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的岛屿故事:从头开始说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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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思想起——唐山过台湾”

一九七八年,云门舞集推出林怀民的经典舞剧《薪传》,一开场就是恒春民谣传人陈达的《思想起》:

思想起——,祖先坚心过台湾,不知台湾生做什么款啊。

思想起——,海水介深来反黑,在海山在浮漂,就心肝苦啊!

思想起——,黑水要过几层啊,心该定,碰到台风卷大浪啊;有的在抬头来看天顶啊,有的在想着来神明啊!

思想起——,神明保佑祖先来,海底千万不要来作风台啊。

台湾后来好所在啊,经过三百年后昭昭知……

那古老而质朴的歌声,像祖先的召唤,唤起人们想象着祖先从唐山过台湾,如何经过台湾海峡的“黑水沟”,在如山的海浪中漂浮,在生死的边缘挣扎,在海底卷起如台风般的巨浪下翻滚,无望之时只能祈求神明来保佑。

清代从厦门到台湾要经过危险无比的“黑水沟”,或称为“黑水洋”。

这是由于台湾海峡狭窄,黑潮等洋流为南北流向,受地形影响流速更迅疾。而从福建到台湾是东西向,一般轻型的风帆船受到巨浪横打,很容易翻船。“生死存亡,在须臾呼吸间。及天将明,每起一浪,即从半天而落。”(清代徐宗翰撰《浮海前记》)即使是今天,台湾渔民经过这一道黑水沟依然戒慎恐惧。

当他们经历黑水沟的死亡炼狱,终得看见台南鹿耳门和嘉义一带郁郁蓊蓊的林木,“东顾台山,烟云竹树,缀翠浮蓝。自南抵北,罗列一片,绝似屏障画图”。他们知道已经平安抵达,在心中欢呼着:“台湾到了,台湾到了!”那是何等激动的时刻。

郑克塽降清后,施琅把郑家军带去北京,但台湾各地还有两三万郑成功的军队留下来开垦,清廷担心他们在这里继续“生聚教训,徐图反攻”,因此有意把所有汉人撤走,连根拔除。但台湾汉人实在太多,且已落地生根,开垦土地,生下后代,要大移民真不容易。所以施琅建议把台湾划归福建的一个府来管理。但清廷仍多所顾虑,就决定实施海禁,即禁止大陆沿海居民移居台湾。已在此定居的人,清廷意图让他们逐步移回大陆,所以也禁止眷属来台。

于是长此以往,台湾只有私渡来台的打工男,因为没有眷属,农闲时就聚在一起喝酒赌博、打架斗殴。为了台湾的社会安定,朝廷只好又开放海禁。就这样,清朝统治台湾期间,八禁八开、时严时弛,政策反复不定。

那时,私渡台湾是非常危险的。所有私渡者要交一笔私渡费用,越是海禁严格时期,费用越高。若是碰到黑心船主,那遭遇之凄惨,绝对百倍于陈达歌声之想象。

第一黑心,是收了钱,伪称船要开出港了,让大家躲入船舱,以避免被查获为由,用木板封死。等船开到外海,找一个小岛把船舱打开,谎称台湾到了。这些私渡者只是沿海的农民,不知道台湾长什么样子,只知道是一个小岛,就上了岸。不料这根本是海中的一个珊瑚礁。等到海水涨潮,珊瑚礁被淹没,所有人全部丧生海底。海上黑道,把这个叫“放生”。

第二黑心,是收了费用,却用一条不值钱的破船,开到海上,任由漂流,甚至在船底凿开小洞,船主自己坐小船逃跑,等到船舱进水,所有人葬身海底,无人生还。江湖黑话,这叫“灌水”和“饲鱼”。

第三黑心,是船到台湾,西海岸多泥沙,退潮时海泥烂如沼泽。有些船主伪称港口有人巡查,要偷渡客自己下船上岸,有人踩到泥泞里,脚拔不出来,就陷身在海边。此时如果有人来救还好,如果无人救援,又正逢涨潮,海水淹上来,人就只能葬身海底了。海上黑话,这叫“种芋仔”。

清代形容移民台湾的艰难是:“六死,三留,一回头。”意即十个人里面,六个死了,三个活着到台湾,一个最后还是回唐山了。

即使如此,由于东南沿海的战争、饥荒、贫穷,还是有大量移民流入台湾。清朝二百一十二年间,台湾汉族居民从早期三十万人增加到二百五十万人,而耕地面积则从一万八千甲(一甲约合十四点五亩),激增到七十五万甲。行政区域,起初以隶属福建省的一府三县开始,在开发的进展与防务的需要下,脱离福建,从台湾府升格为台湾省,管辖着三府、一直隶州、六厅、十一县。

台湾是一个移民社会,每个人都是从家乡漂泊出来的,独在异乡为客,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打拼。

