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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民解放军太空部队司令林嗣槐中将严肃地坐在会议室内。这里正在进行联合国牵头的地球防卫联盟的例行视频会议。
中将越发讨厌这种走过场的例行会议,几个主要国家集团间,关于空间技术合作的分歧已经很难弥合,旧有的协调机制几乎沦为了耍嘴皮子的舞台。有时候他会觉得,九婴飞船和硅基生命体的出现至少强制人类团结在了一起。一旦威胁消失,人类又会分道扬镳。
屏幕上,坦桑尼亚空军参谋长雷杜姆将军,正在阐述他的看法,他每说一句,就会停下来等同声翻译:
“我提醒诸位,三十年前,九婴1.2%的残骸,摧毁了达累斯萨拉姆一半的城区。至今那里仍然是一片辐射超标的废墟。我们完全服从了联合国的建议,无偿地将九婴的残骸挖掘出来,毫无私心地送交给了相关发达国家进行研究,希望他们能逆向破解九婴的技术来保护地球。但是我们收获到的是什么?有些国家忘记了保卫地球承诺,他们现在更热衷于依靠九婴的技术开启一个星际殖民的时代。这里我想要感谢中国和俄罗斯,因为他们还在兑现诺言,还在为整个地球的防卫做出贡献。”
他的话引发了掌声,但是画面扫过时,一些国家的代表并没有鼓掌。他们只是不耐烦地等着掌声过去,毫无尴尬表情,就好像那些控诉完全与自己无关。这种场面在这个僵化的行将落幕的机构内已经上演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林嗣槐眼前的屏幕开始倒计时,马上到了他发言的时候了。他知道自己接下去要说的话不会起什么作用,因为该说的也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很高兴能再次与诸位见面,我也感谢雷杜姆将军刚才对一些问题提出了深刻的见解。”他扫了一眼前面被分割成很多小格的大屏幕,都是些老熟人。最近二十年,防卫联盟的每周例行会议,已经不再像是军人们在讨论问题,更像是某个外交官扯皮的场合。
“我们再次重申,使得我们所有国家联合起来的三个法律文件——《领空开放公约》《外太空情报透明化公约》以及《地外科学文明逆向研究成果共享公约》,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所有大国间合作的基石,它们仍然维系着我们的共同目标,也就是保卫我们唯一的家园——地球。我和在座的很多位一样,参加了那次战役。我们有很多战友牺牲在那次战役中……”说到这里,中将难免有些伤感,“我很珍惜那次人类历史上空前的合作。我希望那次合作是空前的,但并不会是绝后的。我们已经注意到,在技术透明与共享方面,一些国家背离了我们共同的初衷。九婴残骸掉在了全球各个地方,我们有必要将彼此所获得的不同信息汇总在一起,形成合力。中国一直在承担自己的责任,无私地更新技术文件,但是原有的多边合作,越来越变成单方面的付出。我希望这些情况都会发生转变。几个小时后,年度演习就将展开,我希望这不会是最后一次,在防卫同盟框架内,进行的首长司令部演习。以上是我的看法,我没有更多的话说了。”
“美国代表坎贝尔将军要求提前发言。”地球防卫同盟干事长说道。诺兰·坎贝尔是林嗣槐最讨厌的老家伙,虽然当年他们还有过一段共同作战的经历。
与一身精干的林嗣槐相比,出现在屏幕上的坎贝尔脸色红润,比当中队长时胖了不少。他已经从一名热血飞行员,彻底蜕变成了耍嘴皮子的职业政客。
“林将军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我和林将军一样参加了那次战斗,是的,我们一起见证了那个伟大的时刻。但是时代毕竟发生了变化。三十年来,外太空的威胁并没有再次出现,如果我们理智看待这个问题,就该知道,即使Pandora被摧毁前发出过某种信号,现在也还在路上,距离这里三十光年远而已,而且任何信号都将以指数递减,应该已经微弱到无法有效接收的程度。”尽管在当年那场地球保卫战中发挥领导地位的中国将那艘飞船命名为“九婴”,并得到国际公认,但以美国为首的部分西方国家依然坚持用“Pandora”这个完全西方式的名字称呼它,并坚信潘多拉的魔盒最后释放出来的,是带领地球迈进星际时代的希望。
