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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缘起(三)
“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给不给?”
“油饼的制作方法我给的,营销手段也是我出的,我就收一颗黑币不过分吧!”
“那也得先问过我之后再揣进兜里啊!”杨怀玉死死地盯着宋玉,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小狼。
宋玉想了想,右手划过腰间,回手抛给杨怀玉一个黑底赤纹锦囊,其上系着一只拇指大小的玉麒麟,“我用两枚铁钱和你换好了。”
杨怀玉瞪了他一眼,两只糊满炭灰的小手扒开锦囊的收口,往里边放进去十三枚铁钱,然后系好绳口丢给宋玉。
宋玉认真地看着杨怀玉,杨怀玉的面色不屑,眼神却也是同样认真,眼底有着一抹名为倔强的神采。
“黑币你既然看得紧拿去便是,本姑娘不稀罕,但是你得事先说‘我想要这枚黑币’,这是对我的尊重,也是我们合伙做生意的规矩,还有,既然我们是合作,那挣的钱就要平分。”
“本姑娘做人做事,最讲规矩!”
杨怀玉双手抱胸,仰着脸,眼睛眯成一柄寒光咧咧的剑,睨着宋玉,碎抹布似的衣角和丝丝缕缕的裤腿布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宋玉看着杨怀玉的目光,有些不一样了。他轻轻点了下头,又轻轻地“哦”了一声,把刚才没吃完的饼子一股脑全塞进了嘴里,使劲咽下去,然后他靠近杨怀玉,把锦囊递到她身前,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你做的饼子很好吃,再给我来五……六个,嗯——还是七个吧,你看看钱够不够?”
杨怀玉也不矫情,接过锦囊清点钱币,但是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宋玉你觉得这饼子几文钱一个合适呀?”
宋玉看着她只是笑。
杨怀玉有些羞恼地道:“我刚才要价二三十文钱本来就不是成心要做成这笔买卖,不过是想捉弄一下你和那个光头,现在我们真正是要做生意,不能这样胡乱喊价。”
“而且我们饼子馅料是独家秘方做的,价格也可以定的高一点,可是究竟高多少呢?我也拿不准?”
宋玉看了看她左手攥着没地放的十五枚铁钱,想了想,说:“暂时先定价六文钱一个。”
杨怀玉知道他家就是开酒楼做生意的,料想他在做生意上也不会太差,所以对于明显高于市场的定价也没有怀疑。
杨怀玉只在宋玉钱袋里清点出十八文钱,六文钱一个的饼,因为宋玉是合伙人会有一半的分成,算三文钱,可是宋玉钱袋里原本的钱加上刚刚放进去的十三文钱,加起来也只有十八文钱,七个饼要二十一文钱。
宋玉道:“如果还差几文钱,我就用这个锦囊补上,你愿意吗?”
杨怀玉知道这个锦囊材质昂贵,光是那赤色纹路和银色镶边就知道,肯定不止三文钱,她想拒绝,即使它很漂亮,即使她很想要。
不等她开口拒绝,宋玉就帮她把左手捏着的十五文钱装进了锦囊了,又自个取了七个卤肉饼用麻绳捆成一串,取出一个递给了杨怀玉,“我想带回去家里人尝尝,这个是给你买的,可能你不需要我给你买,不过就这样吧,记得吃了。”
杨怀玉有些呆滞,不知道说什么了,接过宋玉递过来的肉饼,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锦囊,突然道:“那麒麟怎么办?”
宋玉想了想,道:“麒麟你带在身上吧,或者卖了换成钱两,买你喜欢的东西,总之它现在是你的东西了,你拥有处置权。”
望着宋玉渐行渐远,消失在在巷陌深处的最后一缕青衫背影,杨怀玉突然有些心慌,鼻子没来由的猛然酸酸,她蹲在小推车后边,把小脑袋埋在膝盖里,无声抽泣,泪水打湿了胸前紧紧抱着的赤纹锦囊和那块青碧透金的玉麒麟。
“你是太原城享誉百里的神童,我只是一个随波逐流的小孤女,你是前河东路节度使之子,身份显赫,而我,不过是一个弃婴,你为什么要对我这般体贴细心,想送我钱袋也会考虑我的感受,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呜呜——”
……
宋玉此刻走在回去的路上,边走边看,他打算寻一处合适的铺子,和杨怀玉合伙制作后世才有的诸多美食,他是发现了,杨怀玉在动手能力上很强,不单单是复刻美食,当初自己按照前世的记忆大致把卤料所涉及的香料写给杨怀玉,待杨怀玉几次搜寻拾回大量香料后,宋玉协助甄别出能作为卤料的所有香料,杨怀玉花了一天时间就配置好了安全美味的卤料,包括那个圆桌内置小火炉的取暖系统也是她听了宋玉的大致描述后一天之内就做出来的。
“父亲想要救家国于危难,可是这个国家从底层制度上就存在弊病,制度类似于前世历史书上所讲的北宋,以文立国,三冗问题积弊已久,地方军队精锐和财政税收被中央剥夺地一干二净,朝廷党派争斗互相扯皮导致朝令夕改国家不断内耗,行政效率十分低下,制度层面的弊端十分清晰地体现就是靖朝在北方屯兵百万却难敌天元族十万兵,倘若这个国家再不来一场深刻的变革,现有的制度将导致其不可避免地走向覆灭,只是改革还是革命,就不由人的意志决定了。历史这只无形的大手会帮助棋盘上的每一粒子做出最优选择,不管你接不接受!”
