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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婴’在8个月内,横扫了整个世界,也促成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全体大联盟,我有幸参与到了这次伟大的反击中,并将这种宝贵的合作,看作我们这个孱弱物种,继续存在于危机四伏的宇宙中的最大希望。然而,这种无私的合作正在消失……”
——林嗣槐中将
夕阳正从陡峭的群山中消失,余晖落在绵延向远方的长城上。
一整片被削平的山坡上,巨大雷达天线阵列的遗迹,静静地对着西北方向。这座废弃雷达与荒芜长草的烽火台一样,显得苍凉而又悲怆。
两辆摩托车在九曲十八弯的盘山路上疾驰、咆哮着。它们追赶着落日和长城,向着覆盖着积雪的荒凉山顶而去。
第一辆摩托终于来到了山顶,穿着飞行夹克的中校取出照相机,在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前按下快门。另一辆摩托车紧跟着到了,摘下头盔的是一名短发女军官,佩戴少校军衔。
“落霞、野岭、雄关、残雪。沐萍,你知道吗,我一直想拍这个,瞧瞧这意境!《空军文艺》的摄影编辑会嫉妒的。”中校说道。
女军人独自走到悬崖边,看向远方,她似乎有些冷,把衣领竖了起来。
天边最后的霞光很快消失了,中校将相机塞回包里,又开始在山顶寻找什么。最终他找到了嵌在山顶岩石里的一块锈迹斑斑的金属铭牌。
“沐萍,你看我找到了什么?”他向心不在焉的女少校招手,“这是7010雷达站奠基时的铭牌。瞧瞧,距今得有……不止一百年了。我以为找不到了。”中校对着锈迹斑斑的铭牌按下快门。
“你说有重要事情,就是拍落日和这块牌子?”
中校被这么一呛有些尴尬,他坐到悬崖边一块石头上,看向远方残破的长城。他确实另有隐情不方便直接说。良久,他又想到一个话题。
“沐萍,看到那边长城了吗?”
“宣化野长城。小时候爸爸对我说,近地轨道上唯一能看到的人类建筑就是长城,”少校看向天边摇了摇头,“不过,当你真的到了太空,就会发现,其实并不完全如此……”
她适可而止,没有说下去。
“这话说的,难道不是我们的长城?”
“那得看你怎么定义近地轨道了。李旭,你找这么个地方一定有事,别绕圈子婆婆妈妈的。”
“我想说……那可是长城,”中校故作正色起来,“还有下面的7010雷达,这些伟大的工程,已经成为我们民族记忆的一部分了。”
“我看,你是当领导当久了,和我爸爸一样的官腔。是他让你来的吧?”女少校笑了起来。
“林沐萍少校,‘南天门计划’就是我们这代人保卫全世界的长城。你应该知道它的巨大意义。”
“我当然知道它的意义和价值,但是这不应该是唯一的……”
少校再次欲言又止,场面变得僵持起来。最终两人一起抬头,看向初升的灿烂星空,他们不再说话,总算是找到了一点能够维持的默契。
“你父亲是对的。”美好的静谧再次被李旭打破。
“他总是对的。”
“你父亲说,茫茫星空里处处隐藏着危机,人类还很幼稚,还远没有准备好跨出这一步。”
“如果麦哲伦一直没准备好,地球永远是平的。”
林沐萍的反驳干净利落。李旭叹了口气,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在与林沐萍的辩论中落到下风,有时候是她的机智,有时候则是诡辩。她似乎一直以将他驳得哑口无言为乐,一般情况下,他会很快放弃跟她争论,但今天不同。
“看到上空那颗快速移动的星星了吗?”他指向中天,只有目光最敏锐且熟悉那些星星的人,才能从漫天星河中捕捉到那些与众不同的星光。
“看到了,是我们的空间站?”
“是鸾鸟空天载机平台,这个系统快布置完成了,我们在太空中的长城。这是何等壮丽的景象,人类从未有如此伟大的工程。历时30年,18架布置在近地轨道和拉格朗日点的鸾鸟,加上我们建立在月球和火星的基地,构成了庞大的地月防御体系。那里才是飞行员的归宿。”
“是啊,的确是庞大的工程。”女少校悠悠道,她想起了年幼时,坐在破旧要塞遗迹上,望向天际的那些个无忧无虑的凉爽夏夜,“就是在太空的尺度上而言,离家太近了。”
“那是这个时代的钢铁长城,守护着地球上的每一个人。如果这次九婴的幕后控制者再从哪儿冒出来,我们就不会像上次那样手足无措了。我们会利用我们的地月防御体系拦截住它。”
九婴,是在30年前造访地球并带来了巨大灾难的外星无人飞船,最终靠着中国提出的“虹光计划”才将之击落。它的出现直接促成由中、美、俄、欧四方主导启动代号为“天环”的地球防御计划,这其中,用于保护地球最核心的就是中国负责的“南天门计划”。“南天门计划”的核心是组建一支由“大型战略空天载机平台”“空天无人战机”“战术机器人”构成的三位一体全球性综合战略防卫体系,其三大分支被分别命名为“鸾鸟工程”“玄女工程”和“承影工程”。李旭和林沐萍都是玄女工程的参与者,优秀的玄女战机飞行员。
“我们已经有了早期预警体系、各种大威力的武器,不会再让它随心所欲摧毁地球表面,我们会狠狠地……为什么摇头?我哪儿说得不对?”李旭继续向林沐萍强调“南天门计划”的宏大和周密,却发现她满脸不以为意。
“你和我爸爸一样,满脑子的钢铁长城和要塞化防御,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有一个跳出地月体系的更加积极的星空防御计划,一个推进到太阳系外的更加积极的办法?”
