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缘起(一)
靖朝,结束百年战乱,汉族重新掌控中原,但在北方广大的草原和戈壁滩,不同种族的胡人互相厮杀,整合势力,誓要马踏中原。
此时距离靖朝立国将近百年,靖朝以文立国,历任君主几乎皆是仁慈开明的明君,靖朝的商品经济较以往历代历朝空前繁荣兴盛,“苏湖熟、天下足”“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江南在诗人笔下成了人间天堂,无数中原人心向往之,数十年后,靖朝失去半壁江山,坊间流传就是某位天才词人笔下的词将江南描绘地宛若蓬莱仙境,这才引得北地的那个魔神杀过江河,而后中原倾覆,山河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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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宁元年,冬月初十。
河东太原府,作为中原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地,酒楼林立、商号云集。前朝时称“晋阳”,乃是抵御胡人南下的军事重镇,当然,在太平盛世,这里也是热闹的商品贸易周转站,胡人会用马匹、兽皮、珍奇草药等向汉人换取油盐、布匹,虽然靖朝较前朝开明,不会对民间贸易过多干涉,但必要的税务管理机构不仅能保证朝廷的财政税收,还能严格执行王朝关于违禁品走私的处罚管控。
今夜的太原城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之森中,近半人深的巷陌积雪,一大一小两道孤寂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踉跄前行,身旁一窗之隔,传来稚童哇哇怪叫和男人的笑骂声,伴随着飘来一阵韭菜猪肉香气。巷内两道身影无知无觉地木然前行……
今夜冬至,在外行商的、绿林道上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会呼朋唤友到酒楼吃肉喝酒。
缘聚楼,北门附近的一座不起眼的客栈,此时人满为患。客栈坐落于折柳街,折柳街的尽头是北门,北门出去便是一路通塞外,故缘聚楼的熟客大多是往返塞外的商客,一楼大堂平时仅在角落里摆几张桌椅,今晚却密密麻麻的挤满酒桌,偶尔一两个小解的酒客几乎是要从桌子底下爬,才能出得去。在座的,有头戴斗篷腰悬宝剑的,有眉毛胡子长一起背插双板斧的,穿麻布草鞋扣完鼻孔扒拉牙缝的,穿一身补丁长袍手持酒碗正襟危坐的,还有三五个身着兽皮高鼻深目胸膛一团黑毛的胡人,只是这一桌胡人坐在角落,周围人掩鼻扒饭,神情厌恶。
门窗掩实使得整座楼闷热,饭菜酒香弥漫其间,食客们吆五喝六的划拳,偶尔爆出一两句粗口荤话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缘聚楼三楼某个包间里,屋内油灯昏黄,纱窗边上,一名八、九岁大的男孩半倚窗柩,望着窗外一摞一摞的飞雪,神色平静如水,一双黑亮的眼眸熠熠发光。他似乎很享受这种听雨观雪的恬静时刻,某一刻,楼下大堂喝闹声陡然加大,男孩细密的眉不易觉察地颦了一下,安静的房间里幽幽轻叹,随后房间里变得异常透亮,男孩轻轻地掩上房门,转身下楼。
