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黑漆的夜色震颤着,被丝丝的寒气缭绕,血液一滴滴沿着这栋房子的棚顶滴落,凝结成线。阴森的月色透过满是灰尘的窗,并不明朗地匍匐在破旧的地板上。
这是一座老式的建筑,始建于20世纪40年代初,二战期间曾经遭到过日本侵略者的炮击,五十年代曾经翻修,直到九十年代,这里彻底废弃了。
屋顶上,杀手闪耀着流光的眼睛凝视着脚前这具尸体,这个人的咽喉被匕首纵向撕裂,鲜血还在不断地涌出。他是杀手的目标,不,应该已经算是上一个目标了,如果你仔细看这个人的容貌,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就是完成让他由活人变成死尸的过程,就填饱了这个杀手几年的肚子。唯一区别他和其他人的,可能就是他身价上百亿的企业老总身份吧?而就是这个与众不同之处,让他丢掉了性命。他的竞争对手,肯出六百万买他的人头,于是杀手来了。无数人都在狂热地追求着奢侈的生活,却没有谁闻到这背后缭绕的丝丝血腥气味,又或许是闻到了,却仍然被欲望拖拽着向前攀爬。
为了有充足的时间清除自己的痕迹,杀手选择了把目标带离住处下手。
“又杀人了。”年轻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每一次他都会产生这种无奈的情绪。但是他清楚地记得师父告诉自己的话:“作为一个杀手,如果不杀人,只能面对两种结果,要么饿死,要么被别人杀死。”这就是杀手的命运!
没有时间继续为死者慨叹了,更何况他又是死有余辜。每一次他都这样安慰自己,自己刚刚杀的人,就应该死!他不再犹豫,把手中的夜鹰650格斗刀放在死者的衣服上擦了几下,拭去了刀刃上的血迹,放回了腰间的刀鞘。然后他还原了一下现场,这在任务中从来都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多少次的经验告诉他,等着雇主帮忙善后,只会给自己留下数不尽的后患,那是只有末流杀手才会干的事情。
收拾好现场,下一步就是清理撤退路线,这和还原现场是一体的,重要性应该摆在一个高度上。杀手收起飞爪,拾起了被飞爪击碎的水泥块,放进口袋里,然后纵身一跃跳下了两层的房屋。
沿着来时的路撤回,杀手又从刚刚被自己杀死的保镖身上摘下了飞刀,别回腰际。他们方才竟然尾随着追了上来,于是他回手两支飞刀击穿了他们的喉咙。
一路收拾现场,杀手竟然回到了目标的家里,警察们早已经包围了他的别墅,别墅区的安保人员正在陈述情况。他不慌不忙地潜至跟前,找到了之前被自己射杀的两个保镖,很好,他们身上的短箭还没有被发现,杀手分别从他们的头和胸口上拔出了短箭,撤离了别墅。
在最近一栋房子的屋顶,他找到了自己的巴顿复合狙击弩。这款价值足有一万美元的武器经过了改造,狙击镜被换成了具备夜视功能的,本来仿生迷彩色的弩体被重新喷刷了黑灰褐三色的城市迷彩,最强悍的在于,制动装置和上弦,置箭处经过改装以后,可以连续射击四箭。拿上了它,他以最快的速度开着一辆铁灰色的切诺基离开了现场。自始至终,杀手都好像从来没在这里出现过。
整个过程,他都无比镇定谨慎,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常人麻木于生活,会在血与火中感受到刺激;杀手麻木于杀戮,对现实生活却充满畏惧。
2
杀手,男,1996年生,姓名,东影尘……
在他还不是一个杀手的时候,生活还那么平静。“过去我向往不平凡,真正远离平凡却又开始怀念它。”东影尘常常说这句话。
在他小的时候,内心里有过很多英雄,孙悟空、哪吒、李云龙、燕双鹰等等各种小说影视中的人物,这些人物各不相同却都同样充满了英雄主义气息,他曾经幻想过成为他们。他甚至在无数次遐想中假设自己的家庭遭遇变故,自己陷入争战。但时至今日真正成了类似的人物,他却发现这种幻想是可笑的,它只是幻想而已,真正的理想要去最平淡的现实中寻找。
东影尘曾经是这座城市里重点高中高二的学生,那时他的眼神还不像现在这样,布满了沧桑,孤独,冷血和狡诈;过去他那么活泼,聪明,幽默又带着浅浅的卑微和敏感。
看着眼前的照片,苦涩的液体渐渐从他的眼角渗了下来,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失去了号啕大哭的能力。
记忆一下跳转到了两年之前,那个雪夜,仿佛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事情发生的前两天,家里来了客人,杀手永远也忘不了那天,那个时候,他还叫东影尘。而现在,他唯一的身份是杀手。从东影尘到杀手,他忘记了几乎过去的一切,所剩无几的回忆里,最刻骨铭心的,就是那个人。
当时母亲正在给他读书,即便他已经上高中了,母亲仍然会在他生病时给他读一些东西。儿时是安徒生童话,到了年少,一些伟人自传,诗歌,散文成了主要内容。年少的孤独敏感,不仅仅是天性人格,更是这些文学艺术作品的熏陶。当然没有异禀性格的多数男儿,或许更觉得这些或婉转或深沉的字句都只是矫揉造作。每个成长为人的人,都必须由天赋和培育共同施加影响,缺一不可。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岩石下面的一个小船上的,就会感到宇宙的静默凄黯的美。”这是冰心的散文《海上》。东影尘常常和母亲背诵这一段,他们都喜欢它。
这是一个玲珑剔透的少女对于生命、自然与爱的深切的思索。老人的形象象征了人类生命的“残缺”,老人脸上的泪水象征了人类在遭受了自然与社会的打击之后的无奈与伤痛。
“人要是回到永久的家里去的时候,父亲就不能找他回来吗?”
