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喜神因缘
大石碑胡同其实是一条很奇怪的胡同。诸位读者当中如果有去过北京的,想必一定知道北城的鼓楼大街。而在认识鼓楼大街的人当中,应该也有几个人会知道从鼓楼大街往西,与什刹后海北岸的鸦儿胡同相连的烟袋斜街吧。在烟袋斜街中段,有一处名叫广福寺的道观,周围散落着裁缝铺子、鞋店、酱菜铺子、肉店等一些出售日常用品的店铺。这是一条十分不起眼的胡同,长约二百多米,到处都显得乱糟糟的。而在它的北边,还有一条与之相连的大石碑胡同,那想必就不会有几个人知道了。
从烟袋斜街的街口转弯,经过烟管店铺门前,再往前走有家古董店,在古董店的拐角往北,对着的那条小胡同就是大石碑胡同了。走进这条胡同,迎面是一段上坡道,往上走一段,就慢慢变平坦了。虽说那是一个坡道,但坡道的路面比较狭窄,只有不到两米宽;可到了平坦的地方,路面就变宽了,大概有四五米吧;要是再往前走的话,路面的宽度就达到十米左右了。在街道的宽阔处,生长着四棵老槐树。这些古树根深叶茂,绿荫深深。要是在炎热的夏季,这里就成了人们乘凉歇息的好去处。
这条大石碑胡同并不长,胡同尽头是一栋古色古香的教堂,是模仿中世纪城堡的式样建造的。建筑物的整体色彩是灰暗的,教堂的左侧建有一座塔,开了一排十字花形的窗户。窗户很规则地排列着,窗户上镶嵌的玻璃,也仿佛弥漫着阴郁的色彩。要是站在胡同的中部,朝胡同的尽头望去,你会在瞬间忘却自己是身在中国,还以为是置身于中世纪欧洲的某个小镇呢。与其说我是喜欢这里宁静的氛围,倒不如说是更欣赏这里空寂的风光。所以,每天早晚散步的范围都必然会加上这个大石碑胡同。正因为我每天都在这条幽静——或者说死水一般宁静的胡同里转悠,所以,对于胡同里发生的任何一点微小的变化,我都了如指掌。比如,要是天气晴朗的话,早上来到位于胡同中部、紧挨那四棵老槐树的九号院子门前,迎着绚烂的阳光,就能看到高高的钟楼房顶上那精美的弧线,有一种夺人心魄的魅力。不过,那样的风景也只有在旭日初升时才能够领略到,要是错过了时间,钟楼的屋顶又会回到它那阴森可怖的面目。还有,我经过七号院子门前时,常常会看到那蓬繁茂的蔷薇花枝从院墙上探出头来,展现着似锦的繁花。那馥郁的清香,在我看来,仿佛是在诉说着游子的乡愁……我这么四处转悠,到处张望,还发现了一件很怪的事情:在这条街上有“九号”和“七号”两个门牌号码,我却从没见到过“八号”这个门牌。这在门牌号码制度十分完备的北京,不能不说是个很大的例外。当然,在中国的大城市,市民家里的大门大多是关闭着的,所以,像这种门牌号码不连贯的琐碎小事,一般也不会有人注意。但这引起了我的好奇:为什么门牌号从“七号”直接跳到“九号”呢?为什么中间缺了“八号”呢?再说,“八”是个吉祥的数字,中国人不是特别喜欢“八”吗的?……这些问题就像一连串的谜团,始终缠绕在我的心头。
我默默行走在空荡荡的大石碑胡同里,听着家雀们振翅飞翔发出的声响,看着朦胧月色映照下树木的阴影,日子就如同流水般淡然而去,甚至给人一种过于平静的寂寞感觉。然而,就是大石碑胡同里那个缺位的“八号”,使我有了牵挂,打破了我心底的平静与安宁。尤其是初夏,当蔷薇花将她们那甜美的香味四处飘散的时候,我心里的这种不安就愈加炽热。虽然我是个不善于表露自己内心忧愁的人,但正因为如此,就愈加感觉到它的沉重。
记得那是初春时节,一个乍暖还寒的傍晚,我在大石碑胡同拐角处的古董铺子里发现了一只定窑小盏。当时,我站在古董铺子的柜台前,正全神贯注地把玩着那只冰冷的白色小盏,一股炒花生的香味从里间传来。这股花生的香味,一下子就唤醒了我对夏天七号院院墙上蔷薇花香味的记忆。于是,我就向古董店的老板打听起大石碑胡同“八号”的事情来。
“啊,您问的是这个啊。我们平时都不想提它呢。”
