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班级里的卫生值日,每天都要做。每天的值日生,做完卫生后要把本子送到白毛手里去打钩。
值日生由各个小组的成员轮流当,排班表贴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今天是谁谁谁,明天又是谁谁谁,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值日工作分为三大项:扫地,抹桌子,擦玻璃。三大项之中又包含着很多小项,比如扫地之前先要洒水,抹桌子的要顺便清理每个同学的桌抽屉,擦玻璃最好用废报纸,如果不小心用了湿抹布,玻璃就会擦成大花脸……总之,劳动的过程很愉快,但是也很繁杂,够辛苦。
白毛自然是不用动手的,梅老师说了,他有病,出力气的工作不能让他干。八七个同学在教室里忙得热火朝天时,白毛总是高高地坐在梅老师的讲桌上,仰起他的一张墨镜脸,很无聊地晃荡着两条腿,时不时地发出不必要的指令:“那边那边!”“快洒水,灰都呛鼻子了!”“南面的窗玻璃怎么没人擦?”诸如此类。
同学臭他:“你周扒皮啊?”
他承认:“我就是,怎么了?”
同学恨恨地说:“哪天我们都变成长工,揍死你。”
他耸耸肩膀:“无所谓,我反正要死了。”
这个事实,任何时候都是他的撒手锏,只要亮出来,争执的对方哑口无言。
到卫生打扫全部完毕,要由他挨个儿签字通过的时候,他就会一屁股从讲桌上滑下来,拎一拎裤子,一只手很有气魄地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像鸭翅膀一样地张开,平举,顺着教室的过道,在每张桌面上擦上一指头。如果桌上有灰尘,或者地上有纸屑,他会把沾了灰的手指头伸给人家看,或者用脚尖把纸屑钩出来,踢来踢去,脸上还带着些嘲弄,带着些不以为然,让值日生满脸通红,无比羞愧。
朵儿之前听巷子里的大人说,生了白毛这种病的人,因为怕光,视力都不好。可是他戴上一副黑眼镜之后,怎么就变得目光炯炯,洞察一切,一丁点纸屑、一丝丝灰尘都能够挑得出来呢?这真是奇怪的事。
初秋,来了一场台风。风横扫校园,操场上掉一地落叶。当天的值日生擦完窗玻璃后,忘了把插销扣紧,夜里窗户被狂风掀开,来回拍打,玻璃震坏了一块,碎成不等边的三块三角形。还好窗户是老式木框窗,玻璃的面积比课本大不了多少,上下左右又被钉子揳死,如果不去碰,暂时也掉不下来。
第二天,教室里的卫生做完后,南北两边的窗玻璃都亮得像镜子,唯独那块碎玻璃上蒙着灰,再加两道纵横贯穿的裂纹,特别碍眼睛。
白毛这里就通不过,坚持说:“不行,这块玻璃也得擦干净。”
无巧不巧的,这天负责擦玻璃的值日生是马小五。马小五不是朵儿,也不是班上随便哪个老实同学,马小五的权威,还从来没有人敢于挑战。况且马小五没有做错什么事,那块坏玻璃的确不能碰。
马小五两手擦在裤兜里,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斜着眼睛看白毛:“嘁,老子就是不擦,怎么样?”
白毛坚持:“你不擦,我就不签字。”
“爱签不签,稀罕啊?”马小五不屑地朝地上吐一口唾沫。
白毛涨红脸,手指着地:“先把唾沫擦掉!”
马小五有点理亏,抬脚,慢悠悠地用鞋底把唾沫划拉了一下。
“你什么态度?”白毛愤怒责问。
“就这个态度,不行吗?”马小五笑嘻嘻的,摆明了没把白毛放在眼睛里。
白毛的鼻翼张大,喘气声明显发了粗。他声音粗重地说:“好吧,马小五我要告诉你,你要是不擦那块玻璃,今天所有人的值班日志我都不签。”
围观的同学,此时集体“哦”了一声,明显不满,表示抗议。
马小五是真的不怕事。他不光不怕事,还就怕没有事。白毛的声明一发出,马小五明显兴奋,简直就有点手舞足蹈。他盯住白毛,一边伸手提裤子,活动十个手指,一边慢吞吞说:“你真不签啊?”