生与死,痛苦与超越,冰心借着一个稚嫩的少女的眼睛洞视着对生命意义无尽的追寻。
那天晚上,东影尘的嘴里说的也是这句话,尽管那时他刚刚开始理解什么是静默凄黯的美。
或许,这句话恰好预示着,人终究是要寻找美的,却可能拥有凄黯的生命……
他正躺在床上,体温仍旧没有恢复正常。
他望着母亲,步入中年的她发色已掺斑白,母亲的脸上表情复杂,或许是因为自己病了,她的面色因为担忧抑或是心疼而显露出凝重;嘴角却保留着浅浅的弧度,尽是温情;那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纯粹的光芒,眼角却微微低垂,这昭示了母亲历经岁月磨洗却仍未逝去对芳华的希冀。东影尘的头脑在高烧中昏昏沉沉,他无法言明具体的感受,却实实实在地于母亲身上感受到了慈爱,这缓解了疾病将他囚禁在床榻上,夺其自由的痛苦。他张嘴喊了声“妈妈”,里面含着恐慌和依赖。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许是源于“我已经长大了”的自尊心,这种呼喊在少年的口中已经很少听见,但在最无助的时刻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
他记得初三的时候,母亲中午到教室里给自己送饭,自己还如同往常那般打开保温饭盒狼吞虎咽,刚刚发下来的物理考卷已经被母亲拿了起来,分数很低。当时自己吃饭的速度瞬间缓慢下来,眼神偷偷扫着,母亲的眉头一点点锁起来。母亲面向自己时,露出了笑容,她的表情里带着责备,却没有释放出来。
和同样在教室的班主任聊着天,母亲听着班主任讲自己的孩子每天偷偷跑出去打球,说着班主任甚至模仿起自己溜出教室的动作,引人发笑。母亲没有提起物理成绩的事,反而和老师委婉辩解着,认为孩子出去跑着玩没什么不好的。
他当时没有刻意想过这些,只是模糊地知道妈妈和自己是一伙的。他时常会在生病时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又在记忆中加入了全新的判断。身体被限制了自由,思维便自然有机会向远处飞去。
有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门,被敲响了。
并不是父亲下班的时间,母亲还是很谨慎的。她通过门口的猫眼看向外面,那是一个陌生的面孔,当然,在那之后,东影尘对于那个面孔再也不陌生了。
当时他唯一怨恨的是客人的突然到访把母亲带离了身边。生活中总有些让我们平常对待的事情,却让我们的生活不再平常。
“请问您找谁?”