缘聚楼大堂柜台前,一对中年夫妇携着一个小女孩,高鼻深目发丝卷曲显然是胡人,夫妇俩其貌不扬,但他们的女儿倒是生地很可爱,五官立体略带婴儿肥的粉嘟嘟小脸煞是惹人怜爱。此刻小女孩瞪圆了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眸,张牙舞爪显得异常愤怒,在她身后的中年夫妇也是面沉似水,柜台后的掌柜浓眉大眼身形孔武有力,面色严肃深沉,一点不像个处事圆滑的老掌柜。
男孩方才下楼来,他不大懂胡语,只能在掌柜的回话和胡人夫妇俩夹杂浓重口音的汉语中,大概猜到发生了何事,原来柜台前三人自塞外冒着大雪匆匆赶来,想体验一下中原人的冬至节日,结果来晚了,问遍了太原城内的所有高档豪华酒楼都说没有房间了,无奈三人又折回之前小女孩嫌弃的这家小破酒店,本来掌柜告知本店已经住满了,但那胡人女子心细如发,指出柜台后墙上还悬挂着一张房牌号,这就证明还有一间空房,掌柜解释道那是少爷在里边温习功课,不外租。如果掌柜语气温和、面色友善地陪笑着说,估计那胡人三口也就悻悻离开了,偏偏这掌柜生得方正严肃,脸上没有谄笑语气更是冷硬,汉人鄙夷周边蛮夷历来已久,胡人三口子认定这家店的掌柜定是瞧不起胡人而存心刁难,是以心生愤懑僵持不走。老的还沉得住气,可小的就啥也不顾,小女孩一股狠劲发起来,只手叉腰指着掌柜的鼻子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用的是胡语,掌柜的摆着张臭脸无所动容,也不知听没听懂她的说的什么。
周围食客见一胡女娃子指着汉人掌柜鼻子骂,而那胡女娃子生的实在可爱,虽不知道她骂的什么,但也着实生不起气来,只当孩童玩闹,当下跟着起哄,给那女娃子壮胆撑腰,女孩身后的胡人夫妇见着这一幕,眼中笑意甚浓,角落里那桌胡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用粗大的手指指着周围汉人哈哈大笑。
并不是所有汉人都在跟着起哄,譬如靠近大门那桌的斗篷剑客,从始至终独饮无言;又比如女孩身后的一桌客人,看着周围食客嬉笑助威,老脸一阵抽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多次欲言又止;再比如后堂门帘掀开一角露出的一张小脸,一双古灵精怪的眸子不安分地滴溜转,视线在食客们和前方几步远的男孩侧脸来回切换,时而捂嘴偷笑,时而弯眉微颦,到得某一刻,脸色忽然变得难看,小脸满是义愤填膺。
……
天色全暗了,北风鬼哭狼嚎地席卷雪花,劈头盖脸地砸向大地、房屋、行人,夜幕中俯瞰,只余点点昏黄可见,这是一座被风雪淹没的古城。
城南一处豪华酒楼门前,一个衣衫破烂活像乞丐的男人,领着头上插着个草标赤着小脚的黄毛丫头,佝偻着干柴般的皮骨跟一个衣着华贵的胖老头子说着什么,酒楼里映照的烛光中,丫头低着个头,薄唇紧抿,一声不吭。
城北一处不起眼的酒楼内,门窗紧闭,不闻风雪声,只听见嘹亮若大漠野狼嚎叫的女声,声音中透着愤怒,以及食客附和的喧笑声。突然,一道稚嫩且愤怒的声音尖厉响起“喂!别说了,我叫你们别说了,你们喝酒喝进脑子里了吗?没听出来她是在骂我们吗?”在场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楼道旁站着两个小孩,男孩八、九岁的样子,神色宁静,女孩六岁多,一弯弦月眉下,一双丹凤眼充斥着灵性,使人一见便生起明月别枝的惊艳感,此刻那双泛着幽黑光泽的眸子仿佛荡漾着一抹火焰,死死地、毫不畏惧地盯着酒客们。
酒客们一脸愕然,场面瞬间安静,就连那个胡女娃子也不禁好奇侧目。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有着美丽丹凤眼的小女孩绷着个小脸走到胡女娃子身前,“别以为我不懂你叽里咕噜说的啥玩意,有一句话我可是听懂了,什么汉人……杀羔羊……舔脚丫子,哎呀!记不清你说的啥鸟语,反正我听见了,你在骂我们所有汉人,你别不承认!”一边眼神凶狠地喝道,一边用手指一个劲戳人家的小胸脯。
