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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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瑕

01

我又来到了这条河边。

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但眼前的场景似乎见过很多次。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河水,水面上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气。风很大,吹得树梢疯摆芦荻倒伏,却吹不散河上的雾气,惊起的鸟雀在林木上方逆风盘旋。四周没有人,也没有声音,我独自漫步在青草萋萋的河边,仿佛置身于一场无声的默剧。

一切都似曾相识。

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经过一蓬盛开的马莲时,我扭头望去,一个蓝色的物件顺着缓缓流淌的河水漂来,是顶帽子,恍惚间有些眼熟。

我找到一根树枝,把帽子拨近岸边,帽檐上方印着红色的蜘蛛侠图案。我从水里捞起帽子,正打算仔细端详,却见平静的水面突然冒出一连串气泡,有个白花花的影子从水底浮上来。随着气泡消散,影子逐渐变得清晰,那上面依稀有五官的形状。我好奇地凑近,猛地看到一张惨白的人脸!

我惊叫一声,扔掉手里的帽子转身就跑,脑海里充斥着那张可怕的脸。河面的雾气弥漫到岸上,视线变得模糊,周围的树木在迷雾中现出狰狞古怪的影子。我不敢回头,在那些仿佛欲择人而噬的树影间仓皇地奔跑。

不知跑了多久,眼前豁然一空,出现了一栋红色的房子:红色的墙、红色的瓦、红色的门,红色的窗棂前挂着两只红色的灯笼。

刚刚剧烈的奔跑令我的心狂跳不已,猛然看到这么诡异的房子,我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低沉富有节奏的喘息声,是从红房子里传出来的。潜意识里的危险感觉告诉我应该赶快离开这里,可是那声音似乎有种魔力,吸引着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我心中拼命抗拒,可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脚步越走越近。

渐渐地,我的视野变得一片猩红。红房子的两角飞檐在我眼中化成了恶魔头顶的犄角,两扇红色的窗化作一双瘆人的瞳孔,朱漆大门变成了一张散发着恶臭的血盆大口,我即将走进那张大口……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极度的恐惧令我喘不上气来。我想大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窒息的感觉越发强烈。就在我将要失去意识时,空中突然出现一只大手,猛地把我拉出了梦魇。

我睁开眼睛,看到梁朴坐在床边。

“又做噩梦了?”

“我没事,梁老师。”我轻轻抽出被他握住的手。

三年来,我一直叫他梁老师。当初妈妈临走时,梁朴就这样握着我的手说,叫爸爸叫不出口的话,你可以叫我梁叔叔,或者梁老师。我本能地选择了最疏远的称呼。

梁朴似乎要摸摸我的额头,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早饭在桌上,我先去学校了,你吃完自己上学。”

听到关门的声音,我彻底放松下来,这才发觉满头都是汗水,额前的刘海黏黏地贴在皮肤上。匆匆洗漱完毕,吃过早餐,收拾碗筷时经过梁朴的房间,我推了推门,发现上了锁。我转身背起书包,出门上学。

三年前,梁朴办完妈妈的后事,给我办了转学。我原来在铁路一小,新学校是铁路二小,距梁朴任教的铁路中学很近,又在同一学区。小学毕业后,我顺利升入铁路中学。梁朴的家就在与校园一墙之隔的教师家属院,两者之间通着一道小角门,我现在上学放学完全不用走出校外。

“早啊小瑕,转眼就成大姑娘了。”

刚到楼下,就碰见从另一个单元门里出来的马国华老师。他是梁朴隔壁班的班主任,教数学的,平时总笑眯眯的,可是他班里的学生都不喜欢他,因为他在家里开了个补习班,他的学生们极少有属于自己的课余时间。

“马老师早。”我不想和他寒暄,也不想和其他人打招呼,简单问候一声,快步穿过角门,走进校园。

02

升入初中后,我感觉自己飞快地长大,抑郁已久的心情逐渐明朗,但我还是习惯了沉默,习惯了周遭的热闹与我无关。

早自习。

一根皮筋射中了前排男生的脖子,弹起来掉在我的课桌上。前排男生揉着脖子回头,后排一个男生挤眉弄眼地笑。前排男生想捡起皮筋反击,却被我同桌韩莹莹抢先拿在手里。

“给我。”前排男生冲她瞪眼。

“幼不幼稚?”韩莹莹手指翻了个花,把挽成套的皮筋扎在脑后发梢上,还故意向对方歪了下头,“想要自己拿。”

男生运了两下气,最终还是把头转回去了。

韩莹莹在班里属于人畜无害的类型,爱说爱笑,笑的时候鼻子先皱起来,然后笑容从眼角开始绽放,最后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她最大的特点是跟谁都能聊得来,就算对方偶尔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也不会生气。前排男生怕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爸爸。

韩莹莹的爸爸是警察,刚开学时很多人都看到他开着警车送女儿上学,人长得精瘦,眼神却犀利得吓人,似乎能看穿你心里想什么。有人说他以前是专门审讯犯人的,连犯人都害怕他的眼神。韩莹莹也因此被归入班里不可招惹的少数派中,可是她自己并不以为然。

同样是少数派的还有班花沈娇,她的漂亮程度已经明显超出初中女生的范畴了,她绝对是我们同期入学的新生中发育最好的。每当她的身影出现在操场上,就有人偷偷猜测她是不是戴了胸罩,也总有很多女生爱围着她转。看得出,沈娇对于这点很骄傲,加之家庭条件好,手头从不缺零花钱,刚开学不久就隐隐有了几分大姐大的势头。

