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缘起(二)
……
酒楼里昏黄烛光透过窗纱,为飞雪搭建了一个温馨的光幕,似乎是感受到了人间片刻温情,鹅毛大雪变得温柔宁静,化作了恰似丝丝四月里的飞絮,轻柔舒缓。
鞠重三领着自己的二丫头还在挨个酒楼地问,期望有个好人家能够收留自己丫头,顺便换点铁钱挨过这个寒冬,因为家里实在没余粮了,如果再弄不来粮食,家里七八口人就得活活冻死,是的,没有食物更莫说柴草了,饿死之前一定会先被冻死。于是今晚鞠老汉做了一个对他来说十分轻松的决定——卖女儿,但是他不想被邻里说成“鞠重三没钱卖女儿”落下一个“莫须有”的污名——莫须有这个词还是他在戏文里学到的,他对此还很骄傲。于是他就在今夜里召集老母妻儿,哭诉家中已无余粮,讲到自己不能侍奉老母吃饱穿暖恨不得效仿戏文里卖身也要葬父的谁谁谁时,哭得声泪俱下,跪倒在老母膝前,嚎哭声像是黑夜里受伤的灰狼,长满黑毛的手掌上尖利的指甲盖扣着油腻腻沾着黄土的长发丛,看上去痛苦不已,站在侧后方的鞠小二明显看到爹爹时不时地把目光瞟向自己,那目光就像——就像是夜里巷子深处诡异的一对绿光,远远地望着你,不知道那一刻瞬间近身——吃掉你。
鞠小二没有出过村子,也没有进入过雪夜深林,不然她一定知道那是个怎样的眼神——那是饿狼走投无路时盯向猎物的眼神,散着绿光,择人而噬。
比她大两岁的姐姐害怕地躲到了她身后,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看姥姥,又望了望娘亲、大哥二哥、弟弟、姐姐,最后她望向了爹爹,鞠重三也望着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多了几分凶戾,鞠小二禁不住打了几下寒颤,干瘦的娇躯晃了晃,爹爹的眼神好陌生,她咬着唇,抬起无知无觉的脚,径直向门外走去。
“哎呀!丫头去哪儿啊?这大晚上的……”鞠重三一个箭步追到门口,不忘回身拉合上两扇破门。
“重三我儿——快去快回!”
“爹——爹……”
……
鞠重三拖着步子踩在柔软的雪地里,越走越冷,心里却燃烧着一团火,回头看了看鞠小二,落下好远,灰扑扑的旧麻衣挂在瘦削的肩上,霜风里摇摇欲坠,却又左右摇晃着宛若蛇行——活像一只幽灵。
鞠重三臭骂道:“你他妈的就不能快点走吗?你想冻死老子在这外面吗?”
鞠小二低着个头,一声不吭。
鞠重三心头火气一下腾起来,说道:“你这个赔钱货,敢跟我甩脸子,老子在那些没屁眼的王八蛋面前装孙子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敢瞧不起我,我是你老子……”
鞠重三欲抬手殴打鞠小二,忽然前方酒楼大门打开,一个人影倒飞而出,落地时足尖点地右腿甩动身体旋转溅起大蓬雪墙,而后稳稳立在裸露出青石板的大道上,黑衣男子抬头望着酒楼门前阶台,其上有一粗眉掌柜,一俊秀男童,一蓝眸女孩,观其衣着虽不华贵富丽,但气宇却是不凡。
波兰尼依旧一副轻松写意的笑颜。
兰河却是一脸焦急,那个汉人一出手便是全力必杀之势,身上那种尸山血海的杀气,兰河只在当年镇守河东四镇的宇通军身上见识过,细算一下,好多年未曾在靖人身上见识过杀气了,自那个人被罢免而后自行告老退隐该有九年了吧!等等!难道说他、他们是……
兰河有些头皮发麻,面色都白了,她一面神色紧张地警惕阶台上可能是当年那位的再次出手,一面焦急地对杀生使眼色,杀生小丫头还跟在宋玉身旁,指着铁山靠的背影叽叽咕咕一脸好奇,宋玉不喜欢她身上的牛羊膻味,于是把手搭在她肩上防止她往自己身上蹭,他发现这丫头说着说着就靠上身了。