白毛冷笑一声:“你聋子啊?没听见啊?”
马小五说:“没听见。再说一句我听听,签不签?”
“不签。”
“再说一句,签不签?”
“打死都不签!”
两个男孩子,刹那间愤怒提升,抖身就成了两只好斗的小公鸡,脸红红的,鼻孔一张一翕的,连身上的汗毛,都一根根地挓挲起来,竖成了一片尖锐扎人的刺猬毛。
“李宝成我告诉你,我早就想揍你了!我看不惯你这熊样,不是一天两天了!”马小五攥起拳头,伸出脖颈,一字一句警告对方。
白毛高声大气:“好啊,你揍啊,有种的就动手,揍啊,不动手你不是人!”他也把脖子伸出去,白鸭子一样地,直拱到马小五胸前。
激将法在任何时候都有作用,尤其对马小五这种内心骄傲的人。说时迟那时快,朵儿只看见马小五闪电般地伸出一只手,半空中挥舞了一下。白毛这边,“啊”的一声惊叫,脸上的墨镜已经不见了踪影。
马小五轻蔑地发表声明:“我揍你?我用得着揍你吗?”说完,他先掂一掂抓在手里的那副毫无分量的墨镜,随即一扬手,飞快地扔出去。
墨镜很准确地砸到了黑板上。“砰”的一声脆响,镜片和镜架瞬间分离,黑色的玻璃碎片掉落一地,黑板上留下一小块浅浅的凹印。
教室里扬起了第二声惊叫,是围观的同学们集体发出的声音。
这段日子戴惯了墨镜的白毛,骤然失去这层保护,眼睛立刻被强烈的光线罩住,显出很惊惶很不适应的模样。他的整张脸,像被扫帚扫着了一样,又像被火焰烫着了一样,滑稽而痛苦地皱起来,鼻子和嘴巴缩成一个核桃壳,快速地错位和扭动。他下意识地抬起一只胳膊,举到眼睛前面遮住光,另一只胳膊便在空中乱抓乱舞,试图去揪对面马小五的头发,耳朵,或者身上的随便哪个地方。他的白垩垩的面孔,在这时候变得通红通红,红得像是一只煮熟的大虾,像是他的皮肤随时都会爆炸,喷出吓人的血。他的嘴巴里,嗯嗯啊啊,呜呜咽咽,声音尖细而怪诞,像是在咒骂,又像是在哀号。总之一句话,白毛这时候,看起来简直就是疯了,着火了,要不顾一切地拼命了。
朵儿在一旁,脸煞白,心哆嗦,额头上有一根筋扯来扯去地跳,跳得她耳朵里都听到砰嗵砰嗵的声音。她的心里很奇怪地想到了一句话:“杀人要偿命。”马小五出手重,他很可能一动手就会把白毛打死。他要是打死了白毛,他自己也会被公安抓起来,判刑坐牢,以命抵命。朵儿不想让马小五死,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喜欢这个蛮横的男孩子……
哎呀不能想了,来不及想了,她一定一定不能让他们打起来!朵儿心一横,把眼睛一闭,冲到两个男孩子中间,用尽力气,痛彻心扉地喊一声:“求求你们了,都别打了啊,玻璃我来擦吧!”
