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裂土
三十三、裂土
太史姬逸的这句话一出口，无论是天子还是诸侯，听到的人无不脸色一变。这可是对当朝权威周公的挑战。
没想到的是，受了太史的呵斥，王室的采诗官、周公四公子姬龄倒也没有立刻变恼，而是彬彬有礼地吟了一首诗出来，说：
振鹭于飞，于彼西雍。我客戾止，亦有斯容。
在彼无恶，在此无斁。庶几夙夜，以永终誉。
这几句诗恰恰是周公姬旦当年为微子所作的。当年，牧野大战胜利后，微子手持祭器来到军门，脱去上衣，露出臂膀，反缚着双手，牵着两头羊，跪着前行向武王投降。武王亲自给他解了绑，并仍然让他管理当初的封国。而最让周公满意的是，三监之乱，武庚和管叔姬鲜最先联络微子，微子却拒绝参加。
周公平叛之后，对微子归顺大周的态度十分满意，就让微子代表殷商后代继续奉祀的先公先王，随即代天子将微子立国于宋。为了扶助（监视）微子和宋国，周公姬旦把自己的亲军，大禹后裔的姒姓崇黑虎族人、夏族的后裔封在了宋北面的杞国，另把文王时代陶正官、大舜王的后裔妫姓的虞阏父分封在了南面的陈国。
周公建政之初，对各种礼制其实也并不十分了解，遇到一些大型典礼，也不知从何下手，当时正在犯难之际，微子能及时从宋国赶到宗周镐京，亲自教周公姬旦殷商礼节。周公因此写了这首“振鹭于飞，于彼西雍”之诗酬答微子。
这次分封典礼，微子已经病故。姬龄吟诵这首周公旧作却十分妥帖，带有深深的怀旧之情。吟诵完诗，他才点明用意，说：“太史，有礼方才有诗，有诗才有礼。孺子无知，走遍四野，为天子四下集诗，以听普天之下民声，感知人间万物，这不算功劳么？”
姬逸又哼了一声，依然不肯将手中的苞茅放开：“如此功劳，能授予一个子爵足矣，何以为侯爵？你家八个兄弟，人人得以分封公侯，当真是我大周无人了么？”
姬龄说：“就在这两天，孺子我为天子找到了丢失几十年的小王叔，让天子不负文王的嘱托，这难道不算一份大功劳么？”他已经暗自用力，要从姬逸手中抢夺那包着东方青土的茅包了。年纪轻轻，能像大哥伯禽建立鲁国那样，建成自己的蒋国，建立一份社稷出来，的确是人生一大快事，岂因区区史官坏了兴致。
姬逸又哼了一声，他打心眼里不喜欢姬旦家这些似乎彬彬守礼、骨子里却如狼似虎的公子们。他依旧没有放手，说：“既然是发现了族叔的大功劳，为何天子之叔未得封土，你等先受封疆了？”
这时候，封坛之下有一个诸侯站出来大声嚷嚷道：“既破我斧，又缺我斯。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将。我父亲有再造大周的功劳，我家上下为大周天子出生入死，诗名传扬。在周公伐武庚、三监，灭徐、奄等五十三蛮夷国之战中，我三弟少年英豪，功劳卓著。淮夷诸部，没有不知道周公三郎大名的。天下初定，三弟不辞劳苦，甘为父亲诗礼之治行走天下，收集四方雅言。莫说是区区一个蒋国侯爵，就是建一等公爵大国，也当得起！你自以为是姜老太公么，可以这么放肆对我们家说三道四？”
诸侯循声看去，说话的人正是姬龄的大哥鲁侯伯禽。他的话声刚毕，就听见周公用那浑厚的嗓音怒吼：“鲁侯不得无礼，安敢质问太史官，你不知道桥树与梓树的道理么！太史说得对，既然尊为王叔，自然领衔封建，连我也疏漏了！”
他的声音的确很威严，训斥长子丝毫没有护短的意思。伯禽被父亲这么一吼，也就不再作声，退入诸侯班列当中。周公一把抓起少年幸的胳膊，拉着他慢慢走向封坛的顶端。他的几个儿子慌忙分列坛边，迎接老父亲的登坛。
少年幸紧紧跟着周公姬旦走到了坛上。他听得到风从自己两耳嗖嗖地掠过，也闻到苞茅草发出的清香充盈着整个五色的封坛。大周天子像个大木偶一样，僵在封坛的正中央。而姬龄和姬逸也僵持着。一个不肯授苞茅，一个不肯放手。
周公说：“既然天子已经宣布过了，一言九鼎，还请太史公宽宏！公岂不知唐叔之封么？”
他所提及的唐叔，就是桐叶封弟的那个封国，区区一个桐叶，足可以封弟，更何况周公三公子龄既是天子的堂弟，又娶了姜太公的嫡孙女呢。
太史姬逸瞬间就无话可讲了，只好放了手，将青土苞茅交给了姬龄。周公威望所震慑，那些捧着民册、玉玺的外史官，随即不等太史公交代，就径直将宝器捧上，逐一献给新晋的蒋侯、邢侯、凡侯、茅侯、胙侯和祭侯。周公家几个孩子拿到了封国和爵位，无一不欢欣，喜形于色。唯有周公面露惭色，对太史说：“太史赐教得也对，我家一干犬子自当奋力封疆建国，以屏藩天子，为大周拓土安天下！”
他转身对自己的一干小儿子们说：“当年，你们的大哥受封到了鲁国，我跟他说了什么？”
蒋侯姬龄抢先回答：“父亲教导说‘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君子力如牛，不与牛争力；走如马，不与马争走；智如士，不与士争智。德行广大而守以恭者，荣；聪明睿智而守以愚者，益。’简而言之一句话，就是‘满招损、谦受益’，孩儿自当如大哥一样，谨记父亲的教诲，好好治理自己的封疆！”
周公点点头说：“我也把这段话送给你们。诸犬子，为父老了，好自为之。拜谢天子和太史带着苞茅和国宝，都下去吧！”
一干新晋的侯爵们，慌忙跪拜，感念天子和父亲的教诲之恩。姬龄率着弟弟们起身告辞，就在他走下封坛的前一刻。周公突然说：“龄，振鹭于飞，于彼西雍。我客戾止，亦有斯容——这首诗，你吟得真很不错！若非你日日吟诗，并依靠诗句找到了王叔，为父真的怕是有负于文王！退下去准备待客吧。”
姬龄心领神会，道：“谢父亲！”随即领着众弟弟们离开封坛，列入诸侯班位之中。
姬逸还是忍不住讥讽一句，说：“周公家的儿子们，都太喜欢吟诗啊。”
诸侯们此刻才明了，原来周公一家才是这次分封的最大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