波兰尼感觉袖子被人拉扯了几下,猛回头,瞧见一个满脸谄笑的男人,细声细气地问道:“这位公子长得真俊啊!大雪天出门这么冷得有个丫头随身伺候着着不是,咳咳——小老儿我……”
波兰尼斜着眼盯向鞠重三,慢慢地背上双手,弯下腰,歪着脑袋,眼神玩味地看着鞠重三,左髯扎好的精致发辫软软地贴在面颊。
鞠重三一对上那双金褐色的眼眸,立马低下了头,声音更低了,整个人惴惴不安,膝盖弯了又弯,他不自觉地就想跪下去,跪下去就有活命的机会,可是他不想跪,内心深处有一道声音——我凭什么要跪?内心的声音与身体的本能反应产生冲突,他的身体在颤抖,尤其是膝盖,他能听见膝盖反复弯曲又伸直,摩擦发出牙酸的声音,在金色眼眸注视下,他像一只草原上的灰兔子……
鞠小二又累又饿,站在雪地里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扭曲放大忽明忽暗,地上的雪一会白一会黑,爹爹和那群人站得东倒西歪,咦?他们怎么都横着呢?刚才还直直站着的啊!她努力想要睁大眼睛看清眼前的世界,发现只有一双眼眸落在自己身上,是那个小公子,他好小啊,跟我弟弟一般大,有个小女孩努力想凑近他耳边,他还在看着我,他是不是一直在看着我啊?从来没有人会这样一直看着我,鞠小二感觉心里暖暖的了,可是身体还是好冷啊,想睡觉了,视线开始收窄,昏迷前最后的画面,那个小公子走下了台阶,走向了自己。
波兰尼不会把视线一直放在一个废物身上,就像苍鹰的视界里本来就不会有蚂蚁的存在一样,他把头歪向另一边,金色眼眸对上台阶上的那人那双深邃散着隐雷的黑色眼眸,嘴角飞扬,笑得阳光,而后一边看着铁山靠,右手轻轻搭在鞠重三的头上,摩挲着,食指敲击,一下,两下,砰——嚓,鞠重三视线前的雪地里掉下了两块沾着毛发的物件,散发着浓浓的腥臭味,他感觉自己有些不对劲,下一瞬他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对劲了,他倒在了两拨人面前,灰扑扑的黏粘着血丝的人脑滚落几步,几缕筋膜连着脖子上端。
……
房间里炉火烧得正旺,很安静,干柴燃烧着发出咔嚓声,冬日暖阳斜射透窗映射在床榻上,光线中有着悦动的尘粒。
窗明几净,雪后初霁。
许是房间弥漫着药味,又或者熬药使房间太过闷热,守在炉子旁添弄柴火的小男孩起身,左手推窗,右手轻轻支起窗柩连接着的两根木棒,阳光顿时倾泻入房间,霎时,窗前的俊秀男孩,帷幕里熟睡着的少女,他们一道沐浴在雪后初阳里,吞吐着阳光。
阳光打在少女的脸上,少女眉尖微颦,缓缓睁开眼眸,素净的帷幕,温暖舒适的床榻,探手一摸,床边还有叠好一套襦裙,偏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副画面:一桌、一炉、一椅、一柜,为数不多的物件在房间内各自安分地伫立着,像是谙熟规矩的家仆,静候一旁,空气中沁润着淡淡的竹木清香,煞是安神、静气、宁心;房间中心摆放的圆桌底下安装有炉灶,灶内燃烧着火焰,桌上一陶罐,罐内中药液微微荡漾翻滚。
这温暖的房间,干燥柔软的床榻,空气中丝丝缕缕的幽香,对于鞠小二而言几近佛家口中的极乐之地才有的极乐之所。于是,半梦半醒的她翻了个身,紧了紧锦被又睡了过去,睡梦中她好像听到了推门声,然后有个女孩在大叫。
“她是谁啊?你让我把她拖下来好好问问,这像什么话,可不能让她败坏了你的清誉!”