“东虹城在家么?我是他的朋友,有急事找他谈。”他找的是东影尘的父亲。陌生人口中说有急事,声音却那么淡漠,甚至,还或多或少地透着阴冷。
“他还没有下班,要不您先进来等着?”母亲礼貌地开门,把客人迎了进来。这是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清秀的脸有些没有血色,眼角有一道翻开的黑色疤痕,显得有些狰狞。细长的双眼,让人莫名地感受到些许凉意。
他们坐在客厅里,东影尘的母亲很奇怪,家里也曾来过很多丈夫的同事谈事情,可这个人和他们都不同,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常人没有的东西,血色的。她想和这个人聊聊,可是这个男人并不回应,他只是带着笑意,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根烟点上。烟雾升腾起来,扩散至卧室,东影尘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母亲开始不满于客人的随便,但出于对陌生人的礼貌和胆怯她压下了这种怒意。东影尘回忆起和母亲在出租车上,母亲让司机掐掉烟的事情,母亲的态度并不好,东影尘感受到了,因此也明白那个司机同样感受到了,他能从后视镜里看见司机脸上的不快。此刻,类似的事情发生,东影尘开始担忧于母亲会不会说话惹恼了这个突然造访的陌生人。母亲终究还是没有作声,但客人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行为欠妥,主动掐掉了烟,小心的扔进烟灰缸。
东影尘在床上,看不见客厅的样子,但他慢慢感受到了烟味散去,母亲也没有说话,于是他放松下来。这样对人心细微的体察,他从未刻意为之,如呼吸般自然,其效果却往往似巨石般沉重。
就这样客厅里陷入了沉默。东影尘躺在床上,高烧刚刚退去,他的身体仍然十分虚弱,不再关心客厅里的事情,他闭上眼睛,开始了小憩。他想着自己还要多久才能上学,看见某个暗恋的女孩。某些无忧无虑的年少的时代,都是在我们双眼一张一合之间悄无声息地掠过。
终于,钥匙打开门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平静。
东虹城,回来了。
“虹城,这个人说是你的朋友,找你有急事,在咱们家等你挺长时间了。”东虹城听妻子这样说着,上下审视着这个男人。他用平日里带着微微笑意的表情面对着这个人,眼神却渐渐开始聚焦在这个男人的脸上。妻子看着他,觉得有些陌生,他平常的眼神非常散漫,没有任何侵略性。
“你进屋看看孩子吧,我和同事说点事。”东虹城把妻子赶进了房间里。女人关上房门的最后一刹那,扭头看了一眼丈夫,她觉得丈夫似乎并不认识这个人,却仍然在自己面前装作是认识的,她一时不解,心生担忧。
房间门关上的一刹那,东虹城整个人的气息都在瞬间改变了,一种可怕的威压袭向这个男人。
可是那个人还是那么淡漠,他说,那个东西,在你的手上,对么……
没有人知道那个晚上在客厅里,东虹城和陌生客人都说了些什么。东影尘只记得,那天晚饭上,父亲仍对自己笑着,说着自己每次感冒都会说的那些心疼的话,但他的动作却不似往常了。平常爸爸会把左脚踩在另一把凳子下面,需要自己抽出来;他吃饭总是很大口很快,好像有人和他抢一样。而那时,父亲坐得很端正,近乎细嚼慢咽,夹菜的动作很缓。
东影尘现在回忆起来,心底里觉得,那一丝异常,便已经预言了后面的惨痛。
他的记忆重新跳转过去,来到了那个雪夜。
3
放学已经是晚上,天彻底黑了下来,风中摇曳着雪花,模糊了路边的灯光。东影尘缓步走在路上,大病刚过的他这周来上学了。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父亲眼中的恐惧更加浓重。
黑色的夜空,白色的风雪,只有黑白两种颜色,交织成一面阴沉的幕布,像是要为即将绘上的血色做准备。
一辆铁灰色的兰博基尼伴着轮胎倾轧雪地发出的吱呀声音,猛地停靠在路边。东影尘认得这车,脸上流露出惊讶,他从没有在学校门口看见过如此豪华的汽车。这只见于各种影视作品当中,离自己的生活十分遥远。但,人生时而如戏……
车门开了,上面下来一个瘦高的男人,眼角有一道刀疤。他的身上套着一身修剪过的ACU迷彩作战服,背后缀着一个长条形状的袋子,和奢华炫目的豪车相互衬托,显得格格不入。那个时候东影尘还不知道,这种袋子里只会放一种东西,那就是武器。
“小伙子,和我走一趟吧。”东影尘不认识这个男人,只觉得心里泛起丝丝凉意。
这个时候,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回家去。”说着,东影尘被这只有力的手拨到了一边。
这个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东影尘清楚这是父亲的声音,可是他第一次听见他这样的口气。平日里那种散漫,和蔼不复存在了,
全是犀利和强势。父亲从未如今天这般过,日常父亲教导自己做人的准则,诸如“吃亏是福”,“退一步海阔天空”等等,东影尘儿时时常还会不屑于父亲的谨小慎微,他以为那是懦弱。但现在的父亲完全变化了,不再是东影尘认识的那个爸爸,他身上散发着战斗的气息,仿佛血液都燃烧起来。东影尘如今想起那种突如其来的反差,便会明白,或许所有的孩子都不似父母了解自己那样了解父母。
东影尘一点点向后退去,“直接找我好了……”他听见父亲这样说。漆黑的夜色里他清楚地看到,那个男人从背后的袋子里抽出了一把乌黑的长刀,形状好像古斯巴达那种斩马刀,足足有一米多长。而令他惊讶的是,自己的父亲也不知从哪里闪出一柄刀来。那是一柄修长的日本刀,比肋差长却比太刀要短,没有刀谭。
东虹城把这柄刀自那布满金属纹饰的精致皮鞘里抽了出来,森然的杀气倾泻出来,胜过腊月寒冬。刀表面在路灯的掩映下显出花纹,就好像水银在流动。最显眼的是,刀身上,有一片骷髅的图案!