“我不认为主动探索遥远的未知区域,会是一个更稳妥的计划。你我都知道,没有什么舰队能带着整个地球上的人类一起逃走,我们的使命是守护我们的地球。”
“你说的都是对的,我们的使命确实是守护我们的地球,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只能守在家门口等着别人打上门来。我们至少应该尝试去探索星辰大海,至少应该去探索一下比邻星或者其他那些我们现有的技术可以到达的地方,为自己找一条退路。”
“我何尝不想星辰大海,但是那样做更可能暴露我们的位置。舰队远征时,散布在太空中的中继通信器就如同黑暗中的烛光,会把深空中深不可测的未知威胁招来。”
“即使我们不走出这一步,九婴不还是找到了我们?”
“那只是一个偶然事件。从目前对九婴残骸破解的信息看,它并不是因为地球上存在我们才来的。”
场面再次僵持。西北方向的凛冽寒风袭过山巅,林沐萍走到山巅坐到了李旭边上,她更大胆一些,两条腿都悬在悬崖外。
“你无法说服我。”
“就是说,没得谈了?”
“其实你一直知道地球防卫同盟内部的人员借调名单里有我,你可以否决,为什么今天才来谈这件事?”
“我和你爸爸都希望你会自己回头。联合国全球防卫署早已经有名无实了,地球防卫同盟分崩离析。我们需要独自扛起保卫地球的责任,中国的空天部队需要你这样有才华的飞行员。”
“不,中国的空天部队并不缺少像我这样的普通人飞行员,只缺少你这样的‘天行者’!”仿佛被李旭的某个说法刺激到,林沐萍马上声音高亢地迅速反驳。
林沐萍有些激烈的反应令李旭有些错愕,随即他好像恍然大悟,马上低声向林沐萍道歉,“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我是说,我一直没意识到,你会在意自己不是‘天行者’。”
他们提到的“天行者”,是中国在研究空天一体化战机过程中发现的一个特殊人群。原本只是为了找到能够承受空天战机超高过载的人担任飞行员,后来却发现这类人他们不单纯拥有超高的身体素质,一般情况下还具备非凡的洞察力,很容易成为各行各业的佼佼者。“天行者”之间存在一定的相互感应能力,但更特别的是,他们似乎对一些特殊的灾难事件存在特殊感应。九婴出现前的地质灾难事件中,就有很多后来被验证为“天行者”的人出现了不同的反应。
李旭的父亲李翼洋、林沐萍的父亲林嗣槐都是“天行者”,前者是中国早期研究空天一体化战机的“天行计划”负责人,后者则是“南天门计划”最早的参与者之一,一名优秀的玄女战机试飞员,现在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太空部队司令。
虽然现有的研究说明,“天行者”并不具备遗传性,但由于从小生活在空天军大院里,林沐萍是在身边几乎所有亲近的人都是“天行者”的环境中长大的。介于她从小就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而李旭小时候是个张扬的熊孩子,丝毫不会克制自己作为“天行者”的特殊才能,还时不时地嫌弃这个小自己5岁的小妹妹是个“傻瓜”“笨蛋”,现在想来,一定给幼小的林沐萍留下了很大的阴影吧。李旭尴尬地摸着鼻子反省自己年少时的鲁莽张扬。
“不,我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天行者’,因为我并不比‘天行者’差!”林沐萍再次声音高亢地反驳。
“当然,你非常优秀!”仿佛为了强调,李旭又重复了一遍,“非常优秀!你知道吗,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是嫉妒你的。”
“嫉妒我,为什么?你一直那么优秀。”
“因为你努力、专注、目标明确,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愿意为之付出努力,然后取得成功。”李旭微笑着凝视林沐萍。
“你是说我不顾爸爸反对报名人体强化计划并成为玄女战机飞行员吗?”面对李旭出乎意料地直白夸奖,林沐萍有些不自在。从小到大,她一直不忿于父亲林嗣槐对自己的“宽容”,一心以在方方面面碾压自己的李旭为假想敌,想要超越“天行者”,从没想到会从这个一直叫自己“笨丫头”的人嘴里得到夸奖。
“包括这些,但并不完全是。”一个不再伶牙俐齿针锋相对的林沐萍,似乎让李旭也找到了倾吐内心的欲望,“你知道我小时候也一直在反抗我爸爸吧?”
