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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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了。朵儿升入了五年级。因为朵儿上学期的功课好,梅老师就请她坐在第三组第四排,教室最中心的一个位置,意思大概是,朵儿在这个班里,要起到模范带头的作用,全班同学都要向朵儿学习和看齐。

朵儿意识到自己这个座位的重要性,心里很开心,也有点惶恐,生怕自己今后做得不够好,辜负了老师的信任。朵儿的肩背,有时候就会不知不觉地缩起来,要缩到所有同学看不见,才悄悄吐出一口气。

卫南跟朵儿一个班。从一年级开始,她们两个就是同学。不过卫南个儿高,一直坐最后,朵儿如果在课堂上要看她,就要把身子全部扭过去,动静有点大,朵儿从来都不敢。有两次卫南被老师喊起来答问题,支支吾吾答不出,朵儿心里想帮她,老师眼皮下又不敢回头,急出一身汗。

下课后,卫南对朵儿说:“你坐在位子上扭来扭去,我就懂了你的意思。”

朵儿急急忙忙表态:“下回我给你扔纸团。”

卫南很傲气地答:“才不要!我的功课我负责。”

男神一样的马小五,这学期成了朵儿的同班同学,原因是这个彪悍的孩子又留了一级。算上三年级那一次,这是马小五的第二次留级,成绩册上很不光彩,年纪也比朵儿他们大了两岁。可是马小五不在乎。反正他爸妈有六个小孩子,懒得多管他。

每天每天,他把书包带子顶在额头上,书包搭在肩背后,腾出两只闲不住的手,一路拍打着墙壁上的石灰粉,或者在指缝间藏根锈铁钉,把好好的墙面划出波浪纹,从校门口一路划到教室门口,然后再把钉子揣进口袋里,大咧咧地晃着肩膀进教室。混过一天的时间后,书包里揣上几本满是红叉叉的作业本,随便搂住一个小同学的肩,满不在乎地出教室。而被他搂紧的那个小孩子,一定是又紧张,又兴奋,走路都不利索了,磕磕绊绊像个木头人。

不过呢,不带偏见,平心而论的话,马小五真的算不上一个坏学生,因为他只调皮捣蛋,却轻易不会招惹别人。他不光不招惹人,有时候还愿意帮助人,比如做值日的时候朵儿提不动一大桶水,他会不声不响迎上去,夺了水桶就走。再比如音乐老师上课前,要找人抬她的那架脚踏风琴,马小五从来不要人喊,早早地就去了音体美办公室,守在风琴旁边,等着奉献他的蛮力气。

也因此,马小五留级到五年级一班后,朵儿的同学们都没有讨厌他,反而觉得班级里有了这样一个“保护神”,心里很踏实,也有了对外班同学耍横摆阔的资本。

有意思的事情是,本来应该在五年级四班念书的白毛,这学期忽然也调到了朵儿这个班。听人说,是白毛那个当大厨的爸爸在校园里拦下巴校长,涕泪交加地述说了白毛的身体状况,请求学校对他们的儿子给予最后的照顾。看见的同学讲,白毛爸爸还掏了一包“大前门”的香烟要送巴校长,校长死活都没收。

整个五年级的级任老师中,谁的资历最老,也最有权威,能够把白毛这样的学生妥妥帖帖照护好,完成一个了不起的“临终关怀”呢?当然是朵儿班上的梅老师。所以校长就把白毛从四班调到一班来。

白毛头一天跟梅老师进教室,脸上照旧是戴着他的宝贝黑墨镜。仁字巷里的小孩子,比如朵儿,比如卫南,还有马小五,已经对白毛的这副模样见怪不惊,可是班里其余同学是头一回见到,不可避免地惊奇。想想看,比石灰还要白的一张脸,白森森的头发,粉嘟嘟的耳朵,红艳艳的嘴,再配上这么一副黑漆漆的圆镜片,这张脸上的色彩,是如何的突兀和不搭调,又是如何的怪异和鬼魅!全班同学,本来一心一意要保持紧张严肃的,忍了两秒钟,还是没绷住,不约而同地,捂住了嘴巴,颤动着肩膀,哗啦啦地笑起来。

梅老师其实也有点要笑,笑意都已经从他的嘴边上漾开来了,可是他是大人,不能跟小孩子一样疯,他只好用教棍用劲地敲桌子,压下一教室的笑声,呵斥道:“笑什么笑?很欢乐是不是?我必须提醒大家啊,李宝成同学情况特殊,今后我们要习惯他的不同。”

朵儿第一次听到白毛的名字:李宝成,她心里惊奇地想,白毛也是有名字的人哦。又想,当然啦,谁都有自己的名字嘛,只是从前大家不知道。

有一个同学憨头憨脑站起来问:“老师,什么叫情况特殊?”