老板六十多岁,圆脸,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听完我的询问,他显出了阴郁的神色。不过,也就那么一会儿,很快又恢复了爽朗的声调,道:
“说起来,以前也有过‘八号’这个门牌号码的。您要是仔细看的话,在‘七号’与‘九号’之间还能看到曾经有过一个门洞的痕迹呢。”
说到这里,古董店老板就打住了话头,不再往下说了。此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店铺里的光线开始暗淡下来。我也没有好意思再追问,便怏怏地回了家。
但麻烦的是,那天我从古董店买回来的定窑小白盏,却总是将我的思绪与“八号”那虚幻的门牌号码往一起拽。独居的夜晚,我在灯光下看着那只温润乳白的小盏,感觉它就像是活物的肌肤,微微地闪动着光泽,引起我一阵阵的心悸与不安。古董铺子的老板说,“七号”与“九号”之间曾经有过“八号”这个门牌号码。那么,如今已经不存在的“八号”那户人家,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消失的呢?我有些坐卧不安,非得再去见一见古董铺子那位圆脸的老板。
在我的再三要求下,老板给我讲起了“八号”的由来。他说,“八号”是夹在“七号”与“九号”之间的一处很小的住宅。虽说七、八、九这三个号的门牌号码是并排着的,但“八号”的住宅没有后院。也就是说,“七号”与“九号”两家的后院是连在一起的。“八号”就是两间很小的房子,被挤在“七号”与“九号”之间,而且房子里也只居住着一位老人。
“这位老人原来是个唱戏的。听说,他年轻的时候,还与杨小楼同台演过戏呢,这也是老人一直以来都念念不忘的光荣历史啊。要不是亲耳听过他笑谈自己的辉煌经历,我还真以为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皱皱巴巴的老头子呢。哦,您一定看过《四郎探母》[1]这部戏吧?还记得铁镜公主怀里抱的那个婴儿吗?那个婴儿是个木偶,他一直当个宝贝似的留在身边呢。他说,那是他唱戏生涯里最珍贵的纪念……”
说到这里,古董铺子的老板突然打住了话头。
武运不佳、身陷胡地的杨四郎,只好将错就错,娶了铁镜公主为妻,还生了一个儿子。而在汉地,他年迈的老母亲与妻子都望眼欲穿,期盼着他的归来。当然,杨四郎虽然身陷囹圄,可心里也每天想着回归故国。有一天,四郎终于下定了决心,向铁镜公主表明了自己的想法,恳求她给自己一个归省汉地的机会。在这之前,铁镜公主一直暗地里提防着四郎,担心他会逃离胡地。现在,话已挑明,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铁镜公主对四郎也产生了怜悯之情。她答应了丈夫的要求,并嘱咐四郎回汉地探亲之后,一定要尽快回来,夫妻团聚。我很熟悉《四郎探母》这部戏,它是京剧中的精华,既好听又好看。我还记得,在这一场中,公主是头戴花冠、手抱婴儿出场的。古董铺子老板说那位唱戏的老人珍藏的人偶,就是在这段戏中使用的婴儿道具。这个人偶不仅仅是这出戏中使用的一个小道具,还是剧组人员特别珍惜的一件心爱之物。大伙将它珍藏在衣箱里,与服装一起保管,称之为“喜神”。那时的演员们是将“喜神”作为守护神来崇敬的。自古以来,《四郎探母》这部戏中所使用的人偶“喜神”,就带有神圣的含意。一直到现在,这个习俗也没有变化。
古董铺子的老板继续回忆道:唱戏的老人一直把那个已经很旧的人偶像宝贝似的供奉在桌子上,每天早晚都要抚摸它。可是,有天晚上,老人拿着人偶走进了他的铺子,央求他收了那只人偶。
“那天晚上,老人脸色苍白。哎,那也是初冬的一个晚上,很冷。我想,老人大概是急需用钱,才会卖这个心爱之物吧。可是,就这么一只普通的人偶,即使给他再好的价钱,也值不了多少啊。我考虑到都是家门口的老熟人,就尽量用高价买了下来。没想到,就在我买了人偶的当天夜里,老人竟然死了。他是在死前急急忙忙卖的那只人偶啊……”
