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1]

我，替换了我的人[2]，每一年都要出现。但并不总是出现在最前排，因为经常发生战争，像我们这些人喜欢撤到后方。当年去打中国人的时候[3]，我们这个营在不来梅港列队受阅，我则站在中间方队的最前面。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志愿的，施特劳宾只有我一个人报了名，尽管不久前我和莱茜——我亲爱的特蕾泽刚订了婚。

我们列队待命上船，迎着太阳，背后是北德船运公司的远洋大楼。皇帝站在我们前面的一座高台上，慷慨激昂地讲话[4]，声音在我们的头顶上回荡。新式的宽边帽檐水手帽又称作西南帽，可以遮阳防晒。我们这些人看上去可漂亮啦。皇帝戴着一顶特制的蓝色头盔，上面有一只闪闪发亮的雄鹰。他讲到重大的任务和凶残的敌人。他的演说吸引了所有的人。他说：“你们到了那里，要记住：不要宽恕，不要抓俘虏……”接着他又讲到埃策尔国王和他的匈奴大军。他赞扬匈奴人，尽管据说他们当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因此，社民党人后来印刷了那些狂妄放肆的匈奴人信函[5]，对皇帝关于匈奴人的演讲竭尽诽谤中伤之能事。最后，他向我们发出进军中国的命令：“为文化彻底打开一条通道！”我们三呼万岁。

对我这个来自下巴伐利亚的人来说，漫长的海上旅行如同炼狱。当我们终于到达天津的时候，所有其他国家的军队早就到了：不列颠人、美国人、俄罗斯人，甚至还有真正的日本人和其他几个小国家的小部队。所谓的不列颠人，其实是印度人。最初，我们的人数很少，但是幸亏我们有克虏伯[6]生产的五厘米口径新式速射火炮。美国人则试用他们的马克西姆机关枪，这是一种真正的魔鬼武器。因而很快就攻克了北京。当我们这个连开进城里的时候，似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真是太遗憾了。然而，还有几个拳师不肯罢休。这是他们的叫法，这是一个秘密组织，又名“大刀会”，或者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用拳头格斗的人”。英国人最早开始谈论拳师起义，后来所有的人都谈论拳师起义。拳师们仇恨外国人，因为外国人把各种各样的玩意儿卖给中国人，不列颠人尤其喜欢卖给他们鸦片。接着发生的事情，就像皇帝下达的命令那样：不抓俘虏。

按照命令把拳师们驱赶到前门广场，就在那堵将紫禁城与北京的普通城区隔开的高墙脚下。他们的辫子被捆在一起，看上去很滑稽。然后是集体枪决或是逐一砍头。关于这些恐怖可怕的事情，我在信中并未向未婚妻提过一个字，我写的只是百年皮蛋和中国式的馒头。不列颠人和我们德国人最喜欢用枪来快速解决，而日本人则更愿意采用他们历史悠久的斩首。拳师们宁愿被枪毙，因为他们害怕死后不得不用胳膊夹着脑袋在地狱里乱窜。除此之外，他们毫无所惧。我看见过一个人，他在被枪毙之前还贪婪地吃着一块用糖浆浸泡过的米糕。

前门广场狂风呼啸，这股来自沙漠的风，经常卷起一团团黄色的尘雾。一切都变成了黄色，我们也是如此。这些我都写信告诉了我的未婚妻，并且还在信里给她装了一点沙土。义和团的人都是和我们一样年轻的小伙子，日本的刽子手们为了一刀砍得漂亮，先把他们脖颈上的辫子割掉，因此，广场上经常会有一小堆一小堆被割下来的满是尘土的中国人的辫子。我拿了一根辫子，寄回家作为纪念品。回到家乡以后，我在狂欢节时把它绑在头上逗大伙开心取乐，直到有一天我的未婚妻把这件从中国带回来的小礼物烧掉为止。“这种东西会给家里带来鬼魂。”莱茜在我们举行婚礼的前两天这么说。

但，这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1] 叙述者：年轻士兵
叙述事件：德国派兵镇压中国的义和团起义
叙述时间：回国举行婚礼之后
本书所有注释均为译注。

[2] 作者开宗明义地告诉读者，文中的“我”并非总是作者，有时是“替换了我的人”。

[3] 1898年德国占领中国胶州半岛，并强行租借青岛等地区。1900年义和团起义，包围北京的外国使馆区，杀死了包括德国驻华公使在内的部分外国人，德国遂派兵参加八国联军。

[4] 1900年7月27日，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在不来梅港送别德国远征军团时讲话，要求士兵要像当年入侵欧洲的匈奴人那样凶狠残暴。

[5] 许多德国士兵在给亲友的信中提到他们在中国如何残酷地镇压义和团，当时的一些进步报纸曾经摘要发表，这些信件被称为“匈奴人信函”。

[6] 克虏伯公司由弗利德里希·克虏伯1811年在德国埃森创立，曾是世界最大的钢铁厂和军火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