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战争诗文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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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从愀怆之词到理想之歌

——王粲《七哀诗》《从军行》

就个人的创作来看,王粲无疑是三国前期最重要的战争诗人,刘勰誉之为“七子之冠冕”[29],诗赋文兼善,其少年既负才名,颇得蔡邕赏识。汉末大乱,王粲南赴荆州依刘表,但是不被重用,颇为失意。曹操占据荆州之后,王粲归附曹操。王粲曾随曹操大军北征马超等,又被冠以侍中的身份随军征讨张鲁。社会的动乱、个人的遭际以及随曹操征战的经历,使王粲目睹了战乱对社会造成的破坏,他对军旅生活也有了更深刻的体验。王粲的战争诗创作最丰,在建安文人战争诗中成就也最高。《七哀诗》三首、《从军行》五首是其代表作。《七哀诗》作于前期,重点描写社会乱离,“发愀怆之词”是其基本特征。《从军行》则作于入曹氏集团之后,重点表达对曹操的感恩和对自我的期许,表达理想成为其后期诗歌的基本特征。

一 《七哀诗》三首

《七哀诗》三首并非一时一地之作,前二首作于离开京城、远赴荆州之时,后一首则作于依附曹操之后。或为后人编集,依照其题旨与旧题而辑为一组,《文选》选其前两首。这一组诗或透过诗人的经历折射乱离的时世,或直接描写战争带来的社会惨状,或抒写从军边境的特殊感受。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构患。复弃中国去,远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方舟溯大江,日暮愁我心。山冈有余映,岩阿增重阴。狐狸驰赴穴,飞鸟翔故林。流波激清响,猴猿临岸吟。迅风拂裳袂,白露沾衣衿。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丝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羁旅无终极,忧思壮难任。

边城使心悲,昔吾亲更之。冰雪截肌肤,风飘无止期。百里不见人,草木谁当迟。登城望亭燧,翩翩飞戍旗。行者不顾返,出门与家辞。子弟多俘虏,哭泣无已时。天下尽乐土,何为久留兹?蓼虫不知辛,去来勿与咨。[30]

第一首写于初平三年(192),直接表达了世积乱离之情。当时董卓部将李傕、郭汜在长安作乱,大肆烧杀抢掠,王粲避难荆州,投靠刘表。“西京乱无象,豺虎方构患”,写长安受到董卓部将的摧残,交代诗人离开长安之原因。“复弃中国去,远身适荆蛮”,写将要离开自己生活的北方中原地区,投奔王粲祖父曾经的学生荆州刺史刘表。“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描写离开长安后,一路上只见白骨累累,然后推出一个特写,饥饿的妇人在无奈之下抛弃自己的骨肉,实在令人叹息!“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王粲疾驱马儿前进,登上贤君汉文帝的陵墓,回首望长安,忆及汉文帝,想起文景之治的往昔,更令诗人忧伤。此诗写西京混乱无象,原野白骨累累,饿妇弃子而去,都带有实录的性质。然而离别故国之痛,原野所见之悲,生母弃子之惨,遭乱思治之哀,又使之在写实中浸透着深厚的情感。沈德潜评此诗曰:“此杜少陵《无家别》《垂老别》之祖也。”[31]可见此诗乃叙乱之典范。

第二首诗写于王粲避难荆州、依附刘表之后,抒发滞留他乡之悲。开篇即表达诗人身居他乡异地,怀念故国,登高远望,见江上之方舟、落日,不禁更勾起浓浓的乡愁。山峦余映,鸟兽归巢,更衬托了诗人欲归无路的无奈情怀。而清波、猿鸣、疾风、白露,景物清冷凄凉,融情入景。故归至室中,夜不能寐,借弹琴以消忧,而琴声悲哀,诗人联想到其羁旅他乡,没有尽头,更为深重的乡愁涌上心头。此诗以写景抒情为主,而所抒之情乃是故国之思,并没有直接描写动乱的时世或战争的场景,然而如果追溯诗人滞留他乡的深层原因,则可以洞见世积乱离的社会现实,所以可以归之为战争题材一类。而其写景抒情,绮靡繁缛,隐开晋诗之风。

