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的岛屿故事:从头开始说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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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南岛人”的遗骸和台湾的起源

二〇一一年,靠近福建省连江县马祖岛旁边的一个小岛——亮岛,发现了一具人骨,经过DNA测定,那是八千三百年前的“南岛人”。远比台湾发现的大坌坑文化早了三千年。这是全世界研究“南岛语系”起源的一个重大突破。

这个被命名为“亮岛人1号”的故事,竟是始于一九五一年的一场战争。当时海峡烽火正急,解放军与国民党军队正为争夺马祖外围小岛你来我往。亮岛是一个面积只有零点四平方公里的小岛,距离马祖和大陆,都约二十五公里。一九五一年七月,台湾当局派兵驻守。那里缺水缺电缺食物,只能靠补给船供应。

六十年之后的二〇一一年,由当时“马祖县长”杨绥生率队,举办了一次登岛活动。六十年过去,孤岛生活一样艰苦,只在岛中央新辟一条道路,路两边还有高起的挖开的壁面。此时马祖已经和考古学者陈仲玉有合作,在附近小岛做研究。杨绥生对考古很感兴趣,看那路边的断面,贝壳一层一层,颇有古文明沉积的迹象,于是打电话请陈仲玉来看一下。

陈仲玉是一个喜欢做田野调查的学者,二话不说就来了。他在现场采得许多材料,临走时,想带一片化石回去化验,于是叫马祖文物馆的馆长潘建国去拿一片大一点儿的回来。潘建国在断层中找,看到下端有一片白色的物体,面积不小,于是慢慢挖了下来,交给了陈仲玉。陈仲玉一看,大惊说:“这是人骨啊!”

怕现场被破坏,他们特别交代用防雨布盖起来。回去一测定,竟然是约八千年前的人骨。随后,陈仲玉带了考古队来,为了保护现场,他们干脆整个连土一起挖下来,带回马祖文物馆慢慢地清理。

清理好之后,完整的骸骨出现了。这是一个屈身葬的人形,与说属于“南岛语系”语言的“南岛人”丧葬习俗一样,就命名为“亮岛1号”。陈仲玉和中国医药大学教授葛应钦亲自携带骸骨前往德国国家马普研究院萃取DNA分析,以重建遗传系谱,最后终于证实这是早期“南岛语系”的人骨,约八千三百年前起源于福建沿海地区;换言之,“南岛人”的祖先是亮岛人母系家族。

这个发现证实了考古人类学者张光直的理论:“南岛语系”起源于中国大陆东南沿海,再逐步由海路及沿海地区扩散而出。它比台湾发现的大坌坑文化约早了三千年。

三千年是什么概念?就是中国周朝到今天的时间。

在八千年的历史大洋里,“南岛语系”扩散的范围非常广。地理上跨越了太平洋和印度洋,主要分布于南太平洋群岛,包括中国的台湾岛和海南岛、越南南部、菲律宾、马来群岛,最东边到南美洲西方的复活岛,最西边到东非洲外海的马达加斯加岛,最南抵新西兰。台湾可能是“南岛语系”分化的源头。

至于台湾少数民族,从大历史看,各部族可能是不同时期,从不同地方,漂洋过海迁徙而来。

在发现“亮岛1号”的同时,旁边也发现了另一具被称为“亮岛2号”的人骨,时间约在七千六百年前。“亮岛2号”是个女性,混有由北方南下的蒙古人血统。这两个相距七百年的人骨,在同一个地方出现,见证了古文明的迁徙是多么复杂交错,又是多么有趣的课题。

“亮岛1号”被马祖人称为“海亮哥”,在他的耳孔中发现了“外耳道骨肿”症状,这又被称为“冲浪者之耳”,那应该是他生前在马祖忍受寒冷的冬天,靠潜水渔猎为生,所以耳朵有此种病状。

这一发现,是人类学界的大事。“亮岛人”改变“南岛人”起源的理论,已是国际学界认定的现实。

至今留在台湾少数民族起源传说中的许多故事,都和大海、迁徙有关。凯达格兰人的起源传说就特别有文学性。

不知道多久以前,有一个遥远的部落,名叫Sanasai,这里住着一群凯达格兰人,他们靠海而生,捕鱼、捡贝、种植,日子安适如同日月、恒久如同潮汐。直到有一天,他们不再做梦。

