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桩买卖的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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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百年前的前清,苏门县城外,从甘肃逃难出来,想要去北京城尝尝北冥海中的鱼味的吴家三口人,尚不知大祸将至,交织百年的恩怨正缓缓拉开帷幕。
尾随在他们身后的南彪和朱半仙,选城外人少时分,快步上前,将三人喊住。这南彪模样凶恶,朱半仙又眼神飘忽,横竖都不像好人。矮人吴狗连忙拦到了十岁娃娃吴云房身前,吴敦一拱手,说:“两位好汉,我们只是路过的逃荒乞丐,望高抬贵手。”
南彪便恼了:“我俩找你们说话,难道还被你们误会成劫道的蟊贼不成?”
朱半仙忙将南彪往旁边推,也和吴敦一样拱手:“看来三位是误会了,我们兄弟二人,见你们仨外来人模样忠厚,流落到此,怕是有为难之处。所以上前来搭讪,想要给个赚钱的活计,看你们有没有兴趣。”
吴敦堆出笑:“我们是从甘肃逃荒,往北京去寻故人的普通百姓,没什么本事,但手脚都还勤快干净。如若两位有需要帮手的活,尽管吩咐,我们求之不得。”
朱半仙左右看看,确定这附近没人,然后压低声音,对吴敦道:“不瞒两位,我与我兄弟有一患了怪病的老母,卧床多年。我们寻访全国各地名医,散尽了万贯家财,也都无济于事,甚是苦恼……”说到这儿,朱半仙瞅见一旁的南彪依旧撅着肥臀,一副劫道宵小的模样,便偷偷使了个眼色。南彪虽然是个浑人,但也不是没有玲珑心思,立马理会,抬手用袖子在脸上擦了擦,转过身,做难过状。
朱半仙便开始继续瞎扯:“前些日子,我们寻到神医,给了我们一个药方。那方子比较古怪,但谁让咱是孝子呢?再难的药,我们也都给找到了,唯独有一个药引子比较难入手。”
吴敦与吴狗都是乡下人,对世道险恶没有个分寸,听朱半仙这么一说,又见南彪似乎在抽泣,便当了真。吴敦问:“那是什么药引啊?”
朱半仙是个老骗子,手段高,这一会儿连忙摆手:“不好说,不好说。”他用的这是三十六计中的欲擒故纵。
吴敦说:“你倒是说说,怕我们这打西北过来的,听说过。”
朱半仙便叹气:“唉,需要的是青壮男丁的头发做引。”
吴狗纳闷了:“这还不容易,满大街都是,剪点自己的也可以啊。”
朱半仙摇头:“需是走南闯北染过风尘的男丁头发。”
吴敦说:“这兄弟的意思,莫不是想要我们给你一缕头发吧?”
朱半仙点头:“不过,不是只要一缕,而是需要两条长辫。”
吴狗瞪大眼:“用两条长辫的头发拿去做药引,那你老娘这饭量……哦,不,这药量也不小啊!”
朱半仙眼珠一转:“是两个月的量,只不过要一次性熬好,分两个月喝。所以,所以我兄弟二人,就找上了你们……”
吴敦说:“你的意思是想要我们的长辫?”
“正是。”朱半仙见吴敦至此面带难色,又连忙补上一句,“我们兄弟二人,愿意给你们五十文钱作为酬劳。”
站一旁的南彪心里就觉得这朱半仙做人做得有点过分了,六百文的买卖,坑人太狠,似乎也不太像话。于是南彪扭过头来,自作主张补了一句:“是一条辫子五十文。”
其实朱半仙本意也是要花出一百文钱的,可但凡做买卖,总不能一次性把底都给出了。于是他白了南彪一眼,说:“是!”
