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皮相之爱
那是一双失去了生机的、死人的眼。
张子虚刚刚从地里干完农活回来,转个弯,就对上了这么一双已经涣散了的浑浊的眼珠子。
是死人!
他被狠狠地吓了一跳。当时正是傍晚,借着夕阳微弱的光,张子虚认出了对面死人的身份,是住在隔壁的李乌有。
张子虚死死地捏着锄头,大叫了一声:“死人了!”
村民们陆陆续续赶来。没多久,噩耗便传到了李乌有家。
李乌有只剩一个瞎眼的老娘,老娘在大家的搀扶下,失声哭倒在儿子早已冷透的尸体旁。
周围传来窃窃私语声:
“据说乌有是被狐狸精给迷了。”
“是啊,这狐狸精忒狠,直接把人给吸干了。”
“唉,还不知赵大娘以后该怎么办呢。”
张子虚在旁边听着,久久无法回过神来。他回忆着那张表情似是愉悦、似是痛苦的脸,心想:他是被狐狸精迷住了才这样的吗?如果是我,就算它像天仙娘娘那么美,我照样一锄头下去……第二天傍晚,张子虚再次种地回来。经过昨天发现李乌有的尸体的路口时,他又有了新的发现——一个窈窕的背影。
张子虚有些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
咕咚……
大约是声音太大,那人回过头来。在漫天飞舞的纸钱中,美人对着张子虚露齿一笑。
美人如斯,一抹血滴似的红从张子虚的耳尖一直蔓延到了脖子根。
“奴家打小父母双亡,被寄养在舅舅家。舅母从小就虐待奴家,奴家受不住,所以逃了出来,不知道公子……”
藏在话里的未尽之意钩子一般刺激着张子虚的神经。
“我……”对女孩起了怜惜之意的张子虚结结巴巴地说,“姑娘的身世真是可怜,你跟我回去吧,我跟娘说一声,你先跟她睡一间屋。”
“何必劳烦老人家?”女人柔弱无骨地靠了上来,“还是说,公子你嫌弃奴家?”
“不是,不是……”张子虚手都开始发起抖来。
“就这样悄悄地,你将我带回你的屋……”
这几天,向来灰头土脸的张子虚忽然红光满面起来。旁人见了开玩笑道:“子虚,你这是遇上什么大喜事了?”
张子虚听了,只是挠挠头傻乐,向来直肠子的他也有了自己的小秘密。
美人乖得很,每天都悄悄地待在张子虚那间简陋到有些破烂的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个真正的大家闺秀。
张子虚一个穷种地的,真是担心会委屈了她。女人却不觉得闷,也不觉得苦,还安慰他:“我喜欢安静呢。”
女人吃东西也简单,每天只吃一点点,真是好养活。
张子虚觉得自己捡到了宝,一直寻思着,得找个机会跟娘说明情况,风风光光地将女人娶进门。
一天,张子虚正在锄地,邻居王老二悄悄凑上来,问张子虚:“听说了吗?”
“什么?”
“赵大娘家门前时不时会被扔下一只被吸了血的鸡。”
赵大娘就是李乌有那个瞎了眼的娘。
王老二将声音压得更低了:“大家都说是害死乌有的那只狐狸精干的。”
“啥?”张子虚愣了。
“呸!”王老二咬牙切齿起来,“早干吗去了?害死人了还在这假惺惺地做好事。你知道那狐狸精是怎么害人的吗?”
张子虚摇了摇头。
“先变成女人勾引人,混进人的家里,然后再慢慢地一点一点将人的精血吸干……”
王老二做出一个猛虎掏心的手势,张子虚被吓了一跳,他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初见美人的场景。
她是妖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子虚一次次提出要跟娘说娶美人,美人却总是不答应。
一开始是不答应,到后来就开始佯装生气,但只要张子虚稍微哄一哄,美人就马上又开心起来。
即使痴傻如张子虚,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在心里暗暗决定:“即使你是妖,就是立马让我死去,我也甘愿。”
一切都很美满,张子虚体会到了之前二十多年里没有体会过的浓情蜜意,只除了一点,他病了,一天比一天严重地病了下去。
张母听着儿子的房内传来的欢声笑语——她这样趴在门后听已经有段日子了。
她很确定,儿子藏了个妖精在里面。
李乌有惨死的那天,她也去看了。每次一听到儿子的房内传来压低了嗓音的欢愉声,那张眼神空洞的干瘪的脸就会浮现在她的眼前。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儿子走了李乌有的老路。
最近这些天,她一直在打听哪里有厉害的术士,终于被她打听到了,只是请术士需要不少钱。张子虚家靠种田为生,她实在拿不出这笔钱来请人驱邪。所以,因为钱的问题,老太太始终犹豫不决,直到张子虚这天再也起不了床。
张母终于下定了决心,将家里下蛋的鸡、鸡蛋、几件棉衣都卖了,捧着一堆铜板,顶着一张在苦日子里浸透了的脸,去见了术士。
术士看罢,叹口气,皱着眉头将这事接了下来。
在似梦非梦间,张子虚依然在和美人做着那档子事。不过此时,原本欢愉的事对张子虚来讲已经成了负担。他想休息,但不知为什么,今天的美人格外有兴致。
张子虚正要求饶,只听一声尖锐得不似人声的嚎叫从自己身上传来,他勉强睁开眼,发现美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知道出了事,张子虚抖着手披好衣服,扶着墙,头晕眼花地走出门。
院子里,张母正喜滋滋地看着术士手中的瓷瓶——狐狸刚刚被收进去了。
“去熬些热油,一会儿炸了就没事了。”
术士捏着不停抖动的瓷瓶对张母说。
“唉、唉。”张母赶紧去厨房烧火热油。
“你抓的是我的爱人啊!”见此情景,张子虚踉跄着扑倒在术士脚下,不住地磕头道,“求求你放了她吧,求求你。”
术士后退一步,面露悲悯之色。他低下头和颜悦色地解释:“你知不知道,我再晚来一天,你就被这狐狸吸干了?你这是被妖魅迷了心智。”
“我不怕!”