林沐萍当然记得,那么沉稳的李伯伯,总是被李旭气得跳脚。
“那时候我一直嫌弃他总也不回家,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偏偏还不断对我提各种严格的要求,遥控着妈妈哥哥姐姐叔叔伯伯们看管我,要做这个要做那个,或者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的很烦,所以就一直反抗。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然后我又发现了你目标明确的努力奋斗,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而你和我爸爸他们有多么值得让人钦佩。”李旭再次直视林沐萍,笑着说道,“说起来,我还一直没有向你说声‘谢谢’呢。”
“那倒也不必。”林沐萍再次感到了不自在。虽然一直骄傲于自己通过刻苦努力,凭借普通人的身份成为玄女战机飞行员,得以跟“天行者”们并驾齐驱,但她自己其实也清楚,假如不是身边的人都那么优秀,为她树立了榜样和目标,她恐怕很难达到现在的成就。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非常优秀,中国的空天部队需要你这样有才华的飞行员,所以,不管是作为从小看你长大的兄长还是作为战友,我真的希望你能够留下来。”李旭再次真诚地挽留林沐萍。
李旭的真诚显然抚平了林沐萍因为感觉“有才华的飞行员”这个评语充满讽刺而竖起的尖刺,她的语气也平缓下来。
“我说的也是真的,中国的空天部队并不缺少像我这样的普通人飞行员,哪怕我现在已经做到普通人驾驶玄女战机能够达到的极限,将来也会有别人超越我,做得更好。而我,想要利用这个机会做得更多。”她看向李旭,目光透露出执着的意味。
“旭哥,”她说出这个久违的幼时称呼,“你必须得承认,从宇宙的尺度来看,也许九婴母星的反击一千年都不会到来。无论如何,我们该趁着这个窗口,去看看它数据库里记录过的那些适合生存的星球。那并不是遥不可及的事情,最近的几颗就在四光年外。”目光转向遥远壮丽的星河,林沐萍脸上浮现起执着和向往,“我不想守在烽火台上,我想在无尽的深空里探索真正的未知,而不是假装那里什么都没有。”
“即使你的想法是可取的……”李旭感觉到了词穷和无力,每次与林沐萍激烈交锋后都是如此,“无论如何星际远航的技术还不成熟,那些从九婴残骸和数据库,通过逆向研究获得的飞船技术仍然有待验证。”
“这次远征本身就是技术验证,你不应该回避这一现实。”
“技术跨越实在太大,太过冒险,也许可以等到技术成熟……”
“哥伦布的旗舰只有130吨,大约是郑和宝船的十分之一,但是他找到了新大陆。如果我们能走出太阳系,就能将下一次袭击的预警时间提早十年,或更久,甚至我们能为人类找到第二个适合生存的家园。”
“你有没有考虑过你爸爸?”李旭话锋又一转。每当他落到下风就会不断退缩到新的问题,但是这一套对林沐萍永远不起作用。
“等明天地球防卫同盟的联合演习结束,我会说服他的,旧时代已经落幕了,我去远征舰队当这个武官,也是维系人类间脆弱联盟的最好机会,他会理解的。何况,我们整个小组有六个人呢,我并不孤单。”
“你还挺有政治觉悟……”李旭发现自己预先模拟攻防时拟定的策略乃至意外的怀柔政策全都可悲地失败了,“那……有没有想过你的那位仰慕者?”
“宁欣?我还没告诉他我的决定,”林沐萍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明天演习时,他是我的对手,我会在无线电里告诉他我要离开。”
“无线电?没有当面告别?”
“免得彼此尴尬,你知道我最恨分别时那种扭捏的场面。”
“可怜的家伙,还得我去安慰他。”
手腕上的通信器在振动,李旭抬起手腕看了一眼。
“基地有情况了,4级。”
“演习的事?”
“不是,罗布泊那边的坏消息,沃森在进入地下修复设备的时候失联了。我得赶回指挥中心了,我们一起回去?”
“突然很喜欢站在山顶吹西北风的感觉,我再坐一会儿。”林沐萍说道。
“既然无法说服你,”李旭从悬崖边起身,“那,再见吧?”他伸出手来。
“这是一次为期七十年的星空探索计划,你这么自信还能再见到我?”林沐萍双手抱着单膝,另一条腿在悬崖外悠悠晃动着。
“是啊,我没考虑周全。那,就此分别吧,小妹,战友。”
林沐萍这才起身握住了李旭的手,然后又顺势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将满脸的不舍藏进了李旭的衣领中。
“再见,旭哥。”
李旭维持着僵硬的微笑,倒退几步,然后跨上摩托飞驰而去。林沐萍叹息一声,继续坐在山巅,看向远处的萧瑟的群山。这是她留在地球的最后几天了,强劲的冷风吹拂过她的麻木的脸庞,但她全然感觉不到那种刺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