吴狗便笑了,对他哥哥说:“那再好不过了,我们现在就给他们剪下辫子呗,反正这年头出门要饭的和尚也多,我们就说我们是哪个塌了的庙里逃出来的就是。”
吴敦却摇头。他皱眉,再次上下打量南彪与朱半仙两人,心生疑惑。末了,他对朱半仙说:“两位能不能容我和我兄弟商量一下。”
这意思就是要他俩回避,兄弟要说说小话。这朱半仙和南彪自然不好拒绝,便往后退了,站不远处等候。
就在这时,从远处走来一个挑着担子的杂货郎,担子一晃一晃地,正要往苏门县里去。他那担子上还伸出个细竹竿,上面插着十几串冰糖葫芦。这入冬不久,正是冰糖葫芦最为爽口的时节,朱半仙瞅着眼馋,便招呼那杂货郎过来,要买上一串。南彪咧嘴笑,开口说也要一串。朱半仙说:“今日里我已经请你喝了茶,还吃了花生豆,如若要吃这糖葫芦,需得你自己给钱。”
南彪说:“那就从我一会儿要分的钱里扣。”
朱半仙不答应,说:“那还不能算,还没赚到手。”
南彪便不乐意了,可身上没钱,只能看着朱半仙买了一串糖葫芦。这朱半仙拿着糖葫芦,伸出舌头要舔。站一旁的南彪使坏,指着天上的一行大雁大吼了一声:“快看。”
朱半仙吓了一跳,手上那糖葫芦没抓稳,掉到了地上。再一看南彪,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很是得意。可这朱半仙也不好发火,毕竟自己一细胳膊细腿,以后在这街面上各种扯皮事儿,还要靠南彪撑腰。于是,便弯腰捡起糖葫芦,只见那透明的糖汁上,沾满了尘土。他左右看看,附近没有清水,没法冲洗。
这串糖葫芦自然是没法吃了。朱半仙一探头,看到不远处那两个乞丐还在商议,剩下那孩子正盯着自己这边,怕是看上了自己手上这串糖葫芦。这朱半仙鬼点子多,眼珠一转,对南彪说:“你以为我是自己嘴馋才买下的这吃食吗?”
南彪不明白:“难道你还是要拿着这冰糖葫芦塞屁眼不成?”他这话一说出口,自己觉得说得甚好,自顾自大笑起来。
朱半仙白了他一眼:“所以说,你小子就是成不了大事。今儿个让你见识下我的能耐。”说完这话,就举着这串沾了土的糖葫芦,往吴家三人走去。
吴敦和吴狗见他俩又来了,正要说话,却见朱半仙将那一串冰糖葫芦递到了吴云房这娃娃手里。朱半仙说:“两位大兄弟也莫怪罪,刚买了这吃食想给你家孩童,没拿稳掉到地上沾了土。”
吴敦和吴狗两个黄土地里长大的糙汉子,几时见过外人有如此好心大方的,一下就愣住了。吴云房接过这冰糖葫芦,却不知所措,十岁的年轮里,别说冰糖葫芦了,他连枣都不曾见过,更别说尝过。
朱半仙摸着吴云房的头,说:“吃吧,吃吧。”
吴云房却不敢吃,他咽下一口唾沫,扭头看他爹和叔。这三人从甘肃出来几个月,个个面黄肌瘦。近几日来,只啃了些野果树皮,肠胃里空荡。见吴云房这可怜巴巴的眼神,吴敦心里便难受,对娃儿点头:“赶忙谢谢这位爷,吃吧吃吧。”
吴云房得了他爹的允许,忙冲朱半仙鞠躬,却也没开口说谢,着急吃手里的吃食。那第一口下去,咬下半颗枣,甜蜜滋味瞬间充满口腔,又有酸味刺激,美得这娃娃眉眼都弯了,更是舍不得将沾在上面的沙土吐掉,一起咽下。到吃第二口时,见叔叔吴狗紧盯着自己手上的吃食,正在吞唾沫。这矮人天生残疾,但对侄儿吴云房甚好。云房这娃知好歹,连忙抬手,要吴狗也吃一颗。
