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交民巷小景
我第一次到北京,是民国二十五年(1936)。到达后的第二天,第一次去购物,去的是崇文门大街的法式面包房。我有个痼癖,早上要是不喝一杯咖啡的话,这一天就总像少了点什么似的。所以,一到北京,其他事情都可以不管,但咖啡是不能不买的。我问了许多人,总算打听到了一个买咖啡的店铺。按照人家的指点,我找到了这家店铺,只见在柜台上接待顾客的是一位年轻的法国女郎。本来,我来这里只是想买咖啡的,但经不住她交替着用法语与英语不停地劝说——一会儿这个糕点很好吃啊,一会儿那种巧克力很美味啊,直引诱得馋嘴的我什么都想买。所以,虽然那是到北京后的第一次购物,却一下子买了许多。当然,我天生耳朵根子就软,哪里经得住法国女郎的甜言蜜语?当然,那时我初来乍到,心里不免有些胆怯,这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
自那之后,我就经常去那家店里买东西,那位法国女郎也就自然记住了我的面孔。她在北京待的时间长,各方面的情况都很熟悉,教了我一些在北京生活的常识,确实使我受益匪浅。
交民巷的东口距离法式面包房很近,所以,每次买完东西,我都会沿着交民巷散散步,然后再往家走。或者,我从正金银行取了日元后,路过交民巷前往崇文门大街,到一家名叫“五昌”的钱铺去兑换中国货币。总之,我就喜欢在那一带活动,基本上不出交民巷的圈子。要是从水关略微前面一点的地方登上城墙的话,就能够眺望城外的风光。如果是初夏时节,在强烈的阳光下,能够看到南边祈年殿半圆形屋顶上藏青色的瓦片,就像涂了一层油彩似的亮光闪闪。城外街道上的各种嘈杂声,也仿佛乘着微弱的轻风,汇集到了这城墙之上。我总觉得那些油彩的味道、那些绿叶与花的香味,都融在飘荡着嘈杂声的轻风中,浮游在我的感觉之上,显得更加复杂。漫步在那狭长得如同一条衣带的城墙顶上,浑身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
在东交民巷,有一家德国人开的商店,店员是位十分冷漠的老太太。那家店里出售的手绘北京地图,倒是别有一番情趣。例如,在大桥旁边绘上了处决罪犯的场景,在孔庙边画上了身着儒冠儒服的人像……这些绘画表现了北京的悠久历史,还带着浓厚的西洋风味,所以我赶紧买了一份。不用说,把这个地图推荐给我的,就是法式面包房的法国女郎。
北京的夏天十分炎热,尤其是崇文门大街一侧的民居,由于没有树荫的庇护,即便到了傍晚,夕照的阳光依然十分强烈。每当我经过那里,都会像逃窜似的跑向与它一步之遥的交民巷。进入交民巷,便是绿荫覆盖的柏油马路,就像是阴森森的绿色隧道,清风吹来,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槐树花飘落的声音,有些像雨点的声响,不过,我觉得它远比飘零的雨滴要显得空寂。那种青白色的槐树花,散落在光溜溜的路面上,恰似一地明灿灿的珠子;它们“扑哧扑哧”的坠落声,加上清白的色彩,呈现出一副孤寂而无助的模样。
近来,我读了莱劳克斯·范尼写的一部名为《交民巷》的小说。小说写得非常有趣。不过,说实话,这位作家是谁,为什么会写这部小说,我是一概不知。对此,我自己也觉得很遗憾,就托别人帮助查找,可一直也没有弄明白。也许,这就是西洋人惯常的做法,兴致来了,就写那么一两部小说或是游记,然后就再也不写了,也就算个业余作家。那部小说出版的时间是1952年。这么算来,作者至少也得是民国十二三年的时候在北京待过吧。并且,如果我们把小说中的主人公“我”看作是小说作者的话,他的身份即使不是外交官,也一定与外交工作有关。