第三首诗,余冠英《乐府诗选》曰:“建安二十年,曹操西平金城,这诗所谓‘边城’或指此。有人说王粲到边城是随曹操征乌桓,似误;征乌桓是在建安十一年的事,其时王粲还在荆州。”[32]但从“昔吾亲更之”句看,此诗似并非作于建安二十年(215),乃后来诗人追忆之作。此诗叙写边城独特的景观以及滞留边地的感受。冰雪落在肌肤上,宛若刀割,天寒风急,无休无止,人烟稀少,草木萧瑟,登上城楼,远望烽火台,只见随风翻飞之军旗。联想到行役将士满怀壮心,辞家征戍,然而却“子弟多俘虏”,亲人该是何等悲痛!所以诗人不禁扪心自问:“天下尽乐土,何为久留兹?”诗人不知向谁追寻答案,唯见不知辛苦的蓼虫飞来飞去。结句既写出边境特定之景,又将失落惆怅的情绪寓于景外,构成袅袅不尽的余味。

王粲的《七哀诗》三首,既有战争、兵燹造成社会残破的真实再现,又抒发了诗人在世积乱离中背井离乡的忧伤情绪,以及边境特殊景观和从军边地的独特感受。在艺术上,或直面惨淡的现实,或融情景于一炉;风格或简约,或繁缛。

王粲居荆州期间,还曾作《赠士孙文始》,当时士孙萌与王粲同在荆州避难,过从甚密。而建安二年(197)萌因其父士孙瑞有功于汉室,而被封为澹津亭侯,所以离荆州前往就职。诗曰“天降丧乱,靡国不夷”,感叹于眼下天下丧乱的社会背景,此诗主要表达对士孙萌的友情,但是从中我们也可见王粲当时对士孙萌的羡慕和对自身处境的忧虑,因此,此诗与战争诗也有隐约的联系。

二 《从军行》五首

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南征荆州,九月刘琮举州投降。王粲随曹操北上,并因劝降刘琮有功,被委以重任。与其流寓荆州的悲惨经历相比较,王粲在归附曹操之后的战争诗,更多地表现出积极向上的情调,萧统《文选》所录之《从军行》五首便是其代表。

关于《从军行》五首,《三国志·武帝纪》裴注曰:“建安二十年三月,公西征张鲁。鲁及五子降。十二月,至自南郑。是行也,侍中王粲作五言诗,以美其事。”[33]《文选》李善注认为,其中有王粲叙写随曹操征孙权时的所见所闻,可见“五首非一时一地之作”[34]。但是,既然裴注以及《文选》五臣注都认为是“以美其事”而作,那么这《从军行》五首就有真实的发生背景,而不是作者凭空想象之作。《从军行》其一曰:

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所从神且武,焉得久劳师。相公征关右,赫怒震天威。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西收边地贼,忽若俯拾遗。陈赏越丘山,酒肉逾川坻。军中多饫饶,人马皆溢肥。徒行兼乘还,空出有余资。拓地三千里,往返速若飞。歌舞入邺城,所愿获无违。昼日处大朝,日暮薄言归。外参时明政,内不废家私。禽兽惮为牺,良苗实已挥。窃慕负鼎翁,愿厉朽钝姿。不能效沮溺,相随把锄犁。熟览夫子诗,信知所言非。[35]

开篇言从军有苦有乐,唯看所追随是谁。因为所追随之人“神且武”,故乐而不苦。所以接下来就颂美曹公用兵神武:天威赫怒,举兵征讨关西。又以轻快的笔墨具体描写了灭匈奴、服羌夷、收边地之贼,而且迅疾如俯拾遗物,这就立体地展示了曹公神明勇武。紧接着则渲染战后赏赐之丰厚,凯旋之迅疾。最后抒发诗人外参明政,内顾私情,“虽有雄鸡惧牺之情,亦欲不为人用,而沐曹公之德,如阴雨之庇黍苗,是以复愿仕也”,因而愿效伊尹负鼎干汤,不作沮溺躬耕归隐。可见,此诗的主题是歌颂曹操之神武,也表达了作者愿意跟随曹操建功立业的昂扬意气和积极用世的心态。