毫无疑问地,全神贯注准备交战的双方,马小五和白毛,同时都听到了朵儿的这句话。听到之后,稍停片刻,两个人的姿态,就有了一个小小的变化:白毛的手更加警惕地抓紧了马小五的头发,而马小五的手,已经悄悄下滑了几公分,从白毛的耳朵上,滑到了白毛的衣领上。
朵儿的第一声喊,因为急切,有点不管不顾,接下来再发声,反而胆怯了,带着点小心翼翼,又带着点苦苦哀求的意思,说:“你们,别打了好不好?我来擦玻璃哦。”
这样低声下气的话,从女同学的嘴里说出来,怎么都会让男孩子生出几分羞愧的。所以两个红头赤脸的小公鸡,一瞬间仿佛被人勒住了喉咙管,身子先瘫软了下来,肩胛骨跟着也松弛下来,手慢慢松开,脚步慢慢后移,彼此的身体脱离了接触。只是两个人还都在怒目而视,谁也不肯让步一丝一毫。
朵儿不再看他们,快手快脚地抓起一块抹布,推开窗户,甩掉脚上的塑料凉鞋,光脚踩上一张长条凳,再抬腿,踮脚,侧了身子爬上窗台。朵儿的身体实在已经很瘦小,无奈教室的窗台更窄逼,窗户也不高,所以她只能半蹲着,抬起胳膊,稍微地仰一点身体,去擦窗户中间那块碎玻璃。
凑近看,玻璃上的确粘着厚厚一层黄沙土,是夜里刮台风刮上去的,难怪白毛说玻璃脏,死活不签字。他真的不是无理取闹。可是碎裂的玻璃摇摇欲坠,手碰上去会发出咯啷咯啷的震响,无论朵儿多小心,都不能阻止玻璃碎片在她的抹布下面摇来晃去。教室里的气氛,一时间就安静得很奇怪,每个人的面孔,都像葵花一样朝着窗玻璃的方向,每个人的眼睛,随着朵儿手中的抹布,来回往返地移动,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眨都不敢眨,生怕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会惊动了脆弱不堪的玻璃,让它脱离窗框,砰然四碎。
马小五忍不住朝白毛瞪眼:“看见没有?这么危险,还擦什么擦?”
白毛不服气地反驳他:“自己不擦,让女生擦,要脸不要脸?”
马小五重新愤怒起来:“你才不要脸!有本事你自己上去啊!”
刚刚平息的战火,转眼间又要燃烧起来。蹲在窗台上的朵儿,忙不迭地隔空拉架:“别说了……求求你们闭嘴好不好?我都快擦完了……”
说着,手里一个不留神,力道用重了一点点,被两颗小铁钉挂着那块三角形的玻璃片,终于有机会掉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朵儿的脚面上。先是皮肤被尖物击中的“噗”的一声响,再然后,玻璃弹出去,掉落地面,“咣当”一声,碎片四溅。
教室里所有的同学,连同马小五和白毛,集体发出一声惊叫。
朵儿当时并没有感觉到有多么疼,可是她低头看向脚面时,却发现鲜血已经飞快地渗出皮肤,顺着脚背小蛇一样往下蹿。红艳艳的一条蛇。
刚升入五年级的小孩子,什么时候见到过这么鲜活的、汩汩喷涌的、昂着脑袋咝咝乱窜的血呢?真的没见过。所有的人,几乎在同一时刻,“哎哟哎哟”地慌乱成一团,有人在教室里没头苍蝇似的来回奔逃,有人一边叫一边用劲捂上自己的眼睛,有人到水桶里捞那块水淋淋脏兮兮的抹布,要帮朵儿去擦那条血污,更多的人,目瞪口呆,傻成了一根木桩子,钉住不动,不知道如何是好。
朵儿自己,完全因为同学的慌张而慌张,蹲在窗台上,微微颤抖着,不知所措地盯视自己的脚,注意到血越流越畅,越聚越多,已经在光溜溜的脚底板下面攒起来一汪小小的血泊,散发出一股很奇怪的、又甜又腥的气味。她的脚,麻酥酥的,痒丝丝的,被无数小蚂蚁欢快地啮咬着一样,引得她直想动手抓挠。她绝望地想,血会不会就这么永远流下去啊?血流光了的话,自己会不会就这么死掉了啊?
于是,朵儿头一晕,身子一软,很不争气地从窗台上掉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