条鱼回到江里,那该有多好。这时,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突然蹦上了船头,船艄一个巨颤,我从船板上像球一样被颠起来,扑通一声,掉进了江里,沉进了水中。

我的突然造访一定吓坏了那群小鱼。想必它们会以为发生了海啸,四散逃命。我在水中睁了一下眼睛,一条鱼也没有看到,我失望透顶。我本以为我会像那些小鱼一样,一摆手臂就可以游起来,想游到哪里游到哪里,谁知道我越沉越深。我的周围全是水,浑浊的水把我裹起来,无论我怎么扑腾,刚刚划走了一波水,另一波水又涌过来,我让水给层层包围了。我想再把眼睛睁开,眼前全是水,我想喊一声救命,嘴里全是水。我找不到岸在哪儿,找不到船在哪儿。我在水里迷了路,却不小心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隔着一层厚厚的江水,我用鱼一样水汪汪的眼睛,看见了岸上的世界。午后的阳光把万物折射在我的头顶,一切都变得那么矮小。坝上守船的木房子,挂着一件红背心的柳树,站在岸边发呆的狗,沙滩上一个扣着的竹筐,掠过竹筐的一缕风,小到离我仿佛越来越远。我怀念着短暂一生中无比细微的生活场景,那些被我忽略的眼神,我懒得拾起来的一片叶子,我没有写完的作业,我偷偷藏起来的同桌的小刀,一直没有告诉老师的那个秘密,骤雨里与后院女孩的每一次相遇,船艄我刚刚坐着的地方,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召唤另一只正飞向江心的蝴蝶……

在水中,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想我已经变成了一条鱼。我可以像小金黄那样吐出一连串的泡泡了。我看见它摆动尾巴,我也摆动了一下,它向前游去,我也跟着它向前游去。我们一前一后,手拉着手,头顶是蓝天白云,身边是鸟语花香,我们愉快地奔跑,奔跑在童年的夏天里。

遗憾的是,我的童年在那个下午草草结束了。

钓鱼从来不是一种谋生手段,而是与大江面对面的一种方式。一支鱼竿,如同一根钟摆,在十点与两点之间的走向,不厌其烦地摇摆,流水和时间一起流淌过去。风从江面吹拂过来,夹杂着野草的芬芳和江水的腥味。落日泛着微曛的紫红,像少女羞靥的脸,映出橙色的余晖布满天边的晚霞。

那些从江边出生长大,又一天天老去的人,手抚鱼竿,自言自语或者打盹。有淘气的鱼游过来,愣头愣脑地盯一会儿鱼饵,舔一下,游开了,又舔一下,再游开。岸上的人,除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在水里能把岸上的事看得清清楚楚。鱼漂抖了一下,震出一盘水圈。钓鱼人偶尔抬头看几眼,水面比他的目光还要平静,便接着自言自语或者打盹。只有我知道,弯钩上的鱼饵,不是被小鱼啃光了,就是让水冲走了,鱼钩闪闪发亮地空悬在水中。什么也别想钓到。

我曾经差一点儿变成一条鱼,所以我深谙水里的事。

没有一条鱼想靠上岸来。水里没有风声,没有刺眼的太阳,只有灰蒙蒙的月光。水里没有刀,没有枪,再小的鱼儿也可以到处游荡、四海为家。鱼永远长不大,鱼鳞再坚硬,鳞片上记载年岁的圈痕再多,它也不会变成老鱼,它一样顽皮地活在水中,即便是那种被叫作老头的鱼。

韩元站在一条浅河汊口钓老头鱼。一条老头鱼远远地地游过来,瞥见了鱼饵,傻乎乎一口咬下去。韩元挑起鱼竿,那条鱼摇晃着黑黝黝的身子出了水面。韩元伸过手去刚要抓住它,它吐出鱼钓,钻回水里。鱼竿再次甩入水中,那条老头鱼又扭头游回来,歪着胖胖的脑袋,看了看似曾相识的鱼钓,又一口咬下去,这次鱼钩吞得比上次狠一些,出了水面,再次吐出来,带出一口血丝。

我不相信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我认为有的鱼想上岸,只是因为不太成熟,容易寂寞,没有随时随地可以说说话的朋友,像一个不睡午觉的孩子。