本来还奄奄一息的张子虚忽然抬头,愤恨地瞪着术士,但紧接着,他眼中的仇恨散去,只剩下无尽的悲哀。他垂下了脑袋。
“即使……即使真的被她害死,我也无怨无悔,谁让我爱她呢?只求先生您发发慈悲,放了她吧。”
“你真的不后悔?”
术士不是铁石心肠,不然也不会只拿了张母给的一点点报酬,就翻山越岭赶来除妖了。
张子虚看着不断晃动的瓷瓶,坚定地摇了摇头。他用力挺起身子,端端正正地朝术士磕了一个响头。
“痴心啊……”术士叹了口气。
在张母抱着柴哀号着跑过来的时候,术士已经将瓶口上的符咒揭开了。
只见一阵白烟飘过,狐狸化为流星往天际飞去了。
临走前,术士将之前收下的铜板放回张母无力垂下的手中,他无话可说,拍了拍老人的肩膀,长叹一声便离开了。
虽然在张母的精心调养下,张子虚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但他却害了相思病,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的身子再次垮了下去。
想她啊!张子虚想狐狸想得抓心挠肝般难受。
相思成疾的张子虚无力地躺在床上,比之前更像一具行尸走肉。
守在一旁的张母只能边自责边哀苦地叹气。药已经抓遍,大夫也请遍,每一个都是摇摇头,说:“已经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当晚,张子虚迷迷糊糊间又看到了自己的爱人。
“你来了。”他强打起精神,却已经没力气起身,“你还好吗?”
他羞涩得像个新媳妇:“那天,那术士没伤到你吧?你……”
面对张子虚一连串的问题,女人却只是站在床前冷冷地看着他。子虚却不在意,只要女人肯回来。
“你……你是来接我去那个世界的吗?”张子虚以为女人是来要自己的命的。
女人沉默半晌,忽然展颜一笑,张子虚看得都痴了。
女人俯下身子摸着张子虚的脸摇了摇头,似乎在透过这张痴迷的脸看着许多人。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不过是喜欢我这张美人脸罢了,却不知道,这只不过是我做出来的幻象。如果你见了我的原形,恐怕逃都来不及呢。”
说罢,女人眼中决绝之色一闪,就地扑倒。
张子虚再看,当场吓得面无人色。
只见面前站着的哪里是美人,分明是一只遍体黑毛、有着修长尾巴的大狐狸!
狐狸咻咻地喘着气,眼睛射出骇人的亮光。它径直走出门,飞身一跃,跳到了屋顶上,对着一轮圆月长嗥数声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从此之后,张子虚的相思病就彻底好了。
后来,有知道内情的人打趣张子虚:“那害人的狐狸怎么单单对你这么有情有义?”
彼时,张子虚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看着忙里忙外的敦实媳妇,张子虚偶尔也会想起那段梦一般的甜蜜日子,他笑了笑,道:“谁知道呢?”
故事里的张子虚被美貌的狐女迷得神魂颠倒,甚至不惜为她去死,等见识了狐狸的真面目,所有爱意却顿时化为乌有。
狐狸嘛,还是那只狐狸。那人爱上的,到底是什么呢?
故事原文
从兄坦居言:昔闻刘馨亭谈二事。其一,有农家子为狐媚,延术士劾治。
狐就擒,将烹诸油釜。农家子叩额乞免,乃纵去。后思之成疾,医不能疗。
狐一日复来相见,悲喜交集。狐意殊落落,谓农家子曰:“君苦相忆,止为悦我色耳,不知是我幻相也。见我本形,则骇避不遑矣。”欻然扑地,苍毛修尾,鼻息咻咻,目睒睒如炬,跳掷上屋,长嗥数声而去。农家子自是病痊。
此狐可谓能报德。
——[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