杨婧仪昨晚搀扶杨景儿回房,又安抚了好一会才回屋,所以她不知道宋玉看热闹捡回一个女孩,应该说除了铁山靠和酒楼大堂里的食客,没人知道宋家小公子把一个倒在雪地中的女孩带回了家。
“嘘!小仪,她是你姐姐。”宋玉按着小婧仪的肩膀一本正经的说道。
“胡说八道!宋玉你哪里来的什么姐姐?姨姨就你一个孩子,你骗我!”
宋玉只是平静地盯着杨婧仪的灵眸,看着黑亮如一汪浅潭倒影中的自己,无比认真的神情。
杨静仪眼神出现了些微的迟疑不定,生气地紧抿的唇线也在徐徐舒缓,眉尖下垂。
宋玉突然收手走向门口,杨静怡赶忙转身问道:“玉哥哥你去哪?”
“我在门外等你给你姐姐把衣服换好。”
“她不是我姐姐……可是她不是还没醒吗?”
“哦?——醒了还是没醒随她意,你给她衣服换了便是。”宋玉掩过房门,平静说道。
“去太原城里走走吧,不知道拒马街昨晚酒肉倒掉多少,外边死尸几何。”宋玉下楼经过大堂,瞧见铁山靠大白眼在自己身上上下扫描,眼球中间的小黑点像是一颗针孔摄像头,宋玉有种在他面前裸奔的感觉,宋玉知道铁山靠在想什么。
“见过少爷!”铁山靠冷硬锋利的声音刺入宋玉耳中。
“铁叔,嗓音条件不错,你也早上好呀!”
宋玉打了个哈哈随性地回道,脚下步伐加快,三两步就踏上了折柳街。
府衙负责清扫街道积雪和运送容臭的衙役早早地起来运作,街道上已不见白皑皑半人深的积雪,只有湿湿的石板路和一小段的黏糊糊的泥尘路能看出昨晚是一个大雪夜。宋玉闲散漫步,刚刚路过的两旁包子铺老板在吵架,他觉得好笑,还看了一会,这会被一阵葱油饼香气吸引,走到葱油饼摊子前,是一辆小型木制的且配备了印有粗黑“杨”字顶棚的小推车,车架内置的小锅炉里还有正在过油的乳白色生面饼子,平底炸锅两侧的铺台用白泥镀了薄薄的一层,滚烫滋油的肉饼用同样印有“杨”字的草纸封装好,然后胡乱地堆叠在铺台上。
宋玉信手拾起铺台边缘的葱油肉饼,轻轻捏了捏,闻了一下,又仔细瞧了一遍草纸背面的印字。
小推车后面蹲着一个破衣烂衫的“小煤球”,身材干瘦,手上脸上弄满了漆黑的碳灰,手拿一根干柴正捣鼓灶里的火候,抬头眯了宋玉一眼,随口丢了一句“客官自个看上哪个选哪个,十文钱一个价格实惠”,一边继续拨动火焰。
宋玉绕到小推车后边,手里拿着肉饼,但是肉饼已经缺了一块,上面留下了一排整齐的牙印,蹲在小煤球旁边,嘴里一边嚼着肉饼,一边口齿清晰地说道,“两个子的油饼,你要卖我十个子,哎……谁叫我现在饿了呢?”
“你打我,医药费算在里边了!”小煤球刚刚嘴对着竹筒吹气,下一刻又是淡淡地回道。
宋玉给气笑了,“你偷我钱袋,还踢我,我最后还请你吃饭,给你出主意谋生路,我……”
“那谢谢你啊!”
“把我大冬天扔粪坑里!”