《从军行》后四首则基本作于同时。李善注曰:“建安二十一年,粲从征吴,作此四篇。”[36]指的即是王粲《从军行》后四首。是年,“冬十月,(曹操)治兵,遂征孙权,十一月至谯”[37],“建安二十一年,(王粲)从征吴。二十二年春,道病卒”[38]。由这两则材料可知,建安二十一年冬十月曹操出征,次年正月即返谯郡。而王粲也正是在这次从征过程中感染疫病死亡。如果《从军行》后四首是作于建安二十一年的话,那么只能是建安二十一年冬。而这与王粲在诗中描绘的时节是相矛盾的。所谓“凉风厉秋节”“蟋蟀夹岸鸣,孤鸟翩翩飞”“寒蝉在树鸣,鹳鹄摩天游”都表明这是秋天的景象,而且应该是夏末秋初的景象。因此,《从军行》后四首当不作于建安二十一年。熊清元《王粲〈从军诗五首〉后四首系年考辨》指出,后四首诗应作于建安十九年征吴途中[39],笔者以为这应是比较合理的推断。而且,从《三国志·武帝纪》所载的“(建安十九年)秋七月,公征孙权”一句来看,建安十九年这次征吴,是秋七月始发,与诗中“寒蝉在树鸣,鹳鹄摩天游”的景象十分吻合。而且,此次出征众多文人都美化其事,曹植为之作《东征赋》、杨修作《出征赋》,王粲在众多文人的感染下作诗以颂君王,也是可以理解的。以上是对《从军行》后四首的写作背景一个简单的交代。《从军行》其二曰:

凉风厉秋节,司典告详刑。我君顺时发,桓桓东南征。泛舟盖长川,陈卒被隰坰。征夫怀亲戚,谁能无恋情。拊襟倚舟樯,眷眷思邺城。哀彼东山人,喟然感鹳鸣。日月不安处,人谁获常宁。昔人从公旦,一徂辄三龄。今我神武师,暂往必速平。弃余亲睦恩,输力竭忠贞。惧无一夫用,报我素餐诚。夙夜自恲性,思逝若抽萦。将秉先登羽,岂敢听金声。[40]

此首描写军队出征时的壮阔场面和士兵怀念故乡的感情,以及自己报效曹公、建立功业的愿望。“拊襟倚舟樯,眷眷思邺城。哀彼东山人,喟然感鹳鸣”四句,描写征夫抚襟依靠桅杆,时时眷念邺城,哀叹《东山》诗中的士卒,听到“鹳鸣于垤”向往凯旋的归期。“日月不安处,人谁获常宁”,既强调战争的必要性,也突出战争的目的。最后用今昔对照的方式,说明古人跟随周公征讨,一去就是三年,而现在我师神武,将会马到成功,旋即平定东吴。最后说明弃家辞亲,追随曹公从军,就是为了竭尽全力,忠贞于曹魏集团。“惧无一夫用,报我素餐诚”,正显现了诗人报答明君的坚定态度和唯恐不能尽力的惶恐。故诗人夙夜感慨逝去的时光,思绪萦绕,决计冲锋陷阵,勇敢杀敌。可见,王粲颂扬曹公的同时,也表达自己建功立业的壮烈情怀。难能可贵的是,诗人有明确的以战争求得和平安宁的战争理念,这种思想实乃时代之翘楚。

《从军行》其三曰:

从军征遐路,讨彼东南夷。方舟顺广川,薄暮未安坻。白日半西山,桑梓有余晖。蟋蟀夹岸鸣,孤鸟翩翩飞。征夫心多怀,恻怆令吾悲。下船登高防,草露沾我衣。回身赴床寝,此愁当告谁。身服干戈事,岂得念所私。即戎有授命,兹理不可违。[41]

此首描写从军途中所见、所感。开头两句点明了出征目的,以及舟船兼程行进之急。接下来描写日暮之景,夕阳将落西山,树木唯存余晖,两岸蟋蟀凄鸣,孤鸟翩翩归巢。征夫即景而生故乡之思,下船登岸,遥望乡梓,直至草上露珠打湿衣服,回帐寝卧床上,仍是忧愁缠结。然而,这种思乡的愁绪并没有无止境地弥漫,“身服干戈事,岂得念所私。即戎有授命,兹理不可违”,既是从军征战,就不能眷念亲人;既授于君命,则不可因私情而违君命。因为王粲对魏吴之间的战争有理性的认识,而且这既是报效曹公知遇之恩的一种方式,也是建功立业的一条捷径,所以王粲始终以积极的态度参与战争。

《从军行》其四曰:

朝发邺都桥,暮济白马津。逍遥河堤上,左右望我军。连舫逾万艘,带甲千万人。率彼东南路,将定一举勋。筹策运帷幄,一由我圣君。恨我无时谋,譬诸具官臣。鞠躬中坚内,微画无所陈。许历为完士,一言犹败秦。我有素餐责,诚愧伐檀人。虽无铅刀用,庶几奋薄身。[42]

