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尘土
没有一份走得再远也寻找不到的吃食,没有那些经年荒芜的田地,没有一起长大依旧生活在那个村庄里的人,还有什么能记得这里的生活有过我的一部分。这里的土路、原野都被我踩上去过,这里的羊和牛挨过我的草鞭子,这里的尘土落在我身上。我从原野上走过去。
我和四姐去沙岗上采“薄荷”。
那东西应该就是薄荷罢。我问过几次,四姐说,忘了,你说薄荷那就是薄荷了——这样的回答令人扫兴。
采薄荷的从岗上回来,抖去沙土,择去杂草,在井台上洗净,拿去交给母亲,和在稀面糊里,着盐少许,滑进油锅一炸,外酥里嫩啊……
它的为数不多的几瓣叶子实在太寻常了。或许是造物主的漫不经心,它生来这般娇小,或许是孩子迫不及待,春天前腿刚到,后脚便把它寻找出来。汪曾祺先生说他曾在家乡的县委招待所见过一丛鸡冠花,高过人头,花大如扫地笤帚,颜色深得吓人一跳。我没有见过,我见过的薄荷肉嘟嘟的叶子,宛如婴儿的唇,唇边衔着人间最美的语言,点缀了整个春天。
一片叶子,安静得如此惊心动魄。和春天相比,它是一根草尖上的露珠,孤独,偏执,却又泰然自若。抬头仰望,妄想拥抱春天的人,是断不会看到薄荷渺小的叶子;垂头丧气,对春天毫无期许的人,就算一脚踩在叶子上,也会浑然不知——只有膝盖跪在沙岗上,苦苦寻觅春天的孩子,才能一脸惊喜地发现它,捧起它。
小小的薄荷叶,在庞大的原野里,只占用了一丁点儿的阳光和雨水,靠着没有人理睬的时间和一堆残土,度过短暂的一生。它不曾令人怜惜——何况它想要的不是这些,也从未在意身为一介草木,来到沙岗经此春秋的意义和命运。百草葳蕤中,它的绿意如此平淡,叶子上那一抹柔软的茸毛,哲学家一样缜密,唯有捧在掌心才能追索到它的光芒。它太小了,不足以成为羊或者鸭的食物,也从未有一位诗人走过来歌咏它;它太小了,仿佛承受着整片原野里广阔的忧伤,令人担心春风在窗前响起,它又一次被吹散在放眼无边的故乡之上。
隐匿在沙岗上的那一小把吃食,为我拂去生活的焦灼、浮躁,和一层多余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