这地方出了一个妖怪名为“山魈”,它往往趁人睡觉的时候,剥去人们盖在身上的衣被,等到人们因为寒冷惊醒,它已销声匿迹。家家户户,夜夜被骚扰,人人无法安眠。

凯达格兰人非常担心,日夜警戒,不敢入睡,但还是无法杜绝这个爱搞恶作剧的妖怪。整个部落,像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描写的村子,在长期的失眠中陷入恍惚状态。所有人的记忆逐渐消失,昨天与今天、今天与明天,因为没有睡眠区隔,变得难以分辨。时间悠长,所有事情无法告一个段落,记忆变得模糊。

凯达格兰人的祖先无法承受了,遂合力伐木,制成一艘艘木船,整个民族带着失眠多时的恍惚和疲惫出海航行。因为太恍惚,一任他们的小船随洋流漂呀漂。

许多天以后,才看见陆地。他们大喜过望,登陆一看,是一大片茫茫旷野。榛莽丛林中,有牛羊野鹿在奔跑。他们知道,生存的土地到了,于是上岸,建立部落。这就是台湾北部的鞍番港,也就是现在的深澳这个地方。

无法安眠的凯达格兰人,终于来到一个可以睡眠做梦的地方。

那时天地宽阔,万物尚未命名,一切的自然与生命都等待记忆。那时还没有文字,人们只能用传说故事,向孩子解释天地风雷和万事万物的变化。

这是日本学者伊能嘉矩在一八九七年访问凯达格兰人所留下的口述历史。“南岛语系”迁徙的记忆,留在古老的传说中。不过在大陆留下的历史记载中,隋朝即有军队进入台湾的记录,即使并未写明与台湾平埔人的接触过程,但两岸之间一衣带水的联系,都明晰可寻。

明朝福建龙溪有一个人名叫张燮,他是那个时代很少数的爱旅行的人。万历二十三年(一五九五)中了举人后,他不想做官,朝廷几次征召他为官,他都不应命,反而带着家人,在福建、东南沿海到处旅行,写下当时眼中观察、耳中听闻的地理风俗、人文生活、民族传说。

他是不是到过东南亚呢?没有记载。但当时泉州与东南亚国家的贸易十分频繁,所以这是非常有可能的。他的著作《东西洋考》(写成于一六一七年)里还记载了菲律宾人被西班牙人剥削的惨苦处境。

张燮有没有到过台湾呢?也没有明确记载。但他却鲜活地记录了凯达格兰人的生活面貌。

凯达格兰人居住在台湾北部山岭沼泽间,这里没有君主,没有赋税徭役,他们是靠力量生存的民族,因此,家里子女多劳动力强的,就成了领导者。他们看重勇敢的人,赤脚走路也善于奔跑,脚底皮有几分厚,走在棘刺上都不会痛,追逐狩猎时,可以跑一整天都不会累。

男人把发髻绑在脑后,赤身裸体,过着天体生活。女人则比较含蓄,有的会结草裙来遮一遮身体。只有碰到老人的时候,为了表示尊重,要背过身体让路。碰到外来汉人的时候,为了表示体面,就会把家里和汉人交易换来的衣服,全部拿出来穿在身上。

怎么穿呢?像“后现代”的拼贴艺术家一样,把长的衣服穿在里面,稍短的再披上去,一层一层,直到最短的穿在最外面,有时家里衣服太多,会穿十来件。这样可以显示财富。这叫体面!

为了美观,男人要穿耳洞,女人在十五岁的时候,则要弄断嘴唇旁边的两颗牙齿,作为装饰。他们喜欢刺青文身,以此为美。文得越多,就表示越有钱。

这也是一个“女男平等”的世界。男人如果爱上了一个女子,就会送女子一对玛瑙,女子如果不接受,就表示她不爱你,自己一边凉快去。女子如果接受了,男子会在半夜去女子家里,弹口簧琴挑逗她。这种口簧琴,用薄铁制成,吹奏时发出铮铮的乐音。女子心弦跟着跳动了,就让男人进去,和她欢爱共眠。但这时两个人的关系是“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天没亮就得走,还不能让女人的爸妈看见。偷情的味道颇为浓厚。

凯达格兰人仿佛特别了解“偷情容易怀孕”的道理,他们以这种方式强化民族的生育力。等到女子怀孕了,生下孩子,才能去男人家“迎娶女婿”。记住,是女人去迎娶。男人这才正式会见未来的“公婆”。