吴狗忙扭头,假装干咳了一声,将嘴里的唾沫吐了出去,说:“这红色玩意儿,我早就吃过,而且吃了很多,早就腻了,不喜欢吃。”说完便去看他哥哥吴敦,不再看娃娃手里的吃食。
这朱半仙没送糖葫芦过来之前,吴敦正和吴狗商议辫子事宜。吴狗目光短浅,自然觉得拿了这一百文钱甚好,但吴敦却不答应。吴敦觉得三人是要去往北京城的,那北京城是帝王之都,没了长辫,怕是城门也进不去。再者,这身体毛发受之父母,对方两人拿着辫子究竟是去做药引,还是有些什么其他的邪门用处,也无从知晓。正说到这儿,朱半仙过来献殷勤,自己娃儿饥饿,面对吃食又怎么忍心让娃儿不吃呢?又见朱半仙站一旁笑而不语,吴敦也没了主张。朱半仙见他这模样,暗想这辫子应该即将到手,便直接从随身包里拿出了那把剪刀,朝吴敦递来,小声道:“两位兄弟,这人在世上,皆有为难时候。能互相帮衬,自会有福报来到。”
那南彪见朱半仙巧嘴滑舌,显得自己没啥用,便再次自作主张补上一句:“大不了我们再给你加二十文钱就是。”
站一旁的吴狗听着越发着急,又见身后吴云房将第三颗枣已经咬下,吃得津津有味,便暗想:已经收了对方的好处,总不能让对方给的这串吃食打了水漂。
吴狗很少悖逆兄长的主意,此刻却一时头脑发热,抢前一步接过了朱半仙手里的剪刀。他也不顾吴敦意下如何,连忙将自己的长辫一把剪下,嘴里说道:“实在不行,我们给你一条长辫,也不要你加的这钱,就只要之前说好的价格,收你们五十文钱得了。”
吴敦没拦住矮人的举动,气得直跺脚,说:“吴狗你这家伙,没了长辫,怎么进那北京城?”
吴狗手里拿着辫子,头上剩下的头发披散开来,模样滑稽。他咧嘴笑道:“哥,我们想要的是吴云房这孩子,以及他的后代能在北京城里活着,每日里饿了就有鱼吃,不用和老家那些饿死的人同样命运罢了。就算是……就算是我吴狗进不了北京城也无妨,有你和云房这孩子进了,我就心满意足了。再说呢,这头发又不是不长了,留长扎辫也就一年半载的光景。大不了我在城外等着,留了辫子再进城去找你们。”
站一旁的南彪听得迷糊,没忍住插话道:“这去北京城每日里吃鱼,又是哪一个唱本里说过的?爷爷我怎么没听说过。”
吴敦忙赔笑,说:“我听教书先生说北冥有鱼,寻思着这北冥距离北京城不远,所以给他们说去了北京城,就可以捕鱼吃,不用挨饿。”
朱半仙一翻白眼,拉长声吟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鲲之大……”他本也没读过几天书,知晓的语句大多只是个首尾,可又忍不住卖弄,所以时不时献出丑来。
站一旁的吴狗却是听明白了,追问道:“鲲到底有多大?”
朱半仙捋了捋稀稀拉拉的胡须,想不起后面的说辞,便开始胡扯:“鲲之大,一锅炖不下。”
吴狗笑了,将剪刀与自己的辫子往朱半仙手里一递,说:“那也得看看用多大的锅吧。”
朱半仙却只接过剪刀,将吴狗递来的辫子往回推。他老奸巨猾,对方已经剪下一条辫子了,另一条自然只是时间问题了,断不可因小失大。只见他摆手道:“我拿了你一根辫子,也没啥用处。药引需要两根长辫,少了分量药效出不了,还是救不了我那可怜的爹爹。”
站一旁的吴云房正吃下最后一颗枣,大人说话,他听得半懂,却还是没忍住插嘴问道:“这位伯伯刚才说家里是母亲生病,怎又换成了爹爹生病呢?”