“婧仪!休得胡闹,回来!”后堂门帘掀开,走出一位面容儒雅三十上下的男子,身后跟随一名美丽妇人。
被唤作“婧仪”的女孩一见中年男子凝眉厉目,戳在对面胡女胸脯上的手指像触电一般,急速收回,怯怯地叫了一声“姨父”,然后遵照女训,夹着小碎步低着头退回到男孩身边,临末还委屈地抬头唤一声“表哥!”男孩清清浅浅地笑了下,揉着妹妹的头,也不作声。
美妇走到楼梯边上站定,怜爱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小女孩,抬头略带嗔怪地瞟了男人一眼,遂问起事情经过……
“各位客官,在下姓宋名游,字宇通,是这缘聚楼的东家,适才听闻大堂隐有吵斗声,若是我缘聚楼招待不周,在下先自罚一杯,再请诸位痛饮,细说其陈……”说罢,接过一旁掌柜早已斟好的满大碗酒,一饮而尽,接着他又吩咐小二取出好酒给在场每一位壮士斟满,众人见这酒楼老板一袭书生气装扮,行事却是豪爽干脆,毫不拖泥带水,心下怒气渐消,又见其言语之间虽是客气恭谨,而神色泰然不苟言笑,俨然不可侵犯!众人不禁又心生敬畏,不敢轻举妄动,先前的囧事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借着小二斟酒的功夫,宋游又向柜台前的胡人三口子敬酒,并问起事情发生的经过。
这边,杨婧仪一股脑地向美妇诉苦,描述那胡女是如何的嚣张蛮横,一边说,两只小手还上下比划,脸上模仿胡女娃子当时的表情,美妇被小女孩的娇憨姿态逗得咯咯直笑,小婧仪见状,急道:“姨姨,我说的是真的,您一定要相信我啊!我知道,不亲眼所见很难相信一个人可以如此可恶,但那小胡狗就是这么可恶,虽然姨父老是训斥我没有女子的礼仪风范,但是和那只小胡狗比起来,我简直可以立那什么牌坊了……呜……”
“行了,你个小丫头不许说胡话,如果可以,没有女子希望那样的……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杨景儿伸手一把捂住小女孩的嘴巴,凤目瞟向男孩“玉儿,是这样吗?”小女孩伸出小手扯了扯哥哥的衣袖,宋玉回道:“娘,表妹说的话……八九不离十,我一直在旁观望,确实如此。”当下宋玉又补充了一些事件的起因和细节。
杨景儿沉吟片刻,喃喃道:“这么说,倒是那胡女出言不逊在先……”
小婧仪赶忙在一旁点头“是呀是呀!必须是她呀,姨姨,还有就是……”说着说着就又凑上前去贴着杨景儿的耳朵,嘀嘀咕咕,表情丰富。
宋玉望着这个得理不饶人的自家表妹,心中甚感有趣开心,不自觉地嘴角轻扬。
就在这边告黑状告得正起劲时,宋游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来“婧仪、玉儿,过来说话。”
宋玉过去,瞧见父亲眼神冷厉,胡人男子不知何时抓起一只青蓝瓷酒杯,两指揉捏细细把玩,网状裂纹随着男子手上的动作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整个过程十分缓慢,至裂隙遍布杯身,而瓷杯尚能斟酒以饮。
此时胡人小女孩双手环抱傲立最前,淡蓝色的眼眸满是挑衅和得意,眼神玩味地盯着杨婧仪,圆润的下巴抬得老高老高了。
杨婧仪躲在杨景儿身后,偷眼见到对面小胡狗拿鼻孔对着自己,好一副傲娇模样,看得杨婧仪目欲喷火,绣花小鞋腾挪了好几下,却还是不敢过去,两只小手死死地抱住姨姨,不敢去看姨父阴沉的面孔,姨姨家里什么都好,大家也都待我很好,就是姨父整日里板着个脸一笑也不笑还老训教我,让人怪怕的,姨父怎么就不能像宋玉一样笑笑的呢?那样子多讨人欢喜!