正如小说的书名,作品中人物的活动舞台基本上都是交民巷,偶尔也会写到中央公园、天坛,以及北戴河这些地方,不过,这几个地方在他的作品中只是一种陪衬,并不是小说人物的生活主舞台,故事基本上都是围绕交民巷展开的。小说的背景既然集中在交民巷,小说中的人物当然也就全是交民巷的人了。主人公是借在这里做外交官的兄长的光来北京旅游的,其他人物主要有他的嫂子艾丽丝、公使夫人蒙特太太,以及他们的秘书官克莱亚,另外,还有他兄长的助手韦德·维维安夫妇、麦克奈特夫妇,都是住在交民巷并在交民巷工作的。就连主人公的侄子,也无一例外是交民巷的人。他们这些人,除了古董,对中国似乎一无所知。他们总是一起散步,一起吃晚餐,一起郊游,完全是在自己一帮人的小圈子里开心地生活着。相比之下,阿部知二[1]所写的小说《北京》,书中虽然写的是日本人,但那些日本人对于中国的感知程度,却要比莱劳克斯·范尼笔下的那些人广泛得多、深刻得多。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小说《交民巷》只是表现出了社交圈内的一种寂寞氛围,展示的是同一个国家的一群人之间情感方面的波澜起伏。虽然小说的背景是在中国,却没有去感受中国,没有去触碰中国人的情感世界,它实际上写的就是一群生活在遥远异邦的欧洲人,一群神经衰弱的天涯孤客。作者没有表明他的写作意图,我也不知道他在构思这部小说的时候是否考虑过这个问题。总之,在他的这部作品中,既没有涉及中国的问题,更没有表达他对中国的看法。由此可见,在欧洲人的眼里,中国只不过是一块远隔重洋的偏僻之地而已。对于这样一部毫无价值的小说,我所感兴趣的,其实正是这种旁若无人的冷漠态度。只是不知,他们是否也曾经用这样的小说、这样的态度对待过日本呢?
以前交民巷里有日本大使馆的时候,生活在交民巷的日本人,至少还会考虑到使馆区的环境而有所检点。可如今,北京城里到处都住着日本人,他们怎么可能还像居住在交民巷时那么检点?例如,在六国饭店后面的胡同里,如今盖了许多简陋的日式店铺。在那里上班的女佣们,嘴里镶着金牙,嬉笑打闹,就像在娱乐场所一样,一点顾忌也没有。还有那些汗臭难闻的军属[2]们,仰面躺在城墙上的长椅上,身上盖着军装呼呼大睡……处处都能看到这样的不雅场景,真是令人无地自容。
假如我们写了一部以中国为背景的小说,却没有探讨中国的问题,写的全是一帮日本人以及围绕他们的生活展开的故事,你说除了感到羞耻之外,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我在日本没有见到过类似《交民巷》这样的小说作品,这不能不说是件十分幸运的事情。不过,我在阅读这部无聊小说的时候,脑子里想得最多的,还是西洋人那种“无所谓”的生活态度。在我们东方人的生活当中,即使处于难堪的境地,也是要打肿脸充胖子的。而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情形,在西洋人的生活中却是根本见不着的。但西洋人的“不关心”与日本人的“不注意”,两者看上去差不多,实际上却有着天壤之别。我觉得,日本人在国外的时候,最明显的就是缺乏自律,过于随意,过于随心所欲。
交民巷是一个特殊的区域。生活在这个空间里,就必然要与中国的胡同、市井的百姓打交道,可以尽情享受生活的情趣。譬如,你可以很方便地去街角买块切糕,能够很随意地去胡同口吃碗馄饨。但是,如果你完全忘记自己是个外国人,行为过于放纵的话,就会给市井的百姓们留下恶劣的印象。“卢沟桥事变”期间,我曾经在交民巷正金银行的一间屋子里躲避了半个多月。每天早上和晚上,在沿着水关一直往北的那条林荫道散步时,我想的就是这些事。
在我的脑海里,印象最深的,还是交民巷冬天的景物。树叶全都落光了,树枝是明净的,马路是明净的……这样的明净与宁静,要是能够遍布全世界,该有多好啊!北京的冬天又来了,这是我多么难以忘怀、多么向往的景色啊!
注释
[1]阿部知二(1903—1973):日本小说家、英国文学研究家、翻译家。1927年毕业于东京大学,1930年发表短篇小说《日德对抗赛》,一举成名。
[2]军属:在日本,指旧陆海军中隶属于军队的文官与享受文官待遇的人,以及技师、勤杂人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