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江山雪水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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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之途

田垄越抻越细,像新搓的麻绳。几个农民出身却不懂稼穑的人争论了好久,谁也没拿出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这片地是保墒待种,还是已经孕育了希望。大地一片黑油油真干净,看不到漫山遍野机车往来,也看不到成群结队的农民在忙活,我们这一代记忆中的那个“上至拄棍的,下到懂事的,只要拿动苞米粒的,都要下田播种”的春耕景象已经不复存在了。

丁香没有开,这是我们早料到的。天佑从村里一家理发店走出来,一脸歉意,仿佛他撒了一个弥天的谎。他用手抚着青枝和泛绿的骨朵说,过不了几天就全开了,树没有了,你们可以来看看丁香,这一路是十里丁香,白色的、紫色的、紫红色和蓝紫色的都有,开了的时候也挺耐看。

站在丁香树旁说话。天佑顺手指了指田垄尽头的几处黑脊,十几年前,我就在村里的小学校教书,和一帮熊孩子,冬天烧炉子,夏天挖野菜,从来没想过村子外面的事,也没想过生活里还有房子的事儿,车子的事儿,日子过得缓慢而实在……有一天一个孩子跑过来问我,老师老师,是不是用不了几年,你也要到镇上去?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应对这个满头是汗的孩子了。果真没过多久,我被调到镇上的中学教书了。

我在这个村子里长到一人高,就去了别处。所有离开这个地方的人,都要经过这条土路才上了公路。土路两旁是多少年无人问、无人管的树。如今一棵树都没有了,变成了丁香。村子还是那个村子,路还是那条路,从公路拐进来,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像一屋子结结实实的实木家具,忽然换成细胳膊细腿的现代桌椅,怪怪的,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妥。

一阵风吹过来,无处停留,吹向更远的地方。

风是最不靠谱的流浪者。今年刮回来的风,不再是多年前刮走的那阵风了。它们混迹别处,不小心弄丢了一些,还会有别地的风掺进来,已经不是从前的风了。不像站在这里多少年的树,树不挪动,除了被秋风吹掉的几片叶子,一动不动站在这儿。

那些头也不回顺着风向走出村子的人,树应该记得他们的身影。要是有一天回来,树没有了,谁还会想起他们走时的样子?

那些年没有人注意的树一旦没了,一个村子仿佛没有了魂儿。或者,那些漂在外边的人,自己把魂儿弄丢了。回乡的人,一路上东瞅西瞅,大概是在找什么东西。

出走多年,在远方,我总是能遇见一棵看上去眼熟的树。在一个叫卡布仁的村子,当夜晚的时间把山顶的雪光收走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年迈老妪仍坐在家门口,她的影子与身后粗糙的景物重叠在一起,面孔仿佛模糊不清。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像没有人记得她青春绝世的容颜。时间在这里轻得像一阵风,却在女人的美貌面前露出了狰狞。轻风拂过,伊人何处?

我一直对那个老妪念念不忘,包括那天夜里从她身后树影里传来的诡异琴声。

琴声颤抖着,断断续续,从稀疏而闪烁的星光里飘落下来。是六弦琴么?又不像尘世的佛音,有着雪山冰冷的气息,又似迟疑的火焰,干净、清冽而又压抑,掠过时间里的所有情节,穿越一个人能具备的全部记忆,直接就抵达了身体、肌肤、血液和心脏。是的,没有铺垫,没有渲染,甚至都无须这片月光的过滤,它或许就是月光的声音?

这深夜的琴声令人痴迷而又恐怖,如此欢愉,又如此惆怅,仿佛瞬间的衰老,漫长的死亡和永恒的惊艳。在聂拉桑伯的琴声里,我仿佛回到了家里。

因为一棵树,我记住了那个遥远夜空下的战栗和古树旁鬼魅的身影。据说,许多年前,这个村庄很美,溪水、草地、雪山、山坡上的牛羊和姑娘的歌声。这里被叫作美人谷,神灵不小心把人间最好的笑容洒在了这里,从孩童到少女,或者妇人。

村子里的柏树是美人谷女人史诗般的隐喻。一棵柏树,就是一个女人的命运。美人谷女子时值芳龄,总会迎来方圆千里的土司前来挑选,一朝被选中,嫁女出村时,族人便在女子家门前栽种一棵柏树,是荣耀,是纪念,也是祈福。这样看来,如今村中有多少棵柏树,这个族落就养育了多少位美人,也就发生过多少悲欢离合。

那个夜晚,老妪身后一定倚着一棵古树,古树的灵魂附在了我身体里了。

或许,那个叫卡布仁的村子里,根本没有那位面目模糊的老妪,只是一棵树,在离家万里的地方,摄走了我的魂儿。

有一年,村子里来了一个画彩画的手艺人,在衣柜、被厨的玻璃上,画一对小鸳鸯,画一朵大牡丹,画河水、小船和一个戴着斗笠的渔翁。画彩画的来村里时,看上去还是个年轻人,东家画东家吃,西家画西家吃,和村里人混得很熟,他索性留下来,和一个寡妇搭伙过起了日子。后来,那个寡妇害病死掉了,画彩画的手艺人很伤心,决定继续四处游走。

他走的时候是秋天,树叶翻滚,土路昏天暗地,仿佛无数只灰麻雀在低空中乱窜。手艺人的背有点儿驼,他跨过路边的水沟,踮起脚在树上扯下一根枝子,当作手杖。我们站在大树下面,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

多年以后,我落下了一个怪毛病,在路上遇到手执树枝走路的老人,都会禁不住停下来,站在那儿斜着眼神看一会儿。我想看看,这个人是不是那个画彩画的手艺人。即使我已经不记得那个手艺人,我应该熟悉他手里的权杖。我想看看,他手里的树枝,是不是我们村土路边的那些树上的。如果是,大概我会认得出来——没准,这个树枝也认得我。

那天的丁香丛中,天佑说起了多年前村子里的往事,他并不是一个善感的人,但是记忆这东西,有一个密码,只要时间、场景和情绪组合恰当,无论尘封多久,那年那月那人那事,便会在遗忘中重新浮起——城市生活让忙碌的心渐渐麻木,有这么一个午后,站在时光流淌的一个缓弯处,回想一下往昔日子里曾经出现过的人,发生过的事,以及无意中说起的一句话,哪怕是一闪而过,哪怕飘过来是一片苦涩的云朵……

栽下丁香的人,在路旁立一小木牌,上写:

白丁香,别名白花丁香,可药用,主治心腹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