人在岸上钓鱼的时候,鱼在水里把岸上时光钓走了。我从岸边走过来,从童年的夏天走进了少年。韩元从坝上走下来,从一个早晨走进了壮年。

5 荒芜的路

自从离开这里,我把路过的每一个村庄,称为故乡,把路上每一个遇见的人,认作亲人。

出走经年,我惦记着村里有我最喜欢喝的米酒,傍晚的巷子,酒香令人沉醉。绿树掩映里的村口,总闪烁着一个桃花千朵盛开般的笑脸,我多希望,她果真有一个名字叫桃。

农具在谷场上泛着湖水一样的光芒,像望向游子的眼睛。许多稻谷已经睡着了,河水静静流淌,银色的月光梦一样游向远方。我看见,一个人正远远地朝村庄走来。

我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等着一个迷路的、一脸疲倦满目沧桑的人。寂静在山谷里把时间忘掉了,风擦过袖口的声音恍若隔世,目光穿越乡愁里的月色,落在谷场上。一夜秋霜。

我听到那片稻谷灵魂出窍的声音。这个季节的村庄里,每一个生命都应该有一次淬火的机会,就像每一位远足者,都应该在太阳落山前,走进一座村庄。

夜幕四合,清冽的江水透出水墨秋色,群山众谷用唇语一样干净的景仰,把头顶的天空擦亮。

我从一个土路巷子里跑出来。天大概要黑,我跑得很匆忙。巷子很长,十里,五十里,可能也不止,直到来到一个岔路口,我以为到了。

其实不是。许多路口深不见底,像谎言一样,似是而非。我一下子没有了气力。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慌张,那么多房子里的灯都亮着,天快黑了。

一个小小的想法可以改变世界,而所有的道路跑到尽头都应该找到同一个地方。我努力回想曾经熟悉的那条路,那条路上有很多树。可是,我不记得这些树的样子,我不确定这些树是不是在过去的一个梦里出现过。如果是那样,我是怎么来的,树又是在哪里见过的?

来时的路记不得了。我最想弄清楚的是自己如何到了这里,蛰伏许久的慌张变成了恐惧。恐惧一旦弥漫过来,我的心里反而有了一瞬间安静。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凡有恐怖的事情发生,那一定是在梦里,只要闭上眼睛,坚持一小段时间,什么都会烟消云散。我试过,每一次都是准的。我想,这应该也是个梦。

我闭上了眼睛,期待这个咒语应验——如果这一次也是准的,我宁可用以后的十次来换。

的确什么也看不见了,包括一路上的孤单和恐惧,还有那一小段被抻长了的时间。无数马蹄声从身边过去,跑到我的前面,后面的嘈杂声又涌过来。临街而居的灯光应该还在,那些树应该还在,有一块被羊啃过的麦地,麦地旁边的小河,对岸的草房子,一条破了的木板船。

真正可怖的不是找不到那条来时的路口,而是睁不开眼睛去看曾经熟悉的,哪怕是一棵稻草。我想草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咒语果真应验,我变成了一棵草,漂在河流上,在一片大水的中央,前面有无数的路口,没有树,没有房子。仿佛有灯光。

应该会有一条路冲着家门而生。一棵草在水上,从灵魂无处安放的远方,慌慌张张,奔赴光阴深处的故乡。

一个梦。

6 码头

月光落在江面上,像涂了一层毫无意义的苍凉。

客船从上游的逊克开过来,停靠雪水温码头是在半夜。

去下游的嘉荫县城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公路,客车要绕着山颠簸三个小时;一条水路,客船在水上从半夜漂到第二天中午,就到了。

我想坐一趟船去县里,船上不颠,可以到处走一走,可以吃到一种瓶盖大的酥脆小饼干。

客船三天从逊克下来一趟。上去的时候却是白天。客船远远在三号灯塔下面出现,像满载着人间烟火的小盒子,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漂泊而来。

听说家里有一个远房的亲戚在逊克。那么,为什么我从来没有逆流而上去过那儿呢,亲戚不需要走动走动吗?这一点我纳闷了很久。江边的人一年到头闲得无聊,许多重要事却没有做,等到忽然想起来,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那个被搁浅了许多年的人了。

经常会看到俄罗斯的客船从上游漂下来,船舷上一些花花绿绿的遮阳帽在向这边招摇。我们用石子拼了命地向江心抛过去。

有一次,母亲要领我去嘉荫县城,公路的一座桥断了,不通车了,母亲叹了口气,选择了坐船。天黑了,我开始坐在码头等船。我的理论是,别看船这个东西那么慢,它终究是没个准点,万一嗖一下过来,我们还没有到,那可就麻烦了。

夜晚的码头,少年的寂寞比江水还要漫长。没有浪,江面平静。月亮出来了,月亮出来径直浸入了江心,变成衬衫上的一枚纽扣,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沉了下去。混浊的流水仿佛和等待一样疲惫不堪,停滞了,什么着急事也要明天再说的样子,愿咋咋地了,不走了。