“我想重申的是,美国政府从未否认过‘三项公约’的有效性,但是我们对Pandora的表面材料遭到宇宙辐射而导致的不可逆破坏的年代研究表明,它的制造年代远比我们认为的更加久远。它至少在深空中飘浮了数万年。也就是说,它很可能只是一艘迷路的,或者母星已经消亡的无人驾驶飞船。我承认它很强大,但是不代表我们永远无法从它带来的梦魇中醒来,其实我们大可不必自己吓唬自己。我们甚至可以更积极一些,将它的到来,看作将人类提前带入星际航行时代的机遇。所以,继续建立地月体系的防御,以及进行耗费巨大的,大气层内攻防的年度演习,是否还有必要,很值得讨论。至于跟九婴同时活跃的那些‘石头’也已经有二十年没有活跃了,我敢打赌威胁已经解除了,SLIRA的预算也应该减少……”坎贝尔和美国的研究人员一样,坚持把“硅基生命体”叫做“石头”,千方百计否定中国对硅基生命体的研究成果,仿佛这样就可以高高在上地蔑视这种曾经给地球带来巨大灾难的神秘存在似的。
林嗣槐的参谋高程走过来,在中将耳畔低语了几句。
“我必须打断一下,”林嗣槐按下面前通话按钮,“坎贝尔将军的赌咒发誓可能成真了。刚刚得到消息,地壳下的那些麻烦的东西又开始活跃了。所以我必须立即离开,你们可以转到联合作战无线电频段。顺便,我还想对我的老朋友坎贝尔将军说一句:以后少说不吉利的话。”
“确定是那些‘石头’吗?林将军,我马上就说完了。”
“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你想说:你们国家在小行星带采集金属建造舰队是为了人类更长远的利益,而不是想进行什么星际殖民。你每次说的都差不多,恕我有急事不能奉陪了。”
林嗣槐起身离开,终于可以摆脱坎贝尔或者木村那样喋喋不休的家伙了。
中将走出会场向地下指挥部走去,指挥部修建在燕山深处的地下混凝土工事里。
实际上在九婴造访地球之前很久,这座要塞的地下部分就开始建造,后来显示出了相当的先见之明。一百年前,并没有各国间互通有无的情报管道,中国对可能面临的威胁也处在相当的盲目当中,只知道苏联在新地岛进行的五千万吨级别的核试验,可能与某种地外威胁有关。加上当时中国的科技水平确实很不发达,于是按照“深挖洞、广积粮”的指示,将这个基地的地下部分挖得很深,其深度在很长时间都属于机密。
两人乘坐电梯下到最下一层,走过最后一道长廊时,可以看到两侧墙壁以浮雕状雕塑,描绘三十年前那次作战的壮烈场面。那时候的人类没有可控核聚变技术,没有近地空间作战系统,没有机载大功率定向能武器,甚至无法连续定位那艘外星飞船,但是人类最终战胜了九婴和它所携带的数量众多的小型飞行器“天蛾”。人类有理由后怕,即使那可能只是未知地外文明散布到茫茫宇宙中的,无数艘无人飞船的一艘;其建造目的似乎也不是战争,而是探测或者监控之类的科学任务,但是它仍然具有碾压全部人类武装力量的数量级优势。当然人类更应该庆幸有了那次全球合作。
最终,九婴和天蛾们被摧毁,其残骸从空中坠下,散布在了全球各个地方,摧毁了大量城市和人类设施。这些大大小小的碎片形成了巨大的灾难,也成了人类开启宇宙时代的技术源头,最终也变成了人类政治分歧的一个新起点。
“情况怎么样?”林嗣槐快速走过长廊。
“已经向地下释放了一批无人探测器,但是信号很不好,洞穴结构的大量坍塌对中继设备也造成了很大破坏。沃森少校已经带领一个小组展开了紧急排障工作。”高程回答。
“沃森少校?”
“萨曼莎·沃森中校。来自以色列的科学家,一个优秀的系统工程师,她参与了罗布泊监控系统的设计,听说很快也会去小行星带。”
“我记得她,好像在鸾鸟工程待过一段时间?她怎么会在罗布泊?”
“据说是去小行星带之前休假中,顺便来中国跟李旭告个别。”仿佛怕林嗣槐不明白,高程特意补充了一句,“她是李旭的狂热追求者。”
“李旭的追求者?”即便现在形势严峻,林嗣槐也有些忍俊不禁,“一个系统工程师,跟李旭怎么认识的?”