每个人也都是平等的,一样从一无所有开始,一样拥抱着梦想和期待着未来。所以谁也不怕谁,都要靠拼搏才能生存。台湾歌《爱拼才会赢》就是这种精神的反映。

当时来台湾者往往是单独一人,无家可归,晚上就睡在庙宇外面,因为画有罗汉像的庙门上有屋檐,下面可以遮风避雨,所以台湾的一个俗称“罗汉脚仔”,就是称呼这些单身汉的。

“罗汉脚仔”这个称呼,正是台湾移民史的见证。

“罗汉脚仔”都是单身汉,所以不少人和平埔人结婚。平埔人有母系社会(如凯达格兰人)风俗,结婚后可以有土地耕种,因此通婚非常普遍。台湾人流传着“有唐山公,无唐山嬷”(有唐山的祖父,无唐山的祖母)一说,而普遍的通婚也使平埔人与汉族的同化过程加快。

当时的台湾很像早期的美国,移民社会官方管理能力薄弱,无力维持社会秩序。清朝来的官员三年一任,不想多事,只想把土地拓垦权特许给自己人,赚一些钱,无心做长期的经营。所以清代的台湾,有如一个靠原始力量打拼的社会。为了灌溉的水权、垦地的地权、盖房子的地权(当时产权不清),还有建庙的权力以及抢夺地盘、争夺港口码头等,都可以爆发大冲突,地域团体、不同文化社群之间,更是特别容易爆发械斗。漳泉械斗、闽客械斗层出不穷。依据清朝记载,闽客械斗有近四十件;而漳泉械斗,有五十几件。打杀下来,死伤几百人是常事。

庙宇是解开台湾开拓史的原始密码。每一个庙宇供奉的神像,是从唐山的什么地方分灵而来,即代表那里的人来台开垦的历史。一座庙、一乡人、一群开拓者的聚集、一个地方开发的故事、一个乡镇发展的历程;一步一脚印,在在显示着台湾历史的原貌。

台北市最著名的龙山寺就是典型的故事。

清乾隆、嘉庆之后,汉人移民向北移动,淡水河成为移居重心,而凯达格兰人聚居的艋舺,就成为重要港口,以至于台湾有“一府二鹿三艋舺”的称号。台南是最早开发的港口,鹿港踵继其后,而艋舺则是后来居上,成为台湾第三大港。

当时最先落脚的移民是泉州三邑(即晋江、惠安、南安)人,住在靠淡水河港边,与泉州做贸易。一七三八年,台湾北部发生瘟疫,死了很多人,三邑人于是由晋江龙山寺分观音菩萨的香火,建成艋舺龙山寺。

泉州三邑商人多与泉州、福州等地贸易,因地属福建北边,被称为“顶郊”。同安人在福建也同属泉州范围,只因同安人主要跟厦门一带贸易,因此被称为“厦郊”或转音为“下郊”。他们奉祀的中心是霞海城隍庙,因未被纳入龙山寺的保护范围,无法内部协调,加上港口利益矛盾,所以不时发生冲突。而夹在中间的,则是福建安溪人,他们多在山区种茶,再运至艋舺码头销售出口,所居住营运的据点正夹在两者中间,他们信仰的是清水祖师庙。

艋舺龙山寺落成后,泉州三邑商人遂把行政中心设于该庙,既是信仰中心,有神明的庇护,又有庙宇为场地。顶郊三邑人拥有税金、团练,甚至在诸如道路辟建、义渡、义仓、赈灾、巡更等公共事务上,都可以参与。龙山寺成为三邑人的军政大本营。

这三间庙距离不远,就在今天万华的西园路、贵阳街一带,范围其实很小,所以会为了利益而火并。

一八五三年初,漳州、泉州一带有“天地会”民变,人心浮动。同安人开始对三邑人霸占龙山寺与艋舺码头感到不满,时有冲突。八月间,三邑人先发制人,率先进攻,双方不断在街头拼杀,甚至连朝廷设在艋舺的两处官署都被焚毁。冲突扩大以后,三邑人移民早、人数多,因此准备发动全面进攻,把同安人彻底击垮。可是双方之间夹着一大片沼泽地,只有借道清水祖师庙,才能去攻打下郊人。三邑人向中立的泉州安溪人威逼利诱,将清水祖师神像迁出,借道攻打同安人。

三邑人攻进去以后,焚毁房屋,见人就杀。同安人不得不放弃艋舺码头的地盘,仓皇败退,由同安大佬林佑藻率领,背着在混战中救出来的霞海城隍神像,逃往大稻埕。

同安人最后在大稻埕另辟商埠,也重建了霞海城隍庙——这就是今天台北迪化街那座著名的霞海城隍庙。

然而时移势易,淡水河泥沙逐渐淤积,船只不易开进艋舺停泊,改停下游的大稻埕。大稻埕反而逐渐取代艋舺,成为台湾北部的商业贸易中心。

一八七九年,台北府城正式开府,成为台湾首府。当时大稻埕以茶叶、稻米、樟脑、中药甚至鸦片等买卖为主,遍布洋行、店铺、商家,其茶叶、樟脑贸易已经远销到东南亚、欧洲、纽约。

