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反亚里士多德主义和温和怀疑论

伽森狄早年曾信奉并亲自讲授过被经院哲学奉为权威的亚里士多德主义，但后来在蒙田人文主义和夏隆怀疑主义的著作的影响下，成为亚里士多德主义和经院哲学的反对者而走向了近代哲学。

他的第一部著作《对亚里士多德的异议》的第一部分，就是批判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奇谈怪论。他认为亚里士多德的形式和质料的学说不能够合理说明自然，或对自然界一无所知。他批判经院哲学家时说：

据说太阳具有形式和质料；据说空气具有形式和质料；据说雨具有形式和质料；据说石头、树、人也具有形式和质料。多么宏伟的哲学啊！万物都具有形式和质料。这样一来，我们就认识万物了！为什么我们还要辛辛苦苦地研究自然界呢？1

伽森狄认为在解释自然方面，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的原子论胜于亚里士多德的形式和质料学说，原子论从感性的确定原则出发，把自然界分解为元素，则更适合对经验的自然的研究。他在谴责亚里士多德主义的信徒时说：

你们多么卑鄙啊！对于与宗教相关的事情，理性当然必然服从于信仰，可是对于与自然界相关的事情，你们的理智却拜倒在这个或那个哲学家的脚下！你们多么懒惰啊！你们不是用自己的眼睛，而是用亚里士多德的眼睛观察自然，你们不是研究自然界本身，而只是研究亚里士多德关于自然的著作！你们还多么胆怯啊！你们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和才能，而认为自然界已经被某个天才穷尽无遗了。自然界已经不能创造人、而只能创造猴子了，仿佛自然界已经不是原来那样，因此不能像过去那样产生出伟大的才智了。2

《对亚里士多德的异议》一书的第二部分，对于那些宣称已经发现了关于事物起初本性的必然和无可怀疑的知识的人进行了批判。伽森狄认为，我们关于世界的知识只是来源于感觉经验，我们不能获得绝对真实的第一原则和真实的或本质的定义，因为从经验的归纳中绝不能产生确实的普遍命题，不管收集的材料多么全面，将来仍然会出现相反的例证。即使我们力图去发现某种真实的定义和第一原则，但如果是运用三段论推理，我们也不能得到关于自然的科学知识。

《对亚里士多德的异议》一书最后一部分，否认了获得关于世界的必然知识的可能性。他运用古代怀疑论的论证来说明，我们所认识的一切东西只能是事物的现象而不是事物本身。我们可以知道蜂蜜似乎是甜的，但我们不知道蜂蜜实际上是否是甜的。在现象的基础上，我们不能说事物的本性就是作用于我们感官的这些结果的产生者。感觉经验太易变化，在被感知到的东西的基础上，不能提供任何方法来判定实在的本来面目，我们也没有任何方法从经验推论出引起这些经验的东西，我们甚至不能建立任何真知识的标准，所以，我们只能得到结论：我们对实在一无所知。然而伽森狄主张，我们还是能够发展关于现象的有用科学，只要我们把结论限制在经验世界，我们就既不会与神圣的真理相冲突，也不会接受任何关于不可感知的实在的独断论。形而上学和数学的独断论都是没有价值的冒昧推测。

《对亚里士多德的异议》一书代表伽森狄的早年思想，其中显露出温和怀疑论的思想，在他的后期著作中，这一思想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他运用伊壁鸠鲁的原子论作为假设模式，来证明我们怎样能够拥有关于现象世界的知识，怎样能够发展关于这个世界的科学。这种观点在《哲学体系》一书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哲学体系》一开始就讲述了伊壁鸠鲁的知识论，总结了古代怀疑论的观点。他要探求是否有一个绝对确实的区分真理和谬误的标准。伽森狄认为，某类事物在特定的时间里是显而易见的、明白的，就连怀疑论者都不会否认的；而另一类事物是不清楚、不明白的。后者又可进一步分为三种，一种是绝对不明显的，在任何条件下都不可能认识的，伽森狄借用皮罗（Pyrrho，公元前360—前270）的一个例证，即天上的星星的总数到底是奇数还是偶数，这是在任何条件下都无法清楚地知道的；另一种是自然不明显的，我们不能感知它们，但我们能通过符号、记号来认识它们，如皮肤上的毛孔，我们可以通过出汗来推知它们的存在；第三种是，某些事物是暂时不明显的，这是因为条件的限制，只要条件具备它们还是能被感知到的。古代怀疑论承认第三种暂时不明显的事物能够通过“指示性符号”来认识，事件总是有规律地联结在一起的，当一个被观察到了我们就会想到另一个，烟就是火的指示性符号，即使我们暂时看不见火，从远处的浓烟，我们可以推论火的存在。皮罗主义者认为，这种通过指示性符号而获得的不明显的事物的知识，在日常生活中是重要的和有用的。怀疑论者和独断论者之间的区别或不一致，就在于是否承认有任何记号我们能借以获取第二种事物即自然不明显的事物的知识。怀疑论者认为我们的认识不能超越现象，而独断论者主张可以通过指示性符号来获得自然不明显的事物的知识，因为符号能超出可能的经验去揭示事物。

在对怀疑论做了一番总结并指出怀疑论和独断论的区别之后，伽森狄提出了自己的调和论。他宣称，独断论者夸大了人类心灵的能力，声称我们能够认识事物的真实本性。其实事物的本性或事物本身是向我们隐蔽着的、不能认识的。而怀疑论又过分地强调知识的障碍，否认我们能够认识自然界展示给我们的东西。其实某些事物的存在和可以被认识是显而易见、无须怀疑的。我们能够认识现象，我们也能够通过一种指示性符号来认识自然不明显的对象。通过感官，我们可能感知明显的记号，对于事物的存在做出确切的结论。通过理性，我们可以解释这些记号，辨别感觉经验指出的世界所具有的确切特征。我们可以凭理性对不可感知的对象做出推断，例如，德谟克利特就是在望远镜发明出来之前很久，推断白色的银河是由无数的星星组成的。我们的感官有时会出错，但也会为细心的推理所纠正，理性的推理也是以感觉经验为基础的，同时我们关于自然不明显的事物的推理和知识，还可以由经验来验证。怀疑论对于我们推理的反驳我们可以置之不理，我们拥有确实的推理原则，它们可以作为我们进行推理的手段。伽森狄在认识和真理问题上采取了怀疑主义和独断主义的中间道路，是一种调和论，或曰温和的建设性怀疑论。他承认了世界的可知性，承认感性和理性的区别，感性在先，理性在后，通过感觉感知符号和记号，通过理性去认识隐蔽的本性。一切理性知识都来源于感觉，然而理性的认识高于感性的认识，并且理性可以校正感性的错误，理性推理的正确性可以由经验来验证和检验。这里体现出的是唯物主义的经验论的思想。这种经验论的思想，在伽森狄批判笛卡尔的天赋观念论时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之所以还把伽森狄称作温和的怀疑论，是因为他认为，要得到绝对确实的知识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达到一种有限的、有用的知识。我们并没有发现绝对真理，绝对真理是我们得到的一些模糊影子，但是这些影子也对世界做出了令人满意的科学解释。这种解释是以经验和推理为基础的经验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