那个男人看清了它,“就是它么?原来你带在身上……”他的话音未落,东虹城已经率先发动了攻击。东影尘不曾知道,人,还可以跳得这么高。
刀光劈开了雪,劈开了风,劈向那个男人的头顶。“呯”,金属撞击的声音猛然间响起。东虹城的虎口一时发麻,这么冷的夜晚,他的额头却淌下汗水,是冷汗。他很清楚刚刚的那一刀,自己是尽了全力的,可是对方接住它,居然如此轻描淡写。
男人的嘴角露出嘲笑,低头看自己的刀刃,上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他确定了,东虹城手里的这柄刀,是真的。
他邪魅地笑了,身形一闪,消失在东虹城眼前。东虹城心立即转身,刀随之挥出。男人果然出现在他的身后,可是他还是慢了。
东影尘那时已经陷入了呆滞,他突然发现,自己和父亲,原来不在一个世界。
“爸!”东影尘叫出来!男人手中的刀避过了刚刚那记格挡,刺穿了东虹城的胸口,刀尖自东虹城的后背透出来,血水流淌在刀刃上,喷薄着热气,落在地上融化了雪。血和雪溶在一起,宣判着生命的飞速流逝。
各自只挥出一刀,胜负便分晓了。
天旋地转中东影尘听见自己的父亲发出长吼:“儿子!快跑!”
东虹城突然爆发出了最后的力量,一只手锁住了对方执刀的手,男人想把刀拔出来,可竟没能挣脱。
东影尘仍然望着父亲,他因为恐惧呆滞在那里,全身的力气都散掉了。后来他才知道,那次分别有另一个名字,叫作死亡。死亡,就是再也无法看见。
“快跑啊!”东虹城发出最后一声长吼,他的生命终于流尽了,可是手仍然僵硬着,像一把铁锁。
东影尘终于从神游中回归,把脚从地上拔起来,冲出围观的人群。
男人用另一只手掰开了,夜里可以清晰地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震颤着空气。男人终于拔出了刀。
男人不在意那些旁观的民众发出的尖叫,他们中的一些跑掉了,还有一些在报警,他都没有在意。没有去追东影尘,男人俯下身拾起了那柄日本刀,这才是他想要的东西。
泪水在东影尘的脸上肆意流淌,寒风打在他的脸上,针扎一样疼痛。他奋力奔跑着,不敢回头,他只能任由恐惧驱赶他逃跑。因为回头,悲伤就会把他留在这里……
4
北方的秋天,是夏和冬的影子。同时具备夏的生机和冬的腐朽,我们的一生就好像秋天的最后一片叶子,祈祷生命的同时也走向死亡。
“哗!哗!”,一大一小两个人踩在满地的落叶上,中年男人试图扯住孩子,却追不上少年人蹦蹦跳跳的脚步。下午的公园人很少,更没有人避开山间的木头栈道跑到树丛间穿梭。男孩子非常瘦小,他朝着山下沿斜坡向下冲刺着,手臂在一棵棵细杨树松树间来回游荡,偶尔抓握时手掌被树枝刮破了皮,他也不怎么在意。
男人在后面看着,嘴角微微上扬,脸上被阳光打着,有幸福的弧度。同时也有些担心,他学着儿子的模样,向下追去。
山后羊肠小道的旁边,有一条河,水面飘动着落叶。父子俩一起走着,父亲走得很快,儿子努力跟着。
“爸爸你看,这是我的武器。”他扬起手里被磨的尖尖的木棒。父亲低头看着,有点不悦。
“小尘,你知道吗?人一拿起武器来就变得弱小了。”
“为啥阿?”
“要以德服人。”
男人说得没头没脑,孩子也听得云里雾里。大人不再说话,大踏步向前走着,小孩在后面一边追着,一边在心里琢磨着刚才的对话。
太阳快落山了,泛红的颜色打在枯黄的枝叶上,留下嶙峋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