就在杨婧仪小脑袋瓜里胡思乱想时,宋游再一次催促,杨景儿微眯着眼看着胡人手中的裂纹瓷杯,大概猜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后,拍拍小婧仪的柔肩,微笑道:“婧仪不怕,姨姨陪你过去”,杨婧仪被半拖着走到大堂柜台前,小脑袋深埋在杨景儿怀里,她怕自己一旦看见小胡狗那近在咫尺的得意嘴脸,会不受控制地想要抽她,当然小婧仪不会承认其实她更怕的是面对姨父的怒容。
宋游一直很不满意小婧仪的仪态,一点也没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含蓄,在家里,小婧仪总是闲不下来的,一会去厨房拿点糕点偷吃,一会抱在她表哥或姨姨身上痴缠扭动,店里的客人有时看她可爱会把盘里的干炸小鱼分她一块,她也毫不避讳伸手去接……总之,行为轻佻放肆,性情直闯古怪,这让从小习读圣贤之书的宋游很不认同。
此时,看着杨婧仪黏在妻子怀里,小脚离地缠在杨景儿腿上,宋游剑眉不住皱起,考虑到眼前,便没有像往常训斥一番,只是看向胡人夫妇,沉声道:“现在你们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
胡人男子只是笑笑,目光望向胡人小女孩,只见胡人小女孩走到小婧仪身后,抬起还算干净的胖乎乎的小爪子放在小婧仪头上,拍了拍,眼带笑意的说了句什么,一旁胡人女子用僵硬的汉语翻译道:“阿兰若叫你别害怕,我们又不会吃了你。”
小婧仪一听,噌的一下落地转身,就要上前,看那恼羞成怒的小模样,一旁的宋玉赶忙横跨一步,挡在阿兰若和小婧仪中间,熟悉她脾气的杨景儿也赶忙抱起她,要是由着她胡闹,这里今晚就可以不做生意了。
小婧仪被抱在杨景儿怀里,还在奋力挣扎,越过宋玉头顶,看见对面小胡狗笑嘻嘻的冲自己扮鬼脸,嘴里叽里咕噜说个不停,胡人女子在一旁翻译:“草原上的雄鹰不会将大地上的蚂蚁放在眼里,只有蠢笨的野猪会对着土丘愤怒哼哧,这是父亲告诉我的,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是我觉得你现在就像一只愤怒的野猪,野猪——哈哈哈”
杨景儿起初还制止小婧仪,听到此刻,也是被胡人女子蛮横嚣张的态度激怒,心头火气,反唇相讥道:“胡家女,可曾习读《礼》,是否知晓《易》,天地乾坤,造化无穷,蝼蚁上万,可溃长堤,可噬巨木,即使是凶猛如苍鹰,蝼蚁也不是没有啃食过。”
波兰尼把玩着手里的杯子,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手中杯子已缺了一角。
“嗖!”短促的撕裂空气的声音刺入柜台旁众人的心田。
“咕~噗”像是嚼着桃酥的咀嚼声缓缓拥抱着、安抚受惊的心灵。
此刻,杨景儿脸色有些发白,一只宽厚呈现铁灰色的大拳横在她的面门,铁拳缓缓揉搓着,仿佛一只血盆大口,白色粉末从嘴角流泻到地面。
柜台后,铁山靠举重若轻地收回拳头,依旧面瘫,只是一双几乎没有眼白地黑色眼眸,深深地凝望着波兰尼。
波兰尼玩世不恭的痞笑收敛起来,面色阴晴不定。他是北漠的一头苍狼,却在今日遇到一头自迷雾中陡然现身的巨熊,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宋游神色凝重地望着自家妻子,眼底倒映着杨景儿煞白的俏脸,他突然拂袖离去,小婧仪很是懂事,赶紧搀扶着姨姨跟上宋游的步伐,往后堂走。杨景儿身材高挑,小婧仪与其说是搀扶着杨景儿,倒不如说是扶着她的大腿,样子很是滑稽,但又让人忍不住赞一句,这小孩真懂事,因为小婧仪一边走还一边安慰着说孩子气的话逗杨景儿开心。
宋玉确定母亲没有受伤,于是没有跟去后堂,而是饶有兴趣地看着铁扎二人,眼睛笑眯眯的,大概这是少有的能勾起他兴趣的场景了吧。
“老铁替我送送来自北漠的客人,可不能丢了咱们汉人的圣贤教诲——来而不往非礼也!”
“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