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古老的传说与史书的记载
宜兰有一种农特产:三星葱。宜兰人拿它做葱油饼、饺子、炒肉丝、炒虾仁等。
在一间卖三星葱饺子的小店里,几个台湾少数民族的青年工人正在喝啤酒。黄昏的光线透过小街的电线杆,照在一个工人的额头上。他赤裸着上身,干了一杯啤酒,转头看着电视说:“明天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出来投球?”
“还是你孩子最厉害,三振了好几个。”旁边一个也裸露着上身的青年说。
原来他们所讨论的那个孩子,是正在转播的二〇一六年世界杯少年棒球锦标大赛中,台湾队的一个主投手。正在这里进餐的我们基于对棒球的兴趣,立即与他们聊了起来。对少数民族孩子来说,在教育资源缺乏的山上部落里,要靠考试升学来拼前途,注定是弱势,唯有体育,是他们的强项,而棒球更是可能的出路。像这个父亲,自己在工地上辛苦做工,却让孩子去世界杯打比赛。
那几位青年工人在附近的工地做建筑工,夏日炎热,汗流浃背地干了一整天,来此喝一杯,不改习惯地脱去上衣,尽兴畅饮。讨论到高兴处,那个投手的父亲说:“哈哈,你不要看我们最厉害的是哪一族,你知道吗?”
我一时答不上来。因为千百年来,各族群间为了生存而战斗,互相攻防杀伐,有许多不为外人道的矛盾,我还是不要下论断为好。他自豪地说:“日本人来的时候,打到最后都打不下来,还用大炮来轰的,是哪一族?”
这样说我就明白了:“太鲁阁人。”
那一场战争,已经是日本侵占台湾十九年之后的事了。可见历史之于人是多么微妙,一百零二年前那一场民族奋战的悲剧至今未曾消逝,变成集体的记忆,又化为后代的认同与尊严。即使在偏远的乡村小店,即使是一个平凡的工人,都会在历史中寻找自我的认同与尊严。
一八九五年“攻台战役”之后,日本殖民总督府为开发山地林野,有效统治花莲一带的少数民族,对太鲁阁人开始了一连串进攻,日本连续吃败仗,台湾总督大怒,视为心头大患。殖民当局遂构筑封锁太鲁阁人的“隘勇线”,开凿道路、架设电信设备、敷设轻便车以备军火运输,还设临时病院与救护班。
历经长期准备,一九一四年五月十七日,由素有“理蕃总督”之称的台湾总督佐久间左马太担任讨伐军司令,发动大规模攻势,派出两万多名军警上山,用机关枪、山炮掩护军队攻打。太鲁阁人战士只有三千左右,却奋勇顽抗,利用险峻的山势地形反扑,以游击战不断突袭,战事激烈持续。可惜人数悬殊,太鲁阁人的火力与装备终究不及,最后宣告失败。
这是二十世纪台湾本岛最大的陆上战役。日本总督佐久间左马太于前线视察中,自断崖坠落,负伤后送医救治,于次年过世。
战争结束后,为了压制反抗力量,山上的太鲁阁人被强迫迁往平地,分散到各地居住,受到强势监控,无法联络起事。虽受到日本化教育,然而太鲁阁人的历史传承并未消失。他们一直自认是少数民族中自主性与反抗性最强者,跟泰雅人和赛德克人都不同,他们发展出自己的文化认同,要求正名,在二〇〇四年获得通过,正式成为台湾当局认正的第十二个少数民族。
然而,早期移入台湾的少数民族到底有多少?一直有不同说法。清朝以归顺与否为标准区分,有“生番”“熟番”之别。一八九五年之后,日本学者土田滋以语言作为主要标准,将台湾的少数民族分成“高山族”和“平埔族”两大类。前者包括住在台湾山地和东部的九个族群:泰雅人、赛夏人、布农人、邹人、鲁凯人、排湾人、卑南人、阿美人和达悟人。后者则包括原居于台湾北部和西部平原,现已几近消失的十个族群:凯达格兰人、噶玛兰人、道卡斯人、巴宰人(巴则海人)、巴布拉人、猫雾捒人、洪雅人、邵人(水沙连)、西拉雅人和猴猴人。
一九九八年,“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员会”成立后,开始制定认定办法。认定须提出申请,考究其族群存在的证据,以及有一定数量族人的署名。截至二〇一五年,已经完成认定十六个族群。
由于台湾是一个岛屿,生存空间狭小,历来各族群之间为了生存战争不断。