朱半仙面不改色心不跳:“唉,实不相瞒,之所以要用两根长辫,皆因我爹爹也患病的缘故。只是我爹爹是族里男丁,不便让人知晓患病之事。”
吴敦听着,心里更是生疑。这朱半仙靠算命为生,打扮本就像个方士。吴敦心里担忧,害怕对方拿辫子是要做啥不可告人的邪门用场。可一看身旁的吴狗自作主张,摘下了长辫。又一寻思,一百多文钱数目不小,够三人路上对付一些时日的。
也是吴家三人躲不过这场劫数。世间人,天生本为善,奈何生活所迫,才会生起为非作歹的恶意。于是,这吴敦一咬牙,对朱半仙说道:“要不这样,你借我剪刀,等候我们一晚,我们在这附近乡村里,给你偷条辫子回来。加上我家兄弟这条,正好够数。”
朱半仙没料到这看上去敦厚的乡下人,居然有如此念头,大吃一惊。但转念一想,只要不用自己下手,管他去哪里摘人辫子。便点头,说:“也好也好,不过需得是见过风尘的,最好是男丁长辫。”
其实,如若吴敦有心,至此应该能听出朱半仙满嘴假话。现在更是模棱两可,说最好要男丁长辫,言下之意只要是辫子,妇孺的也无所谓。
可到哪里去夺人长辫呢?众人犯难。南彪便出了个主意,说是附近有个驿站,挨着南彪一远房亲戚家所在的沟子村。那驿站里,经常有人过夜。当然,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驿站,但驿站的屋檐伸出得长,靠墙凑合一宿的过路人也时不时有,正是吴敦兄弟摘人辫子的好去处。
吴敦咬了咬牙,和吴狗又合计了几句,决定就去南彪说的这驿站。朱半仙不同意,说万一没人留宿呢?那岂不是今日里凑不够两根辫子?
吴敦说:“如若没有,那我就剪下自己的给你就是了。”
朱半仙这才点头,唤南彪带路,去那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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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沟子村,位于苏门县城郊外,有一条小河穿过,河对岸有一平龙山。沟子村人就说,自家这一亩三分地,有天神护佑。这平龙山,正是恶龙想要为害一方,丧命之处。这说法源自哪朝哪代,也没个凭证。《苏门县志》里也不曾说起过。到那百年后严打,枪毙一干犯罪分子的位置,也在这已被划入苏门县城里的小河河滩上。至于之后又修建的大桥,也位于此处。
那驿站在这沟子村外。因为挨着官道,所以驿站附近还有一座山神庙,给路过的商旅、进京赶考的读书人供香火。也是因为那些年世道不好,天灾人祸不断,山神庙的老道没了收入,领着徒弟出门要饭,有好几年没回了。南彪是沟子村人,熟门熟路,一行五人到了这山神庙歇息,等候日落。其间他又找朱半仙讨了些钱,去沟子村里买回一些吃食,供大伙对付了一顿。这朱半仙疑心重,埋怨南彪落了钱。南彪便很生气,将那落下的钱偷偷塞到了鞋里,摊开手要朱半仙搜身。朱半仙碍着吴敦一家三口在旁,不好发作,只得作罢。
临到傍晚,山神庙外下了场大雨。众人站门口看这大雨都颇为欣喜,寻思着定有过路人为了避雨,会寻到那驿站过夜。
到天黑,雨也停了,南彪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紧皱眉头,说兴许就是这场雨,误了赶路人的行程,那驿站里外都没有人烟。众人沮丧,吴敦便要吴狗每过一时辰,往驿站外溜达一圈,看看有没有人。
到临近子时,也没有收获。吴敦暗想:已答允了人的事,总要做到。便想等到天亮,摘下自己的辫子,给朱半仙与南彪两人,换那一百多文钱。就在这时,山神庙外居然传来奇怪莫名的声响,又有人行走的脚步声,又有“啪啪啪”不间断的重物落地声,以及偶尔响起的铃铛声。朱半仙等人今晚所要谋划的勾当本就不甚体面,在这山神庙里,没敢生火。听到声响距此处越发近了,心里虚,便都往山神庙后门跑去,可又舍不得走,靠在门外墙边向里张望。
只听那脚步声、铃铛声与那重物落地声越发近了,到了庙门口,细微的人声也传到了众人耳里。南彪和吴狗在最前面,俩人便偷偷探头出去,见有一身穿黄色长袍道士打扮的人,手持桃木剑,摇着铃铛率先进了庙。他身材瘦小,留着长须,眉目却生得猥琐,与打扮并不搭配,反倒显得邪气。