古董铺子的老板用手在脖子上做了个挂绳子的动作。意思是说,老人在卖人偶的时候,就已经做了自尽的决定了。可是,他为什么要卖那只人偶呢?又为什么会自尽呢?谁都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他虽然是个长期独居的老人,但也有那么两三个亲属。老人死了之后,也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葬礼。老人虽说没有什么像样的家产,但椅子、桌子之类的家具还是有一些的。亲属们将这些东西变卖了,把所得的收入分了,倒也没有产生什么纠纷。还有,“八号”的房屋原本就是“七号”的附属用房,所以,也就像桌子、椅子一样,折了个价钱,卖给了七号人家。
如此,老人留存在这个世上的,也就只剩下那只被孤寂地摆放在古董店里的落满灰尘的旧人偶了。而且,在古董铺子的老板看来,那只人偶并不是老人寄存的物件,它只是一件待卖的商品。不过,这是一件很难出手的物品,它始终被摆放在铺子里,无人问津。
“有天早上,我在打扫店铺卫生时,拿起了人偶。突然,从人偶里面掉下来一张折叠着的纸条。我捡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是老爷子留下的遗书啊。纸条上写道:‘吾已年迈,深感恐惧,先走一步。’我这才弄明白,原来老人上吊自杀是厌世的缘故,并没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可是,老人卖人偶却另有原因。我在读他遗书的过程中,心里不由得涌出一阵阵凄惶的酸楚。”
说到这里,古董铺子的老板下意识地朝里间看了一眼,仿佛那只人偶还摆放在那里似的。
接着,古董铺子的老板简要地给我介绍了老人遗书的内容。他说老人年轻时是个没什么名气的戏剧旦角演员,不过在鲜鱼口、大栅栏一带多少还有些影响。他与紧挨着打磨厂的一家药铺老板的女儿产生了恋情。据说,他师傅也从中帮了不少忙。就那么你来我往的,两情相悦,结婚成家。第二年,妻子生下了一个女儿。不幸的是,他妻子生产之后就患上了一种疾病,不治身亡。可怜他一个男人,独自抚育女儿。真是祸不单行,孩子三岁那年的夏天,京城瘟疫流行,可怜他那幼小的女儿也没能逃过。这一连串的打击,对于他一个无依无靠的人来说,真可谓是五雷轰顶,他心神都散了,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了……过了许久,他终于又振作起精神,重新开始了演艺生涯。他用自己女儿的头发做成了这个“喜神”人偶。在后来的四十年里,就是因为这个人偶的存在,才给了他活在世上的勇气。风雨几春秋啊!老人这充满辛酸与苦难的人生之路,真令人感慨万分。三岁幼儿柔软的毛发,竟然成为这位年迈老人灵魂的支柱,他就靠着这恋恋难舍的回忆活了下来。后来,老人深深地感到暮年已至,靠着那段褪了色的回忆也没有力气再活下去了,于是,他就决定离开这个世界。他临终之时写了封遗书,把它放进了人偶的肚子里,表达希望能与人偶一起下葬的愿望。思来想去,当天晚上,他找到了古董铺子的老板,把人偶卖了……
“读完老人的遗书,一切也都真相大白了。可是,这样一来也就多了一个麻烦。您知道的,之前他的亲属已经给他举行过一个葬礼了。而这个人偶的来历又是这么的不简单,自然也就不能把它当成一件普通的商品来对待啦。但考虑来考虑去,我觉得它终归还是一只人偶,就按照老人的心愿,也让它入土为安吧。但都怪我太大意了,我要是自己亲手去把它埋葬了就好了。那阵子特别忙,我总是腾不出时间去办这件事,又怕老人在九泉之下着急啊,我就把这件事委托给别人去办了。谁知这是个利欲熏心的人,他非但没有按照我的吩咐去埋葬人偶,还把人偶转手给卖掉了……这样一来,又引起了一系列荒诞的故事。”