宋玉想着种种可能,不知不觉回到了缘聚楼。
楼里的小二们和柜台后的铁山靠早已习惯见到自家小公子凝眉沉思的神情,只当他故作深沉,谁能想到一副九岁的躯壳里容纳了一位来自二十一世纪,十五岁考上全国顶级学府、在二十一岁那年抑郁自杀的灵魂呢!
宋玉随手递给铁山靠一个卤肉饼,然后往楼上自己常住的那个自习房间走去,想着不知道那个似曾相熟的女孩子醒了还是没醒?
轻轻敲了两下房门,只见门开,门背后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孔:乌黑的长发倾泻在脑后,几缕又自耳畔轻垂搭在柔肩,她的额头圆润饱满,脸型清瘦微圆,脸蛋一只巴掌就能覆盖得下;由于她的皮肤好像天生苍白没有血色,故而有一瞬间感觉她站在面前像是一尊汉白玉雕塑;她的耳朵上端有点尖俏,像精灵的耳朵,下端圆润,质感有点像白玉;她的眼睛不大不小,形状像杏子,左眼角下点缀着一颗淡淡的褐色的痣,极细极淡。
她很坚强,可能内心也很脆弱容易哭泣,但是她很强大。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女孩带给宋玉这样一种感觉,就像宋玉不理解,自己昨晚为什么会救下她,宋玉从来就不是一个有着固定人格底色的人,无法论他善良抑或邪恶——好像就是一种直觉驱使他去做出一些自己不能解释的事——宋玉总是对一些事物或者人有着特别的直觉或者预感,毫无来由的,却也准得发奇,前世经历的种种,早已验证,他有着凡人不应该有的天赋般的直觉。
鞠小二轻轻把门打开,侧身让路,微微低着头道:“小公子先回自己房间歇着,外面天凉。”
待宋玉跨进房门后,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门关上了,但是留了个小小的缝隙。
宋玉径直走到小火炉边上坐下,把手上的卤肉饼放在面桌上炙烤一会——卤肉热乎状态下口感最好,然后他开始生火,鞠小二站在一旁端了一碗茶,手递出又缩回,神情欲言又止。
宋玉一边打开炉子的燃烧仓挡板,一边随口问道:“感觉如何?”
鞠小二没有立刻回答,她认真的想了想,答道:“回公子的话,头有些沉重,肺腑发寒,应该是天雪寒气侵体所致,公子熬制的汤药里有荆芥防风,想来也足以解散我体内的寒气了。”鞠小二调整了一下呼吸,定了定心神,声音坚定真诚地接着说道:“奴婢感谢公子的救命之恩,没有公子昨晚的举动,我现在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宋玉给燃烧仓填了一根干柴,转过身来看着她,道:“人各有命,你活下来了,是天的安排,与我无关——你懂医术?”
鞠小二点了点头:“家中祖父在世时是太原府远近闻名的医师,曾为上任治所太原府的节度使大人府中留任,后来节度使大人入京述职不知发生了什么,节度使大人告老卸职,节度使府解散,祖父回归家中后,专心研读医术,不收钱两地解救乡里贫苦人家,直到六年前去世了。”
“祖父自我幼时便带着我习读医书,他说我有慧根,有医者仁心,若为男子定能科举夺魁,”鞠小二停顿了一下,眼神暗淡了一瞬,接着道:“即使为女子,但也可承袭他的学业,治病救人。”
宋玉挑眉,原来是父亲的下属之后。
鞠小二忽然惊呼一声,“对了,公子,我爹爹他把我交给你们家之后,就回去了吗?”
宋玉看着她,轻飘飘地道:“他死了。”
鞠小二只是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死了!鞠小二哭不出来,只是身体像筛糠一样簌簌然止不住颤抖,爹爹死了,即使自己被卖与别家,但身体发肤哪一样不随自他,他在世,尚恨不起来,他死了,只会心疼难耐。
鞠小二咬着唇,声音颤抖着问道:“劳烦公子告诉我,我爹他怎么死的?”
宋游看清她眼底的愤怒,他给卤肉饼翻了个身,随口答道:“天元人杀的,就是你爹上前去同他谈话的那人。”
鞠小二蹲下身去,只是哭,哭得很伤心,她穿着宋玉的衣服,灰青色的布料上刻下深一道浅一道的泪痕,宋玉听在耳中,只觉与柴火劈里啪啦声一道,构成一种声音,仅仅是一道声音而已。
万物有声,听听就好。
鞠小二哭声渐渐收歇,只是霎时情绪还没能回转得过来,耳边响起一道轻轻淡淡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抬眼一看,面前递过来一只小手,手上拿着印有“杨”字油纸包裹的饼子,上端开封露出金黄色的饼皮,从来没闻到过的香气,好香啊。
鞠小二居然忘记道谢,被香气吸引下意识的接过饼子咬了一口,下意识地说道:“鞠小二。”
宋玉趴在桌子上平静地望着她,皱了一下眉:“这名字配不上你。”
此时临近晌午,云开雾散,金色暖阳把太原城的街巷屋顶都蒙上了一层金灿灿的轻纱,昨夜的风雪已停,但风雪给太原城砸下的积雪与这古城金阳一道,构成绝美的风景。
雪后初霁,天光大放。
“以后你的名字里有个霁,你觉得怎么样?”
“鞠……霁,雪后晴天,这名字真好听,公子好才学!”
鞠霁咬着手里的饼子,望着同样望着她的宋玉,宋玉很平静,鞠霁只是笑,笑得很温暖,眼睛眯成月牙儿,里面住着星星。
……
“玉公子,我还想要——”
“别想了,这饼子一人一个,没有剩余的。”
“唔——好吧……”
“马上吃午饭了,带你去认识我家里人。”
“好哦——啊?等我照照镜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