一八九一年,台湾首任巡抚刘铭传筹建全台第一条铁路,经过了大稻埕,这更正式确立了大稻埕、迪化街的台北商业枢纽地位。

龙山寺、霞海城隍庙、清水祖师庙的故事,正印证了这一段移民的血泪史,也可以看出台湾性格中非常鲜明的特质。

迁移来台的汉人为了生存,从平地到山地,从城市到山区,不断寻找新天地。

清代后期,糖、茶、樟脑是台湾三大出口产品,占出口总值的百分之九十四,堪称台湾三宝。这三宝是如何产生出来的呢?

远在十七世纪初叶,郑芝龙与日本交易时,樟脑就是交易项目之一,这也是台湾文献首次记录樟脑交易。台湾少数民族本不采樟脑,郑成功收复台湾后,福建漳、泉一带的移民纷纷渡海来台。漳州本为中国樟脑业一大中心,流传于漳州的小灶法制脑技术就随同入台,奠立了台湾制脑事业的基础。

然而,一七二五年(雍正三年)起,清政府以樟树是建造战船所需的材料为名,严禁私人煎脑,只由“军工厂”经营,独占专卖。到了乾隆年间,由于樟脑事业有利可图,民间地下私煎者日益趋多,台湾樟脑进入盛产期。

坪林的樟脑在一位名叫林泳春的人带领下进行开垦,他为了获利,不愿意把樟脑交给清政府,就私自翻山越岭,到石碇把樟脑母料卖给外国商人,再转卖至东南亚,获得颇大的利益。他的跟随者众,聚集在山区,清政府派兵来剿就逃到深山中躲藏,兵一走就回来继续开垦,林泳春遂成为一方之霸。

直到一八六八年,英国军舰袭击安平港,才迫使清政府颁布《外商采买樟脑章程》,撤销了樟脑的官营。但是二十六年后,台湾巡抚刘铭传再度把樟脑收归官营。在刘铭传的辛勤经营下,樟脑与茶、糖同列为当时台湾的出口三大宗。

日本侵占台湾后,台湾樟脑产量仍占世界第一,当时由于照相底片、造船、火药原料等都需要樟脑母料,世界需求量极高。台湾樟脑因此享誉世界,年生产量占世界总产量的百分之七十,苗栗县更成为全世界公认的樟脑最大产地,执世界樟脑油、香茅油市场之牛耳,“樟脑王国”之名不胫而走。

糖业历史也非常悠久。

荷兰的《巴达维亚城日记》于一六二四年二月记载“萧垄产甘蔗”,显示台湾平埔人可能最晚在十四世纪时就已经知道种植及利用甘蔗。而清朝《番社采风图》的“糖廍”图中人物以汉人为主,似乎制糖技术为汉人所有,平埔人并未掌握制作蔗糖的技术。荷兰侵占台湾后,即鼓励农民种植甘蔗,使之成为重要的经济作物。在一六五〇年前后,台湾每年砂糖输出量多达七八万担,约四千八百吨,主要输往日本。

郑成功时代,由于军队缺粮,故鼓励民间种稻,糖产量一度下降,后来刘国轩受命从福建输入新种蔗苗,并且从泉、漳聘请制糖名师改良技术,台湾糖的年产量达到一万八千吨。此一时期台湾糖业的主要出口对象仍然是日本,台湾借此换取制造火器需要的铜、铅等金属。

清代制糖业持续发展,“糖廍”主要集中于今天的台南一带。相较于荷兰与郑成功时期对糖业采取政府掌控专卖的态度,清朝对于糖业的发展较为自由放任。此时台湾的糖,已进入大陆市场,往江苏、浙江等地贩卖,此外仍持续对日本出口。由于制糖业日渐兴盛,当时在台湾的一些通商口岸,形成了专门经营食糖买卖的郊商,如台湾府城三郊之一的糖郊李胜兴、笨南北港糖郊、鹿港糖郊金永兴等等。

至于茶叶就更不用说了,台湾山区适合种茶,质量优良的台湾乌龙茶早已营销到全世界。依据一八六八至一八九五年的海关资料,茶、糖、樟脑占台湾出口总值的百分之九十四。而茶就占了百分之五十三点八九,其营销地区已不限于亚洲,台湾茶之中的乌龙茶为美国消费者所喜爱,占了出口美国的大宗,可见其重要性。再就社会影响来看,茶的从业人口约三十万,而糖业的从业人口约十五万。

准此以观,清代晚期的台湾已经相当进步,物产丰盛,茶、糖、樟脑早已营销到全世界。日本在甲午战后要求清廷割让台湾,岂是随便说说的,通过长期的贸易,他们对台湾的战略地形、贸易据点、物产条件、民族习惯等各方面,早就做了充足的研究,刀子已经磨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