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獭的爱

沈家的女儿得了怪病，忽然开始发狂。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沈母。

女孩那天照常去河边浣纱，一直到了傍晚，才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早上拿去浣的纱也不知道随着河水漂去了哪里。女孩脸蛋发红，问她话，她只傻乎乎地笑；再问，女孩已经木呆呆地回屋了。

当晚，女孩的房内传来嬉笑声。沈母起床查看，发现了异常——皎洁的月光下，他们家的院子里有一道清晰的水印。

水印一路从门口穿过院子，最终，停在了女孩的闺房门口。

是自己看错了吗？沈母揉揉眼睛，再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地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水痕。

她隔着窗户问：“这么晚了还不睡觉，你在干什么呢？”

黑洞洞的房内忽然传来“嘻”的一声怪笑。

沈母听了，头皮有些发麻。她不敢再待，赶紧回房，推了推沈父。沈父睡得很沉，胡乱嘟囔了一句“大惊小怪”，就再也不理会惊慌失措的沈母了。

沈母重新躺下后，总觉得心神不宁。于是，她点了支蜡烛，再次来到女儿的房前，大着胆子推开了房门。

里面没有半点人气，床上冷冰冰的，被子甚至都没有铺开，人似乎已经出门很久了。

大半夜的，一个妙龄少女能去哪里呢？

沈母害怕极了，她回到房间，将沈父拉起来。两人找遍了家里，都没有发现女儿的影子。

推开院门后，他们发现门口有湿漉漉的水痕。

两人举着火把，顺着水痕，一路来到了村边的河岸。

当晚皓月当空，月光如水般泼洒在河面之上。借着月光，老两口清清楚楚地看到，清凌凌的水上有一个笑嘻嘻的女孩正在行走。

那是他们的女儿。

两人大声呼唤女儿的名字，但是女孩充耳不闻。

令人惊恐的是，身处水中央的女孩如同走在平地上一般，似乎在与什么人共舞。一直跳到第一声鸡鸣响起，女孩才从水上慢慢地走回地面。

她仿佛没有看到焦急的父母，手舞足蹈地回了家，进屋就呼呼大睡起来。

从此之后，女孩每晚都会出门去水里玩耍，白天也没有清醒的时候。

有一次，她甚至又哭又笑地从燃烧着的火堆上走过。惊恐的沈母抓住女儿看，却发现她竟毫发无损。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而最令沈氏夫妇担心的是，女儿的肚子竟然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像是怀孕了一般。

两人到处打听有没有会治妖的人，最终请来了女巫薛二娘。

这位薛二娘自称奉金天大王法令，能够驱邪缚魅，相当灵验，附近州县的人都很拜服她。

收到邀请，薛二娘很快就带着法器前来。

她在房内设好法坛，将沉睡中的女孩放在法坛内，旁边另外挖了一个坑，里面噼里啪啦地烧着火，上面放着一口大铁锅。

等一切装备齐全，女巫盛装奏乐，跳舞请神。没多久，神附在了女巫身上。

旁边围观的人瞬间哗啦啦跪了一圈。

女巫将一杯酒洒到地上，道：“速速将那妖魅召来。”

说完，女巫坦然自若地走入正熊熊燃烧的火坑中坐下了。许久后，女巫才抖抖完好无损的衣服，站起身，将烧得发红的铁锅扣在头上跳起舞来，边舞边吟唱着古老晦涩的神曲。

唱完之后，女巫离开火坑，坐在了一张胡床上。

此时的女巫气势大盛，她中气十足地对女孩下令：“把自己绑起来！”

女孩本来在法坛内沉睡着，此时却忽然背过手去，好像被什么东西绑住了一般，一动不动了。

女巫再次喝令：“陈述一下来历。”

女孩一开始只是哀切地哭着，并不答话。

见妖怪不配合，女巫勃然大怒，一把操起挂在腰间的刀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刀向女孩刺去。

尽管刀子 的一声穿透了女孩的身体，但她竟毫发无伤。

大概是感受到了女巫要动真格的，那妖怪服软了。女孩拜倒，哭道：“我服了！”

服软之后，那妖怪才借女孩之口说出了自己的来历。

原来，迷住女孩的是淮水中的一只水獭。

那水獭哭着陈述道：

“因为沈姑娘经常去水边浣纱，时间久了，我渐渐地爱上了这个美丽可爱的姑娘。

“我当然知道人妖有别，也曾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她。

“我每天将自己藏得远远的，但没用，每次一听到沈姑娘轻盈的脚步声或是她那曼妙的歌声，我就忍不住从最深的河里游上岸，悄悄躲在旁边看。

“我看着她勤劳地浣纱，看着她愉快地哼曲，看着那水面上映衬出来的婀娜多姿的身影。每多看一眼，我便更爱她一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彻底沦陷了，这爱一天比一天浓烈。

“如果阴天下雨了，见不到沈姑娘，我就难过得像是要死了一样；但等天一放晴，沈姑娘一出现，我马上就会好起来。

“我本来想就这样守着她一辈子。

“直到那天，我听旁边浣纱的老太太打趣，要给她找个好夫君，我这才意识到：等这美好的姑娘嫁了人，我就连偷偷守在她身边的机会都没有了。

“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我日思夜想着她，但爱她越狂，我越不敢以真面貌见她。于是，我幻化为美少年，这才终于与我的心上人在一起了。但是，这感情，终究是一场骗局，我美丽聪慧的女孩最终还是察觉到了异常。有一次，她为了让自己清醒过来，竟然往火里跳。