人类学上,这是一个母系社会,男人自此嫁入女家。

由于台湾物产丰盛,凯达格兰人并不热衷狩猎。平时与野鹿和平相处,只有在冬天的时候,进行一次围猎。整个部落约百来人,进入山中,大声敲打,放出狗群,驱赶野鹿,把鹿围在一起,用标枪、长镞加以射杀。一次捕获许多鹿之后,鹿皮晒干,以便和汉人交易,吃剩下的鹿肉也晒干,以便冬季食用。自此,鹿群和人又和平相处了。在鹿群发情繁殖的春天,是严禁狩猎的。

他们还有一个特殊的爱好,吃“百草膏”。那是从鹿身上取出的肠子里遗留的未消化完的青草汁液,经过鹿的酵素分解,成为液体状,那大约就是凯达格兰人的原始“精力汤”吧。

凯达格兰人生活的岛屿还未命名。这是一块原生的大地,许多“南岛语系”的族群从不同的地方漂流而来,各自生存,留下自己的神话与传说。

然而这个岛屿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台湾岛是亚欧大陆板块东缘的一个岛屿。东边是太平洋、北边是东海、南边是南海。

大约四千万年前开始的喜马拉雅运动,造成地壳受挤压成褶皱上升,形成台湾最初的山系。六百万年前,受亚欧板块与太平洋板块的挤压,中央山脉和西边的丘陵与平原形成;太平洋板块撞击的地方,因为挤压,就变成花东纵谷。而太平洋板块也因为挤压而隆起,成为海岸山脉。从地质年代来说,台湾岛只有六百万年历史,算是非常年轻的岛屿。近百万年来,台湾中央山脉每年约上升零点五厘米至一厘米,这么快的“长高”速度在全球可是极为罕见的。

移动的两个大陆板块互相挤压,让台湾岛处于不安定之中,常有地震发生。特别是在宜兰、花莲、台东,房子要足够牢固才能防地震。到了夏季,太平洋的台风从南方吹起,横扫台湾岛,再卷向香港、福建沿海等地区及日本,这几乎已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花东海岸总是首当其冲。这也养成了花东海岸人的一种特殊爱好,台风来临前,花莲的年轻人喜欢到海边观赏被强台风卷动起来、达两层楼高的惊涛巨浪。那种惊涛拍岸、壮阔危险的景象摄人心魄,几乎是花莲青年成长必经的洗礼。

而在太平洋海岸,望着无垠辽阔的天地,静静听着涛声,有如聆听海洋与天空恒久的对话,那是难以言喻的平静与神秘。

由于台湾的中央山脉向西疾斜,河川从发源地到出海口距离非常浅短,但海洋地形带来的夏季台风暴雨又使它必须在最短时间里排出大量水,所以台湾河川短而河道宽。夏季台风来临时,大雨滂沱,河水暴涨往往造成灾难。干旱季节则缺乏稳定水源,宽大的河床中竟只有涓涓细流。

许多农民就和老天爷赌运气,在这些干涸的沙质河道上种西瓜或蔬果。每年夏天,如果有台风来袭,发了大水,这些西瓜就会被冲走,一年辛劳付诸东流。农民会笑着说:“我的西瓜被天公收去给大海吃了。”如果顺利收成,那就是赚到了。

台湾的生态造就了岛民的特殊性格:习惯地震,而不是安稳的大地;习惯风浪,而不是平静的日子;如河川般浅短而易受外在天候影响,岛民性格带着暴起暴落的极端,容易冲动哗变,也容易退缩逃避。

至于台湾岛何时开始有人居住?从何而来?对这个问题南岛语系学者有各种说法,理论依据各有不同,“慢船说”“快车说”一直争论不清。直到“亮岛人”出现,终于证实学者张光直的理论是正确的。

张光直依据考古学与语言学数据,推论大陆华南的百越及百越以前的居民向南方移居者,成为日后“南岛人”之祖。目前台湾所发现的最早新石器时代文化,是年代在五六千年前的大坌坑文化。张光直推测大坌坑文化可能代表最早移居台湾的“南岛语系”人群,他们从大陆东南沿海迁徙到台湾,再从台湾扩散到东南亚和太平洋地区。

至于其他民族,主要是公元前五千年至三千年之间,从不同的地方迁徙而来的。民族来源不同,语言文化也有差异。

例如,在兰屿的达悟人的语言与菲律宾塔加洛语同源。曾有达悟人去远洋打鱼,在海上生病,被送到菲律宾治疗。他不会说英语,无法和医生沟通。正伤神之际,忽然听到医生和护士的对话,他竟听得懂大半,便用家乡语出声询问。双方一对之下,才恍然相认,系出同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