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火车穿过长长的幽暗的隧道,敲打铁轨“咔哒咔哒”的声音,像时间恒久的节奏,在狭窄的车厢里回荡。
列车穿出隧道的刹那,阳光射落下来,车厢一片刺眼的明亮。
你眯上眼睛,才能看见阳光下的景物。
窗外,蔚蓝的太平洋向你迎面扑来。
无垠的天空,无边的海洋,云柔软得像绵绵的白纱,在风中飘浮。海浪在岸边拍打,水汽蒸腾上升。空气中有海洋的味道,微咸微黏的风。
粗犷而原始的岩石,沿着海岸伸展。
这是台湾的东海岸。这里是太平洋。
沿着东海岸向南旅行,你可以看着海无目的地漫游。走过花莲,搭上巴士,往南漂泊。直到接近秀姑峦溪出海口,在美丽的长虹桥,忽然被一阵歌声吸引。那遥远的歌声,仿佛是一群人的大合唱,唱着阿美人的传统歌谣。山与海的合唱,会带着你下车,寻找歌声的来源。
在一个靠山的小学操场上,静浦部落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丰年祭。
这是阿美人在过年。不分男女老少,围着操场跳舞歌唱,为今年的丰收感恩,为来年祈福。部落的年轻人都回来了,穿着传统的服饰,上场跳舞歌唱。部落有个规定,凡是上了场,进入跳舞的大圆圈,手拉着手,就得一直跳下去,谁也不许离开。
有人累了,旁边的年轻女子会用竹筒做的杯子,奉上一杯米酒,让他边跳边喝;或者奉上一颗槟榔,让他解渴。
夜晚十点多,丰年祭结束了,才想起今夜该住在什么地方?和一个年轻人商量,可不可以借住小学教室。他想了想说,教室有蚊子,你跟我去吃饭,回头去我家吧。
喝过酒,吃了秀姑峦溪里抓来的新鲜毛蟹,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部落里。年轻人随手拿上母亲手织的毯子,说:“屋子里太热了,我们去海边。”
踏着月光,沿着部落小路到达海边时,一轮圆满的月亮已经在辽阔的海面洒下银白的光泽。
月光遍照海面,一颗颗鹅卵石泛着青光。附近的哨所偶尔打来一束孤独的光柱,在海岸上扫过;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三三两两的人睡在海边,香烟的微渺火星在闪烁。
风像一个孩子,从中央山脉和海岸山脉的中间、从秀姑峦溪的出海口那边跑了出来,带着山中的凉意,在海边游荡。
太平洋已退到远远的地方,仿佛退到时间与潮汐都静止的地方。太平洋变得又温柔又伤感,从最远的地方把海浪送到眼前,把海洋的节拍送到心里,让人无端地想起古代的鱼正在深海里唱歌。太平洋用它的方式在说话,生命在水底一分一寸地涌动,千百年来未曾改变。
侧身躺在海滩上,坚硬的石头让人无法入睡。脸颊贴着地面,望着海洋的水平线,望着月光,那海浪晃呀晃的,月光荡呀荡的,仿佛听见海浪摇荡的声音。
海洋,在时间的尽头,平平稳稳地放开肢体,像温柔的母亲张开怀抱。
感觉自己像一个孩子,躺在太平洋身边,弓着瘦小的背脊,侧睡在妈妈身边。
海浪轻轻拍打,孩子的身体轻轻摇晃。
海洋,轻拍岛屿的背脊,如同母亲。
仿佛感知着岛屿与海洋的血脉相连,你在石上久久地凝望、聆听。心中一片透明,直到沉入深深的睡梦。
第二天早晨,日出的光芒把你叫醒,金色光泽照亮整个海面。沿着海岸散步,耳中传来一阵欢快明朗的歌声。追随着歌声走去,看见一群年轻人在海中捕鱼。他们在海中翻滚,大声唱着传统的歌谣,把手中的网子,向海面撒开。网子收起的时候,如果有鱼,就随手抓起来,丢向岸边。丢得太近了,鱼又游回了海里,他们也不在乎。他们只是要唱歌,要和海洋嬉戏。
千百年来,生命原本就是这样。
那是我二十四岁的时候,一次单独的旅行。那是我第一次,用身体感受岛屿台湾,那摇篮般的感觉。
诉说台湾故事之前,我多么希望你有机会到东海岸,在太平洋的边上,躺下来,像个孩子,倾听海洋,感受大地,感受海洋轻拍岛屿,轻拍着岛屿的背脊,如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