“……”
“不是你把我拽到老刘家的粪坑边上打算把我丢下去,你能被我一个过肩摔扔进粪坑里去吗?”宋玉斜睨一眼,瞧他黑着脸,决定还是不把这句话说出口。
“咕~”宋玉觉得这小子还挺适合当厨子的,给他说了材料配方和制作技巧,他在几天时间里就完美复制出了后世才有的卤肉葱油饼,并且味道真的很不错。宋玉又咬了一口油饼,这次他把卤肉馅料一口吃进了嘴里。
“饼子馅料的味道已经很欧克了,外皮口感偏硬还要再改改;买三送一、杨氏招牌印在油纸背面还蛮清晰的,没有污花比预期要好很多,接下来……”
宋玉刚想到下一步怎么做,铺子前传来一个沉闷的嗓音,光线也跟着昏暗了,“喂!小女娃子,你这饼子忒香,咋卖的?”
灶台后,两个小脑袋一齐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兽皮夹袄、赤膊环胸的小光头站在摊子前,肩背宽阔相当于两个成年男性的身位,脑袋却跟杨怀玉的小脑袋瓜一样大,看上去二十多岁眉目清朗白面无须。
杨怀玉刚想回复,瞧见他用两个鼻孔怼着自己,眼神往下砸在自己身上,于是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了,遂神色转冷,冷不丁地道:“三十文一个饼!”
宋玉扭头看向她,想说你疯了吗?定价这么高后面传出去顾客全被吓跑了,话还没出口就被杨怀玉给瞪得硬生生憋了回去。
看着很年轻的小光头的把两人的小表情尽收眼底,“罢了罢了,老夫认栽了,就不跟你两个计较了,免得日后你们境界大乘向我寻仇!”说完,不知他从哪掏出一个通体黎黑色的钵盂,只见他从里边拣出一文文的干净的铁币,一边拣一边嘴里数数,一文,两文,三文……二十七文,二十八文,二十——文——没了!
槐木里冲杨怀玉笑笑,杨怀玉不关心这个,只是一个劲地捣鼓火焰,宋玉有些看不下去了,刚想说还差两文就算了,下一秒却瞪大了眼,内双眼皮都翻出来了,只见槐里木把钵盂一角硬生生掰下,只靠左手食指和大拇指揉捏,一颗有点不规则的圆球就成了,然后他像捏烂泥一样,轻松把一颗圆球捏成一文硬币的样子,连带着二十八文钱币一齐递了过来。
“这块黎金价值在铁币之上,抵得上两文钱了吧!”
宋玉接过手,把铁币放进了杨怀玉的小手掌里,那唯一的黑币拿被宋玉在手中左右翻看,他发现,这文黑币除了重量至少在铁钱的两倍以上外,最奇异的是它的颜色,黑暗无光,灶内亮堂堂的红光一接触这文黑币仿佛被吞噬了一般,没有一丝焰红在其表面,只有深不见底的幽黑,哑光的黑色金属吗?还是合金?宋玉顺手把它放进了腰带里,打算后面有条件研究一下,宋玉正陷入自己的精神思索中,没注意一旁杨怀玉眉毛高高扬起,手中铁币被捏着,发出阵阵牙酸的声音。
槐木里没去管他们如何分赃,宋玉接过钱后,他就顺手拣起最大的一块葱油饼轻轻放在自己的缺了一角的钵盂里,转头往折柳街西巷行去。转过一个小巷口的时候,余光忍不住再一次投向视野远处的杨氏葱油饼小摊车,瞧见杨怀玉扑到宋玉身上撕扯,宋玉死死捂着裤腰带不给。
这位曾经的少林寺达摩院首座、四大护法金刚之首的武道宗师望着远处抱作一团的金童玉女,喃喃道:“啧啧,百年难出一位的剑骨天成和天生神力,今儿个竟齐齐出现在我眼前,难道说当真是浩劫降至前,天降神兵吗……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槐木里一想到当今北疆局势,心里就一阵发苦,脚下步伐加快。
他的法号叫渡厄,他要去击碎来自北方的劫厄,普渡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