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妙画代良医

潘琬，字璧人，是?溪人士。

人如其名，潘琬生得玉树临风，是当地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他娶了一个姓尹的女子为妻。尹氏长相美艳，嫉妒心很强。

潘琬很爱妻子，也知道妻子的脾气，所以从来不触妻子的逆鳞。为了打消她的疑虑，他几乎寸步不离家门。

在濂溪坊里，潘琬还另有一栋别墅，别墅庭前种着几棵海棠树。

每当海棠花含苞待放时，潘琬都会提前估计好插在两边发髻中的花的样式，亲手修剪花枝。等海棠盛开时，他便将修剪好的花枝剪了，插在妻子的发髻间。

潘琬确实是一个风雅到骨子里的人，被他提前修剪好的花枝，不长不短，多一朵花太多，少一朵花太少，正正好好，能将脑袋打扮得花团锦簇。

尹氏曾拿着花枝，对丈夫笑道：“这是解语花呢，劳您亲手折下，才显得越发妩媚迷人。”

说罢，两人甜蜜地笑作一团。

为此，尹氏特意封海棠花为“花卿”，还给潘琬起了个“掌花御史”的昵称。

他们的确是一对恩爱夫妻。

但天有不测风云，没过多久，潘琬忽然得急病死了。

深爱丈夫的尹氏非常痛苦，几乎天天以泪洗面。

一天，尹氏有事经过别墅。恰逢海棠盛开的时节，尹氏凭栏眺望，春风携着花香拂过尹氏的脸庞，远处嗡嗡作响，是蜜蜂和蝴蝶正环绕着花树忙碌。

遥望这一树海棠，她不由得回想起和丈夫在海棠树下嬉戏的每一个细节。

此情此景，令尹氏不由得悲从中来。

海棠依旧笑春风，斯人却已长眠于地下。

尹氏心头剧恸，这一下，是真的伤到身体了。尹氏顿觉昏昏沉沉，回家没多久就病倒了。

尹氏有个弟弟名叫慧生，擅长画画。他听说姐姐触景生情病倒的消息后，思索片刻，道：“这是心病，该以心药来医，让我来试试看。”

慧生闭门谢客，专心在家画海棠图。

画作的中心人物是个披头散发的男人，看这人的样貌，分明就是潘琬。

画中，潘琬身边还环绕着五六个妖艳迷人的美人。

美人姿态不一，有的拈花，有的嗅花，有的将花拿在手中一脸娇憨地让潘琬为她戴上，还有一个正柔弱无骨地坐在潘琬的膝头，娇笑着将花瓣扔到他的脸上。

画完之后，慧生来到姐姐床头，询问姐姐的近况。

尹氏不发一言，只是流泪不止，似乎没有半点活下去的念头了。她太想念自己的丈夫了，现在唯一的盼头是早点下去与他团聚。

慧生看着姐姐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无奈的表情，语气沉痛地说：“以前，姐夫在世时，曾让弟弟帮他画一幅行乐图。因为怕姐姐看了生气，所以画卷一直放在我这里。

“现在，既然姐夫已经长眠地下，如果他生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姐姐大概也不会跟他计较了，所以我特意将画拿来，送给姐姐，这也算是完璧归赵吧。”

说罢，弟弟表情沉重地将画摊开放在了尹氏面前。

尹氏一脸病容，眯着眼睛看了许久，脸忽然变得通红，大骂道：“这个薄幸郎，看他这副下流样，莫非真干过这事？”

慧生赶紧解释：“姐姐，你这样想就错了。男人这种生物啊，只要离开妻子三尺远，就会如猴子跳入云霄般开始肆意妄为。毕竟，这世上有几个一心一意和妻子过日子的梁伯鸾 1 ？哪个能一生一世只与一人举案齐眉？

“何况，事情已经发生这么长时间了，姐姐您大度一点，算了、算了。”

尹氏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坐起身，挥舞着胳膊勃然大怒地骂道：“要真这样，我还嫌他死晚了。我还有什么好可惜的？”

慧生知道，姐姐经自己这么一激，心疾肯定能痊愈。他心中窃喜，又假装劝了几句，见姐姐的确斩断情丝了，便告辞离去了。

1　梁伯鸾：即梁鸿。东汉人，品德高尚，谢绝多位女子后，与一丑女结为夫妻，后隐居并与其相伴一生。举案齐眉的典故讲的便是这对夫妻。

不到十天，尹氏竟然好得像没事人一样。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健健康康的尹氏再次抚摸了一下画中的丈夫，之后便毅然将画投进了火中。

这还没完，看着升腾而起的火苗，尹氏扭头吩咐仆人：“赶紧带上斧头前去别墅，砍不光那些个烂海棠不许回家。”

可怜那几株开得正盛的海棠树，几斧头下去，成了这段爱情的陪葬品。

慧生不愧是慧生，从智慧里生出来的妙人。他太通透了，所以会选择这样一个方法来激励姐姐活下去。

我想，有句话大约正适合作为上述几则故事的总结语：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

但不管是不是见色起意，情根总归是随之深种了。

情深不寿，不管是人还是妖，情根深种后，要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最好的选择只能是相忘于江湖。

故事原文

?溪潘琬，字璧人，美仪容，有玉树临风之目。妻尹氏，艳而妒。

潘谨守绳墨，跬步不离绣闼。潘有别墅，在濂溪坊里。庭前海棠数株，每当含苞未吐之时，隐度其两鬟插戴处，往向枝头芟剪，及花放，折归助妆，长短疏密适合。尹尝执花昵潘而笑曰：“此解语花也，劳卿手折，益妩媚矣！”

由是，封海棠曰“花卿”，而戏呼潘曰“掌花御史”。后潘以病瘠死，尹哭之哀。

一日，过别墅，适海棠盛开。尹凭栏凝睇，触绪萦怀，忽忽若迷，归而病殆。

尹有族弟名慧生，善绘事，闻之，曰：“此心疾也，吾当以心药治之。”

遂写海棠数十本，貌潘生科头坐其下。旁绘妖姬五六人：有拈花者，有嗅花者，有执花在手乞潘生代为插鬓者，有狎坐膝头戏以花瓣掷生面者。画毕，竟诣床头，询姊近状。尹流涕不言。

慧生曰：“昔姊丈在时，曾浼弟画行乐图一卷；恐姊见嗔，久留弟处。

今已埋骨泉下，谅姊见原，持归赵璧。”因出图授尹。尹谛视久之，面忽发赪，曰：“薄幸郎有是事耶？”慧生曰：“姊误矣！男儿离绣帏三尺，便当跳入云霄。

是非梁伯鸾，谁能谨守眉案？况已往不咎，听之可也。”尹愤然作色曰：“若是，则死犹晚耳！吾何惜焉？”慧生佯劝而退。由是心疾渐解，不旬日，霍然竟愈。

取其图投之于火，并督家人各持斧锸前往别墅，尽伐去海棠之树。

铎曰：“此袁倩医鄱阳王妃故智也。哀思乍平，妒心又起，海棠之伐，与阮宣妇砍桃何异？刘孝标之三同，王文穆之四畏，吾知泉下人犹为胆落。”

——［清］沈起凤《谐铎·卷二·妙画代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