不等高程回答,林嗣槐仿佛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罗布泊事件末期,李旭作为战斗预备役被带到了那里。那时候他多大来着,我记得只有15岁。”
“沃森少校当时也只有15岁。”所以在一群成年人中,难得发现一个同龄人,这个天才少女难免对李旭多了一些关注,进而产生兴趣,然后就是将近二十年的追求。
“后生可畏。”林嗣槐感叹着,向走廊尽头那扇门走去。
“机甲编队由谁指挥?”由于波粒塔效应的存在,跟硅基生命体的直接对抗,一般由“天行者”驾驶机甲,控制一个无人机甲编队进行。
“李旭中校。”
“李旭?”中将停在了门前,微微挑起了眉毛。他边上是走廊里最后的一幅浮雕,一架老掉牙的“红鹰”168M战斗机,正在云中穿梭。
“是的,确实是李旭,但跟他和沃森的关系无关。作为我们的第一位拥有全平台作战经验的飞行员,他能驾驶不少于6个子系统,对抗波塔粒效应方面也最强,这种时候必须有这样的老手在。”
“这倒是,他的确更让人放心!”
“原定黎明时发起的,模拟九婴再次入侵的演习是不是停一停?为这次实战行动让路?”
“不必,演习照常进行,毕竟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全球一起参与的演习了,不能草率行事。如果硅基生命复苏,也许可以提醒一些急着想要远离地球的国家,我们仍然有共同敌人。”
“李旭一定可以完成任务,他确实能力出众而且也年轻。”
“李钧失踪时,也差不多是他这个年龄。”林嗣槐突然感慨起来。
“什么?”高程没太听明白这句话。
“哦,李钧是李旭的爷爷。”中将说着抚摸起浮雕上的那架老式飞机。
“原来他们是一家人?李旭从未提过啊。”
“我不信宿命,但是他的家族与‘南天门计划’确实很有渊源。屈指算来,已经第四代了。当然,李钧的贡献是无可比拟的。”
“我只知道他在1996年的一次飞行表演中失踪了。”
“他是我国空天飞机计划最早的参与者,也是第一个能够承受30G过载的F飞行员。但他最大的贡献在于为我们提供了50年的准备时间。在他之前,UFO之类的东西早已在飞行员之间流传,但只是真真假假的谈资。但实际上天鱼飞船经常被看到,古代文献中也有不少记录,只是被我们当做神话故事给忽略了。这些飞行器的超过6马赫的高速度以及低可见性能,使得它们从未被雷达或者光学设备连续跟踪超过半秒钟,不过它们并不能完全隐藏行踪,‘二战’后的喷气式飞机飞行员多次看到它在透明机舱盖上方很远的地方移动,那是一般飞机根本无法接近的高度。直到那一天,李钧驾驶我们的玄女战斗机进行高空高速试飞,才第一次成功追踪了天鱼飞行器,并直接导致亚丁湾海底基地暴露在我们眼前。我们后来打捞到了玄女168M失踪前投放的监控吊舱,看到了整个追击过程,才使得我们后来的防御有了那么一点计划性,尽管九婴降临时我们仍然手忙脚乱。”中将苦笑着摇了摇头,“正是有了李钧,才使得我们不至于完全不知道在和什么东西打交道。”
“没想到意义这么深远。”高程说。
“‘九婴’这个名字其实也是由他命名的。”
“还有这样的事?”
“不错。当时李钧的通讯好像被完全屏蔽掉了,地面根本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只以为是暂时失去了踪迹。如果不是他在战斗机消失前的最后一刻扔掉了吊舱,我们很难理解他在和什么东西打交道。吊舱内的信息,成为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了解这种模糊而又紧迫威胁的唯一线索。这一线索除了让我们获得一手情报,还让我们听到了他最后的一段话。他说:‘我看到一个太空堡垒,那是我前所未见的壮观景象。我想,那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九婴。’地球防卫联盟草创时,希望有一个足够有分量的名字来命名这种地外文明派来的不友好使者。当时有七八个候选的名字,我记得美国起了名字,除了‘潘多拉’,还有一个叫作‘灯塔’,另一个是‘天使’,完全莫名其妙。最终联合国确认,李钧作为与地外飞船接触的第一人而拥有命名权,所以它就被称作‘九婴’。”
“就形状和造成的后果来看,‘九婴’这个名字的确名副其实。不过从某些方面看来,‘潘多拉’这个名字也有一定道理。”
“我同意你的看法。即使它成为碎片,给我们带来了惊人的科技和工程方面的启示,却也让我们内部产生了巨大分歧,很像西方神话里那个盒子。有时候我也会想:威胁和希望总是并存的,沐萍的想法或许也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