再说这只人偶,最终还是没有能够按照老人的心愿与之合葬,而是又回到了世间肮脏的欲海之中。但是,它不是一只普通的人偶。在戏中,它是连接杨四郎与铁镜公主感情的一个重要纽带,哪怕是被收藏在漆黑的衣箱底下,它也如神灵一样受到人们的尊重啊。就从人们神化人偶这一点上来看,也可以看出大伙对唱戏老人的苦难灵魂的同情与安慰吧。人偶被卖后不久,古董铺子的老板就病倒了,长时间卧床不起。人们纷纷传说,这是老板与人偶结下的孽缘。借着这个由头,街坊们又派生出了各式各样的鬼怪传说。他们只是悄悄地猜测古董铺子的老板与人偶之间的关系,而对于“八号”的大门为何被封、房子是否会被拆掉等这些事闭口不提。
关于人偶还有第二个传说。“八号”两间房子的门前有一棵长得十分茂盛的海棠树,有人说,树冠的形状很像戏中铁镜公主怀抱的婴儿。这样一来,岂不是完全符合了民间判断凶宅的标准?月明之夜,院子里不太高大的海棠树的影子,恰巧映照在房子中部窗棂的位置上。而在树影交错的线条当中,若明若暗地仿佛能够看到一顶带有花饰的帽子。很快,那些线条又变成了穿着行装的公主的影子……我盯着眼前的场景看了一会儿,只见那个影子慢慢地暗淡下去,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唯有海棠树的影子,还与刚才一样,映照在窗棂之上。
话说到这个程度,大家大概不会再有什么疑问了。大门被堵也好,房屋被损坏也好,就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这样一来,整个大石碑胡同就缺了“八号”这个门牌号码,也使得享有盛誉的北京的门牌号码制度蒙了羞。我们先不去管现在还有没有人在谈论鬼怪,鬼怪的传说在当时之所以能激起那么大的波澜,必然有其名目,而且必须是能够自圆其说的。就这样,人们口口相传,不断完善,自己制造了吓唬自己的鬼怪故事。这种情况,其实与世上普遍存在的“自嘲癖”很相似,也很值得玩味。也许,原本只是一些很小的事情,可由于某些人的愚蠢与卑劣,不知不觉中就闹大了,结果就制造出了那些既坑别人又坑自己的鬼怪故事。从发生在大石碑胡同“八号”的故事,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先是有人编造并传播了鬼怪故事,然后就把大门封了,把房子拆了。那么,再往后的事情,就算古董铺子的老板没有对我讲,我基本上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由于胡同的编号缺了“八号”,所以就有人借此添油加醋编造出更为离奇的鬼怪故事来吓唬人。我天生就是个胆小的人,因为那条寂静得快被人们遗忘的胡同里缺了个门牌号码,再加上流传的鬼怪故事,更加深了我的恐惧感。
钟楼上还在不停地传来悠扬的钟声,柔和的月光依然轻抚着蔷薇花沉醉的美梦,而吹过胡同口的清风,也不知何时已经带来了夏日的暑热。当秋天来到京城的时候,我漫步在大石碑胡同,想起“喜神”这个荒诞而又凄美的传说,仿佛又有一股温暖的潮水涌上了心头。
注释
[1]《四郎探母》:一出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京剧经典剧目,很多名家都演出过这出戏目。说的是杨四郎(延辉)被擒后,改姓名,与铁镜公主成婚。辽邦萧天佐摆天门阵,佘太君亲征。杨四郎思母,被公主看破,以实告之。公主计盗令箭,助其出关,私回宋营,母子兄弟相会。四郎复回辽邦,被萧后得知,欲斩,公主代为求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