猥琐道人进了庙门,四处打量,却也并不仔细,又扭头冲身后说话了:“没人,不用装了,进来吧。”
庙外那重物落地声便停顿下来,又有一穿着青色长袍、头戴大斗笠的高大男子迈步进庙。只见男子的青色长袍上挂满了纸钱和黄表,那斗笠也压得低,遮住了颜面。进了庙门,这青袍男子便开始骂娘:“下回有这差事,你不要再唤我了。帮你扛着这死人走几百里倒还吃得消,临到目的地装神弄鬼这一出,却不是寻常人能受得了的。”
那猥琐道人便吃吃地笑,说:“赶尸这活儿,也就是一个场面好看,让东家的亲戚们看着心里舒坦点。你莫非以为他们都笨到相信死人会自己蹦跳吗?求个心安,让游子自行返乡的形式罢了。”
显然,这两人正是行走江湖的赶尸人。所谓赶尸,就是驱使在外地毙命的死者尸体自行走回家乡,再倒地入土,求的是没有客死他乡的意思。前面这道人打扮者叫张三,这名是化名,真名是不给外人知晓的。他在安徽接下这单活,是一青壮男丁病故,同行的人要张三赶尸体回苏门县沟子村。张三便用药水将尸体浸泡了两日,雇了名叫王二麻子的劳力,将尸体一路扛了过来。这张三所说也是事实,请人赶尸的东家,不会真的愚蠢到以为尸体能够自己蹦跳几百里回来,但都是为了一个说头,也算是没有客死他乡,自行回家下葬。
按照行规,张三和王二麻子到了沟子村附近,须得寻一僻静地方候着,差人去往尸体家里通知,约定好一个日子。然后死者家人便会在那天清晨,携一干亲友在村口等候。到那时,张三着赶尸人服装,哼唱着经文,举桃木剑摇晃铃铛。身后驮着尸体的王二麻子套着肥大青袍,蹦蹦跳跳向前,好似死者自行归来,由亲友们接着一起回家。到家后,任由赶尸人单独待一会儿,放下尸体,才算完事。也因为一干人等都重视这一仪式,所以张三和王二麻子在今晚抵达村外落脚之前,服饰和道具也都要装备妥当,免得外人瞅着难看,破了那话术。
这王二麻子进了庙里,嘴里骂娘,但活儿还是不敢怠慢。他身上那尸体是头朝下与他背靠背扛着的,尸体的双膝搭在王二麻子肩头,双手环抱王二麻子的腰,头在最下,挂在王二麻子裤裆位置,这样就不会显出一死一活两个大脑袋挤在一起。王二麻子跳得辛苦,却不敢将尸体放下,想坐下休息,只好把尸体的头往后挪动点,自己坐下就不用夹着这头颅。而那头颅上的辫子是前一晚两人给新扎的,为了给死者一个体面,扎得严实也好看。此刻王二麻子这么一坐下,那头颅就从长袍下伸出了半截,露出了盘在头顶的辫子。
躲在庙外的南彪和吴狗看见了,心里怦怦乱跳,扭头比画,要吴敦和朱半仙也都探过头来。朱半仙这人奸诈,见状便附在吴敦耳边,说:“我两兄弟去外面官道候着,就是上午喊住你们的地方。你们见机而动,拿着辫子来找我。”
吴敦点头应允。可这朱半仙又不放心,一手牵住了吴云房这娃娃,对吴云房做噤声手势,又在吴敦耳边说:“孩子跟我吧,反正一会儿要见面。”
吴敦这可就不能答应了,可那会儿也是迷了心窍,瞅那辫子如狼见了肉。他皱了皱眉,将吴狗朝朱半仙推,压低声音道:“你带娃娃跟着他俩,天亮以前,我拿着辫子来找你们。”说完又朝朱半仙伸手要那剪刀。朱半仙忙将剪刀递给他。
吴狗想要留下,可见兄长神情紧张,也知道这会儿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便牵上了娃娃的手,要跟朱半仙和南彪走。临要抬脚,心里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会有事,再一回头,只见吴云房那娃娃手里竟然还拿着那根穿枣的竹签,递给他爹,也学着大人压低声音:“爹,这上面还有点甜味,你舔舔。”
吴敦心里一酸,接过竹签放入怀里,说:“爹回头再舔。”
至此,吴敦与矮人吴狗、娃娃吴云房分开,再见或已是来世。而那一刻吴敦怀里揣着的物件,有一条吴狗的长辫,一把磨得锋利的剪刀以及那根吴云房递上的竹签。竹签上,又有残留的糖葫芦的红色,像极了鲜血。这在之后那场惨绝人寰的悲剧中,竟成了坐实他是个收魂人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