“特殊嘛……”梅老师蹙起眉头,在心里紧急搜索最合适的用词,“特殊的意思,就是可以有例外。”

“为什么可以有例外?”这个同学马上觉得不服气。

“因为……因为……”梅老师想不出一个合理解释,只好公布了消息,“因为李宝成同学是带病上学,我们希望他快乐地度过生命中的每一天,和每一个小时!”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全班四十六个同学,哪怕是最愚笨最不开窍的一个,也隐隐约约听懂了梅老师话里的意思。

一刹那间,大家都收起了笑容,把同情的目光投送到白毛的脸上。

原来这个同学戴着这么一副眼镜,是因为“情况特殊”哦。黑眼镜是他的护身符?没有了眼镜他会死?哇,真奇怪,真可怜。

因为是“特别照顾”,白毛理所当然被安置到第一排,最靠近讲台的那个位置。从此以后,他的那颗白晃晃的脑袋,就像一只白气球一样,飘浮在全班所有同学的眼面前,只要看黑板,就能看到他。所有五年级的级任老师,教算术的丁老师也好,教音乐的何老师也好,包括偶尔到班里来巡视的巴校长,看到那颗白脑袋,一律的笑脸相向,低语问询。如果白毛做错了作业,或者上学忘带课本,老师们都会忽略不计,摆摆手说:“没事,没事。”如果班里要组织劳动,要列队出操,老师们总不忘提醒白毛:“你留下,休息。”

白毛尽情享受他的优越待遇。每天他都戴着墨镜,像非凡而尊贵的客人一样,大摇大摆地,不苟言笑地,在校园各处游荡。有时候他会背着两只手,看女生跳房子,帮忙把踢飞的砖头片踢回去。有时候他会突然插进男生“打仗”的队伍里,像勇猛的骑兵冲入战壕,把一方的人群冲得七零八散。他酷酷的装束,悲壮的神情,无所事事的姿态,让朵儿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们感觉到惊奇,也多多少少有一些震撼。他们会自觉自愿地侧转身,无视他的鲁莽,纵容他的最后的狂妄。

开学第二周,轮到五年级一班升国旗。升旗手只有一个,身份很光荣,为了公平起见,班级里从来都采用公推公选的方式:各小组推出一个候选人,名字写在黑板上,全班一人一票,在名字下面画“正”字。

朵儿在三年级下学期的时候,因为帮助一个迷路的小娃娃回家,被大家选上过一次。在四年级下学期的时候,得了全校朗诵比赛第一名,又被选上过一次。朵儿知道,一个人要被选为升旗手,实在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这个人的事迹,一定要让全班同学服气才行。

可是这一次,梅老师改变了游戏规则,他不让大家选了,而是改成由他提议,全班同学附议。

梅老师提出的人选是白毛。

没有人表示惊讶,好像都知道了这是必然的结果。白毛的特殊性已经成为事实,你愿意或者不愿意,它永远都存在着。

梅老师强调说:“因为我们是一个集体,所以我们都应该懂得,什么是最需要的,什么是最必要的。”

啊哈,这还用说吗?白毛的生命中也许只有这一次升旗机会了,可是我们大家都还健康地活着,能吃,能玩,能够快乐歌唱,这样一想的话,谁有资格跟白毛计较这个呢?

升旗的那个早上,白毛穿着折缝笔挺的白衬衫,蓝裤子,脖子上系了一条鲜艳的红领巾。他坚持要戴上他的墨镜,巴校长居然同意了。他的新崭崭的红领巾和圆乎乎的黑墨镜搭配在一起,非常不协调,也非常不严肃,好像戏台上的英俊小生莫名其妙画了一个小丑的白鼻子,让人不知道是开心好,还是悲伤好。

又过了一周,班里要新选出一个卫生检查员,原因是梅老师特别爱干净,他总觉得每天的值日生不够负责任,窗玻璃总是擦得花里胡哨,他要这个检查员督促着大家搞卫生。

梅老师说:“我们要选一个最有劳动积极性的人。”

他又说:“请愿意当卫生检查员的同学举起手。”

结果每个同学都举了手,因为热爱劳动是最受赞美的事。

白毛也举手了。

白毛一举手,不用说,检查员的头衔就落到他身上了。

平生第一次,白毛成为班级中很有权威的人,所有的值日生,在卫生打扫完毕后,要捧着一个写满了卫生项目的小本子,让白毛逐条打钩,最后签上他的名字。如果白毛在其中的某一条上打了问号,值日生就必须返工,仔仔细细再做一遍,直到白毛满意为止。

朵儿真心觉得,卫生检查员这个职位,是梅老师专门为白毛设定出来的,要不然的话,白毛怎么能够像这样心安理得的,享受班级里众星捧月的荣光呢?

可是,从这件事情以后,班级里再碰到诸如“选优秀”这样的场合,就没有人争先恐后了。大家都知道,一段时间里,所有的荣誉都要照顾给白毛,所有的赞美都要加到他身上,所有的宽容和谅解都要以他为标杆。梅老师只要往讲台上一站,笑容可掬地说:“让我们选一个……”大家就左看右看,瞅瞅窗外,瞥瞥墙角,瞟一眼天花板上的蜘蛛网,死活不肯开口讲一句话。

不能计较哦。千万千万不能有看法哦。同学是兄弟姐妹呀,要帮助最需要帮助的人。

所以,全班同学的一致选择是——沉默,总是沉默。

有一回,又是全班一片沉默时,朵儿的心里,突然蹦出一个词:小偷。

真的是哎,白毛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小偷,他在不知不觉中,把班上所有人的荣誉感,上进心,好胜心,统统地偷走了,让每个人的心里都变得空荡一片了。

哎呀,怎么能这么想?真糟糕,这样的想法太可耻。朵儿慌忙地摇头,咬嘴唇,要把一个自认为龌龊的念头从心里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