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无相之相

宁波有个姓吴的书生，什么都好，只有一点令人不齿——他喜欢逛青楼。

后来，不知怎么的，他跟一个狐女勾搭上了，经常和她在夜里幽会。

但吴生是个不懂得知足的人，有了狐女这个固定的情人后，他依然时不时往妓院里跑。

一天，狐女终于忍不住了，她问吴生：“你知道我的身份吧？”

吴生点点头：“狐狸精嘛！”

“对！”狐女没有计较他略带轻视的称呼，点点头，继续说，“那你总该知道我们一族的本领吧？”

“什么？”

“我懂幻化之术，也就是说，凡是你喜欢的人，我只要见一面就能变成她的样子。”

见吴生还是没懂自己的意思，狐女耐心地解释道：“你想象一下，你既不用花钱，也不用费力，就能同跟那些绝世美人长得一样的我共度春宵，完全不会有慕求不得的烦恼。你有我在身边，难道还要舍近求远地出去花千金买笑？”

搂着狐女吃葡萄的吴生一听，来了兴致，调笑道：“来，变一个。”

狐女马上起身，原地一转，吴生眼前果然出现了他朝思暮想的美人。

“哎呀！”吴生起身握着狐女的肩膀，啧啧称奇地打量了一圈。她果然跟自己朝思暮想的美人一模一样！就连声音都一样！

从此之后，吴生便不再踏入烟花之地。

这样和狐女厮混了一段时间后，吴生又不满足了。

他对狐女说：“眠花宿柳，确实令人惬意舒畅，可惜这一切都是你幻化来的，不能细想，一想就感觉怪怪的。”

狐女微微一笑，变回了她原本的俏丽模样，解释道：“你说得不对哦，欲望声色之乐，本来就如同电光石火般短暂。难道仅仅是我变化成别人的样子才是幻化吗？你喜欢的那些人就不是幻化而来的吗？

“岂止她们是幻化而来的，就连我本来的面貌也是幻化而来的。

“这样说下去，千百年来的名妓艳女其实也都是幻化而来的。

“你看这白杨绿草、黄土青山，哪一处不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歌舞纵情之地？

“欢爱之情就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双方在一起的时间，有的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有的才几天，有的是几个月，好一点的也不过数年。

“但双方不管多么恩爱，相爱得如何刻骨铭心，终究会有诀别的那一天。

“等到诀别时，不管是相守几十年缘尽而散的，还是片刻的露水情缘，不一样都像悬崖撒手，转瞬成空？你想一想，你之前的左拥右抱，难道不像做了一场春梦吗？

“即使双方夙缘深厚，能终身厮守，但是，随着时光飞逝，红颜不再，原本丰润的额头逐渐爬满皱纹，瀑布似的黑发渐渐变得灰白，即使是同一个人，此时，也已经模样大变。那么，她当时的绝世容颜，是不是也可以说，是幻化而来的呢？

“既然大家都是幻化而来的，为什么独独说我变的人是幻化来的呢？”

吴生听罢，怅然许久。

数年后，两人缘尽，狐女告辞离去，但吴生再也没去过烟花柳巷之地。

故事原文

宁波吴生，好作北里游。后昵一狐女，时相幽会，然仍出入青楼间。一日，狐女请曰：“吾能幻化，凡君所眷，吾一见即可肖其貌。君一存想，应念而至，不逾于黄金买笑乎？”试之，果顷刻换形，与真无二。遂不复外出。

尝语狐女曰：“眠花藉柳，实惬人心。惜是幻化，意中终隔一膜耳。”狐女曰：“不然。声色之娱，本电光石火。岂特吾肖某某为幻化，即彼某某亦幻化也。

岂特某某为幻化，即妾亦幻化也。即千百年来，名姬艳女，皆幻化也。白杨绿草，黄土青山，何一非古来歌舞之场？握雨携云，与埋香葬玉、别鹤离鸾，一曲伸臂顷耳。中间两美相合，或以时刻计，或以日计，或以月计，或以年计，终有诀别之期。及其诀别，则数十年而散，与片刻相遇而散者，同一悬崖撒手，转瞬成空。倚翠偎红，不皆恍如春梦乎？即夙契原深，终身聚首，而朱颜不驻，白发已侵，一人之身，非复旧态。则当时黛眉粉颊，亦谓之幻化可矣，何独以妾肖某某为幻化也？”吴洒然有悟。

后数年，狐女辞去。吴竟绝迹于狎游。

——［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