此首描述行军的过程,军威的雄壮,对圣君运筹帷幄、一战而定的自信,以及对自己谋略匮乏的惭愧。以“连舫逾万艘,带甲千万人”,描写雄壮的军威;以“率彼东南路,将定一举勋”,表达对战争必胜的信心;以“我有素餐责,诚愧伐檀人”,抒发不能为圣君谋划的愧疚;等等。诗人仍然对君王的圣明充满无限的期待和赞美,并怀有对自己铅刀一割之用、奋勇杀敌以建功立业的期许。

《从军行》其五曰:

悠悠涉荒路,靡靡我心愁。四望无烟火,但见林与丘。城郭生榛棘,蹊径无所由。雚蒲竟广泽,葭苇夹长流。日夕凉风发,翩翩漂吾舟。寒蝉在树鸣,鹳鹄摩天游。客子多悲伤,泪下不可收。朝入谯郡界,旷然消人忧。鸡鸣达四境,黍稷盈原畴。馆宅充廛里,士女满庄馗。自非圣贤国,谁能享斯休。诗人美乐土,虽客犹愿留。[43]

此诗表现了从军途上萧条的景色以及客子的思乡之情,反衬出诗人回归谯郡的安宁的心境。诗分两层,首先描写行军途中荒凉凄冷的景物以及忧伤落泪的情怀。蛮荒之途漫漫,人烟稀疏,唯有丘林,昔日繁华的城郭亦已生满荆棘,无路可寻。河泽也长满水草,舟船在日夕的凉风中飘然而行,两岸的寒蝉凄鸣,鹳鹄高飞。此景此境,使行役之人不禁悲伤落泪。其次描写回归谯郡之时所目睹的祥和安宁。朝入谯郡,鸡鸣四野,黍稷盈畴,街市馆宅林立,士女满路。所以诗人感慨,若非曹公之国,谁可享其休美。这正是诗人所赞美的乐土,他愿意长留于斯。作者对谯郡的描述,深层中表现了他的战争价值观,也就是战士们在极其艰难的环境中所憧憬的美好生活,可以成为从军作战的强大精神支持。

这五首诗的内容确是多为“美其事”,赞美曹公神武英明,军容壮盛,表明愿效一己之力,甚至有了谀颂的倾向。倘若联系王粲生平,便不难理解其何以如此。笔者以为一方面是诗人处境使然,在征张鲁和征吴之时,王粲身为侍中,权臣幕僚的特定地位与职责,决定了其写作具有明显的约束力和明确的导向性,因此必须创作如此作品来鼓舞士气,振奋军心,这是一个明显的事实。但另一方面,结合王粲此前流离无着的生平经历观之,曹操给予其较高的社会地位,而且在王粲追随曹操期间,曹操基本上还是作为平定动乱、促成统一的汉臣形象出现的,并且南征北战基本统一了北方,王粲作为侍从为之唱赞歌,也不能不说是出于内心的忠诚。而总体来看,王粲的《七哀诗》《从军行》与后代的《七哀》《从军诗》相比较,纪实色彩还是十分显明的。

王粲还有一些战争诗作,明显表达出对太平盛世的向往,如《矛俞新福歌》云“汉初建国家,匡九州。蛮荆震服,五刃三革休”[44]即取自历史事件,表现出对太平盛世的期望。但是王粲的战争诗,无论是纪实还是想象,无论是抒情还是写景,虽也表现行役之苦,但对曹操讨伐地方军阀战争,在总体上是持赞扬立场的,这与当时战争的性质有密切的关系。他对战争也有比较深刻的理性认识,除上文所论述的以外,在《矛俞新福歌》中,王粲强调“安不忘备武乐修”,其居安思危、备战待敌之思想也是很可贵的。由此可见,王粲的战争诗除了表现充分的乐观精神之外,还表达出战争给当时人们带来的强烈危机意识。

三国前期诗人中以王粲的战争诗水平最高,创作数量也最多,另有陈琳《饮马长城窟行》一诗,以乐府旧题假借秦代修筑长城一事,描写修长城给人们带来的悲苦,实质上是表达建安时期社会乱离给人民造成的离别之痛。其中“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修长城”,表现的又是战死沙场的英雄主义精神。音乐家左延年有《从军行》一诗:“苦哉边地人,一岁三从军。三子到敦煌,二子诣陇西。五子远斗去,五妇皆怀身。”[45]这首诗用极为冷静的口气描写了一个边地家庭的状况,不发一句议论,却给人带来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女诗人蔡琰的五言《悲愤诗》亦对汉末动乱进行了生动的描绘:“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都,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46]描写了汉末董卓利用胡、羌作战杀戮掠夺汉地人民的悲惨战况。这都是讨论战争诗值得注意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