日本学者伊能嘉矩在一八九七年的调查报告中说:最初定居在如今名为“深澳”的凯达格兰人,因为族群的人口日渐繁衍,土地已不够养活这么多人,于是整个部落分为两半,取当地的草茎,抽签来决定命运。抽到长签的,可以永久居住在平地旷野;抽到短签的,就必须入深山峡谷居住。一经抽签,就不能后悔,互相还埋石块于地下发誓。最后抽得长签的成为平埔人,抽得短签的,就成为“生番”或“山番”。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平地居住的人口渐增,他们决定扩展生存领域,向山地推进。“山番”非常愤怒,认为既然平埔人都已经取得了平地,还不满足,想侵占山地,于是仇恨愈结愈深,凡是在山路遇见平埔人,就必定要杀之才会甘心,后来就慢慢演变为“馘首”,即将人杀死后砍下头颅并收集的风俗。
两族结怨日益加深之后,汉人逐渐从闽南、广东一带移民而来。凯达格兰人面临双重夹击,上有“山番”,下有汉人,在双重挤压下,他们只能选择一边。“最后我民族选择了归顺清廷。”这是口述历史者给的最后答案。
不仅是凯达格兰人,生存于台湾北部与西部平原的所有平埔人,最后都没有逃脱这样的命运,他们逐渐同化于不断移入的汉人之中。
在汉人的文字里,最早见诸史料者,当推《三国志·吴书·孙权传》及《隋书》。在吴国太守沈莹所著的《临海水土志》里,有关“夷州人”的记载,包括狩猎、饮食、婚嫁、死亡仪式等,与凯达格兰人的民俗非常相近。因此有学者认为,此即关于台湾的最早记录。
南宋楼钥所著的《汪大猷之行状》记载了毗舍耶人侵入平湖(现在的澎湖,闽南语音相同),担任泉州知州的汪大猷因此在乾道七年(一一七一)派遣军民到澎湖岛。
另一则是见之于十二世纪末南宋时赵汝适所写的《诸蕃志》,时间是淳熙年间(一一七四—一一八九),书的内容非常有趣。
故事是这样:在泉州外海有澎湖,澎湖再过去有“流求”国(今之台湾)与之烟火相望,城邦有三重沟堑、栅栏,并且有流水环绕,种植荆棘为藩篱,观察月亮的盈亏来判断时间。“流求”的旁边有一个毗舍耶国,当地人不穿衣服,赤身裸体,乘着可以折叠的轻便竹筏,带着武器,漂流渡海,入侵泉州。他们没别的嗜好,就是爱铁器,举凡铁做的东西,包括铁锅、镰刀、农具,都要抢去。泉州老百姓眼看不敌,躲入屋子里,他们也不攻打,只是把门柄上的铁环拼命地抽出来带走。连民间固定篱笆用的铁丝也要拔了带走。他们使用的镖要用绳子绑着,丢出去之后还要回收再用。老百姓知道这个习惯,被追打时,就沿路丢汤匙等铁制用具,以争取逃走的时间。
如此着迷于铁器,当然与毗舍耶人缺乏这种材料有关。毕竟铁制的武器比其他武器厉害多了!
至于毗舍耶国到底在什么地方,依据学者的研究,大约在今台湾西海岸的北港一带。他们可能是平埔人。
其后,元世祖忽必烈在两次攻击日本(第一次为一二七四年,第二次为一二八一年)失败后,于一二九二年派遣杨祥到“流求”试图招抚。但居民不理。元成宗(忽必烈之孙)于一二九七年再度派兵“流求”,于澎湖设置第一个地方行政机关“巡检司”。汪大渊的《岛夷志略》也记录:同一时期(约一三三五年至一三四〇年间),当地居民有一千六百多人,与泉州之间有商船数十艘往来频繁,贸易盛行。
这样看来,元代以后,台湾人与大陆之间逐渐有了贸易,而台湾也逐渐以较为清晰的面貌,出现在历史舞台上。
明代台湾曾有“三保太监”的传说,传播了郑和下西洋的故事。不过见诸史载的,只有《明会典》(万历十五年成书)记载郑和的远征军曾在赤崁(现在的台湾台南)补给用水。至于台湾云林北港曾有一间郑和庙,供奉“郑府圣侯”神像,则是两百多年前,郑氏的祖先从厦门的郑和庙分灵出去的。
明朝中叶以后,和台湾比较有关系的,反而是以“倭寇”之名出现于历史上的海盗集团。历史学者戴国辉认为,“倭寇”指的是十三世纪到十六世纪,活跃于日本、朝鲜、中国沿海的海盗和商团的总称。“倭”指日本没有疑义,但“寇”就比较复杂,比较像是日本、中国、朝鲜沿海居民的杂牌军。有商团、有盗匪、有海上交易的渔民等等。
“倭寇”又有前后期之分,前期倭寇活动于十四世纪,主要在朝鲜和中国山东沿海骚扰;后期在十五世纪后半叶到十六世纪,以长江三角洲地带至华南海域为中心进行骚扰。台湾便是在后期倭寇的活跃时期,成为其补给基地的。当然,要成为基地,势必要汉族农民来开垦,才能顺利补给各种粮米、菜肉供其所需,所以福建沿海的农民也开始移居台湾。台湾于是成为明朝海禁政策(禁止交通、贸易、渔业等)的一个漏洞,也逐步变成海上贸易的补给站。颜思齐、郑芝龙海上贸易集团与台湾的关系,就是一个最好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