“我明知这样下去会酿成大错，却始终舍不得放手。我心里总想着：就让我和她多待一天吧。今天这样想，明天也这样想，一天又一天过去，我就这么沉浸在这偷来的幸福时光里。

“也许是天意让我遇到了圣师吧，我不得不做出选择了。

“圣师，我是个自私的妖，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蛊惑了这位美丽的姑娘，我死不足惜。

“只是，在下还有一个奢求，希望各位能饶在下一条小命。”

说到这里，附在女孩身上的水獭眼中的悲伤淡去，仿佛心底燃起了希望。

水獭说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因为沈姑娘的肚子里早已怀了我的骨肉，这是人与妖结合所生的孩子，注定是不容于世的。我为孩子即将面临的命运痛心，所以我想活着。”

不顾发出惊呼声的众人，水獭借女孩之口继续说道：“另外，我还有两个请求。

“第一个请求，希望你们不要因为我是异类而杀掉我和沈姑娘的孩子。

“第二个请求，求你们将孩子还给我，我来负责将孩子养大。

“作为交换条件，我会就此绝迹于人间。”

说罢，女孩口中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凄厉的哭声。

围观的众人纷纷摇头叹息。一个是深陷于爱欲中的妖，一个是被妖蛊惑的人，事到如今，他们已经说不上来到底是谁更痛苦了。

“女孩”哭罢，起身拿起旁边的毛笔随手写下了一首诗：潮来逐潮上，潮落在空滩。

有来终有去，情易复情难。

肠断腹中子，明月秋江寒。

女孩从来不识字，更别提作诗了，但她方才写出的词句文笔婉约、清丽雅致。

写完诗之后，被水獭附身的女孩来到镜子前，似乎是想最后再看面前的人一眼，也似乎是想将面前的人的样子永远记在心中。深情地抚摸着镜中人的轮廓，“女孩”再也忍不住，大哭了一场。之后，“她”便昏睡了过去。

到了第二天早上，女孩才彻底清醒了过来。这是那水獭妖言出必行，彻底离开她了。

据女孩自己说，那天她去浣纱时，河边有一个美少年向她问话，从这时开始，她和少年交好了。

大家又问女孩还记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比如踏水，比如踩火。

女孩茫然地摇摇头，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些事情。

一个月后，女孩生下了三只水獭。她的家人正准备杀掉它们，有人劝道：“那妖魅尚且守信，我们作为人难道要毁约吗？不如放了它们吧。”

于是，那人将三只小水獭送到了湖边。

送过去时，水中早有一只巨大的水獭在等着了。

大水獭一看到小水獭，便欢欣跳跃着迎了上来。从人的手中接过孩子后，大水獭就抱着小水獭缓缓沉进水里去了。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它们。

这是一出妖怪爱上人类的爱情悲剧，好在故事里的女巫虽然棒打鸳鸯，却没有赶尽杀绝。当地人呢，也没有与妖物势不两立，而是抱着朴素的同情心去看待它。

在这个故事里，很可贵的一点是一个“信”字。

水獭妖答应众人会离开女孩，便果真永远地离开了她。

而人呢，虽然一开始想杀掉小水獭，但最终还是放下了仇恨，遵守承诺，将小水獭交还给了水獭妖。

最终，人和妖都避免了常见的死亡结局，属于人妖恋中彼此相忘于江湖的典范。

故事原文

唐楚州白田有巫曰薛二娘者，自言事金天大王，能驱除邪厉，邑人崇之。

村民有沈某者，其女患魅发狂，或毁坏形体，蹈火赴水，而腹渐大，若人之妊者。

父母患之，迎薛巫以辨之。

既至，设坛于室，卧患者于坛内，旁置大火坑，烧铁釜赫然。巫遂盛服奏乐，鼓舞请神。须臾，神下，观者再拜。巫奠酒祝曰：“速召魅来。”言毕，巫入火坑中坐，颜色自若。良久，振衣而起，以所烧釜，覆头鼓舞，曲终，遂去之，据胡床。叱患人令自缚，患者反手如缚。敕令自陈，初泣而不言，巫大怒，操刀斩之，剨然刃过而体如故。患者乃曰：“伏矣！”自陈云：“淮中老獭，因女浣纱，悦之。不意遭逢圣师，乞自此屏迹。但痛腹中子未育，若生而不杀，以还某，是望外也。”言毕呜咽，人皆悯之。遂秉笔作别诗曰：“潮来逐潮上，潮落在空滩。有来终有去，情易复情难。肠断腹中子，明月秋江寒。”

其患者素不识书，至是落笔，词翰俱丽。须臾，患者昏睡，翌日乃释然。方说，初浣纱时，有美少年相诱，因而来往，亦不自知也。

后旬月，产獭子三头，欲杀之。或曰：“彼魅也而信，我人也而妄，不如释之。”其人送于湖中，有巨獭迎跃，负而没之。（出《通幽记》）——［宋］李昉《太平广记·卷四百七十·薛二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