我坐在那儿,长长的江岸,没有一个人影用来供我眺望。远方几个灯塔忽明忽暗,看不到江上有船驶来的任何讯息。有那么一会儿,我还担心了一下,这个晚上,逊克那边会不会不发这趟船了呢?幸好,念头刚一出来,就被我压制了回去。怎么可能不发呢,只要发出来,什么船都必须要从这里经过。大河向东流,只此一条路,船又没长翅膀,它是跑不掉的。

月亮是江的灯。在江上,在夜航的船上,你才能看到最具魅惑的月亮。

星星也出来了,江风徐徐吹过来,几只蚊子在耳边哼哼,像梦一样……一条窄窄的跳板搭在码头上,我抬起脚面踩上去,咦,颤起来了,真颤起来了。别挤我,别挤我,着什么急嘛,船又不会开走,让我在跳板上多颤一会儿,反正船要在雪水温停上好一会儿呢。

逊克发来的那趟客船,载着我走了一回梦一样的水路。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个昏暗的卧舱里。我迷瞪地问了一句,我是怎么上来的,我走跳板了吗?

母亲说,你睡得像头猪,怎么上来,你说怎么上来的?

我坐起来,怔怔地瞅了瞅窗外,除了深不见底的黑,什么也没看到,仿佛一不小心掉进了一口菜窖里。

7 老去的桥

树领着我们走向回家的路。

在我生长的时候,我的身边全是树。阳光和鸟鸣从树与树之间流淌下来,我不知道被遮蔽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从来没有静静地遥望过一棵树,站着的,倒下的,我把它们叫作木头。小兴安岭的茂密森林,每一棵树都不是自己,没有名字,没有姿态,没有年轮,它们簇拥在一起,被叫作山。长着许多木头的山。

我看见一棵树,在青色的山坡上,在湖边的一块巨石旁。我忽然想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它们从哪里来,它们经历过什么,也忽然想起森林里的那些树,以及那些遥远的芬芳和阴凉。树在岁月中老去,皮肤一点一点褶皱,叶子一片一片落下,呼吸一点一点微弱。那些树从我身边经过,我忘记了是否看到过一棵树的一生,从旺盛到枯朽,最后消逝在我的生命里。

树在多年以后的一个日落时分终于有了记忆。十三岁在树干上留下的小刀刻痕,树杈间打落的鸟巢又被重新建造起来,枝头那两只麻雀啁啁啾啾的吵架声,草丛中风抚琴弦的虫鸣以及九岁的小雨里,躲在树下伴着松脂的气息完成的一场朦胧约会。我在这个美丽的黄昏里,丰富着对往事的回想,让她尽量接近真实,我甚至泪水涟涟。我确信我在怀念树,怀念和我的幼年一起长成却被我忽略的那些树。

树还在那里,风声记得它曾经阅历的坎坷,它足不出村,比我沉稳,却比我的生命长远得多。它生长在我的视野之外,却知道我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忽然之间想起它,和它的过去。

经年沉默的那些树,是我们通往敬畏的一条通道。在村头,我看见那棵树不再笔直生长,它的身体不停地向左旋转,不断地螺旋着,扭捏着,仿佛承受着莫大的苦痛。直到有一天,我猛然看见这棵苍老的左旋柳,竟旋成了一只温厚恭良的佛掌,掌心朝上,托满了慈悲。

树一旦倒下,会变成桥。越过沟沟坎坎,山涧河流,悬崖峭壁,总会有一座桥,会渡我们从远方归来。

经过这座桥的时候,我愣了一下。

有好多次,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或者一回头,看见一位缓慢行走的老者,我的心里都猛地一顿——这么眼熟,我曾经在哪里见过。

一座破败不堪的桥,已被废弃多年。令人不解的是,它还在河上,仿佛刚刚落成时那样,从这岸到那岸,筋骨犹存。一处一处坍塌的梁,堆置在低矮柱子四周,像年迈的老人静坐在阳光里,守着过去那一段短暂的喧闹的记忆,等待着有朝一日河水也远离了它,光阴也抛弃了它。

看着它,我怔在那儿,实在想不起来,我在哪里见过它。

河水流过去,洗刷着它化石一样的胳膊、脊背、小腿和肌肤。一块梁板断了,像一个没有愈合的巨大伤口,洞穿了它的背脊。两个柱子根部朽掉了,与桥身还连着,河水漫过来,两个日益消瘦的柱子,假肢似的随风晃荡了一下,仿佛沉重的时光艰难地拖着,飘飘忽忽,又不忍离去。已经没有人从上面经过了,它好像瘫痪了。

河的对面,是一片牧场,很空旷。

许多年前的早晨,应该有一个孩子,吱吱呀呀从桥上走过去。傍晚,赶着几只羊,吱吱呀呀从桥上走回来。

夜晚要来了,时间在河水中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