奇怪的是沈娇也住校。跟她同寝室的除了韩莹莹,还有徐颖和田文静两个女生。

韩莹莹因为爸爸是警察,妈妈是铁路列车员,两人经常出差无法在生活中照顾她,才选择住校。徐颖和田文静的情况也差不多,一个是父母长年在外打工,一年才能见两三次面;一个是在单亲家庭长大,自小习惯了与家人聚少离多,都是迫不得已住的校。而沈娇的家距离学校很近,出了校门穿过铁路桥洞再走五六分钟就到了,可是听韩莹莹说,沈娇从开学那天起就没回过家。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算少数派中的一员,并非因为我的养父是这所学校的老师,而是因为我的不合群。其实我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我从来没有刻意把自己打造成特立独行的形象,直到有一天韩莹莹对我说,你很高冷欸,我还有点莫名其妙。

“你算没算过,开学到现在,你一共和几个同学说过话?”

那时已经开学快两个月了,我仔细想了想,除了韩莹莹这个同桌,我大约只和班上的五六个同学讲过话,且都是我座位旁边的几个人,而班级里共有59名学生。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韩莹莹已经替我找到了理由:“幼稚!”这句话是她的口头禅。说完,她皱起鼻子,眼睛渐渐弯起来。

由于生理构造不同,自从升入初中,大多数女生都觉得自己是大孩子了,而那些尚未进入发育期的男生在我们眼里显得一个比一个幼稚,整天沉浸在《喜羊羊与灰太狼》和《熊出没》的动漫情节中不可自拔。偶尔有几个发育较早的男生,则满脸红通通的青春痘,让人不舒服。

“对了,你为什么叫这个瑕?”

“我最初叫晓霞,拂晓的晓,朝霞的霞。我是早晨出生,当时朝霞满天,妈妈说那天好美,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现在的名字是后来改的,因为……我配不上这么美好的名字。”

以前也有人问起这个问题,我从未回答过,但今天不知怎么,我如实告诉了她,可能是她的笑容让我感到亲切的缘故吧。

“名字是让别人叫的,不管叫什么,自己喜欢就好。”韩莹莹没有追问改名字的原因,我有些意外的同时,悄悄吐了口气。

因为有了身边男生的对比,我对陈律的观感从一开始就很好。这主要取决我从小养成的习惯,特别注重看人的第一印象——陈律的长相酷似高阳,只是比高阳更年轻,更好动,也更不安分。

陈律升入高中进到梁朴的班级时,我刚上小学六年级。在我们这些小学生眼中,高中生差不多等同于大人了。但是在陈律身上根本看不到属于大人的稳当劲儿。他是那种一看就知道是调皮捣蛋的家伙,这在梁朴给包括他在内的班里差生补课时体现得尤为明显。只要梁朴在场,他就扮乖宝宝,规规矩矩答题写卷子;要是梁朴有事临时出去一会儿,这家伙就原形毕露了,不是嬉笑打闹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觉,有时也会和同学高谈阔论在网吧看过的电影。

他说的那些电影,后来我大都找来看过,不喜欢,太压抑。尤其那部叫《熔炉》的,战栗和心悸的感觉伴随了我整个观影过程,过后仍久久不能平静。真不明白他怎么会喜欢这种片子。

“小屁孩懂得什么?这叫深刻,这才是社会。”陈律捏着我的鼻子说,“你现在生活的环境叫苗圃,梁朴老师是给你遮风挡雨的大棚,你最好一辈子躲在里面不要出来。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看了几部破电影就深刻了?呀,鼻子捏得好疼,眼泪都流出来了,讨厌!这个毛病怎么也和高阳一样?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屁孩。

升入初中的第二次月考那天,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穿过长长的初中部走廊到高二一班找梁朴。远远地看到陈律支着一条腿背靠墙壁站在教室对面,我以为他又是逃课去网吧被逮到了罚站,走到跟前才发现他半边脸肿得老高,左边的眼眶也是青的,像只涂了一个眼影的大熊猫。

“你跟人打架了?”

“我说是教导主任打的,你信不信?”他含糊不清地说。

“胡说八道。”我把背后的书包挪到身前,和他并排靠在墙上。

陈律看出我的情绪低落,问道:“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我翻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大包大揽地道:“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帮你揍他。你想欺负谁,也告诉我,我还帮你揍他。”

“你都被人揍成这样了,还在这儿吹牛。”

“人家是教导主任啊,我敢还手吗?”

“还吹!”

“真没人欺负你?”

我摇头。

陈律思考了一会儿,面色严肃地看着我说:“你失恋了?”

“你才失恋了。”我在他支起来的腿上踢了一脚。

“别踢……哎哟!”

换作平时,他早躲过去了,今天却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我忙把他扶起来,小心地掀起他的裤管,露出腿上两道紫红色的檩子,看得我心惊肉跳。

“没事。”他满不在乎地放下裤管,变魔术般地从身上掏出一小袋糖递给我,“我妈亲手做的,高粱饴。”

我拿出一块放在嘴里,绵软甘糯的感觉迅速充满口腔。我把袋子还给他,他没接:“都给你了,想妈妈的时候含一块,或者找个没人的对方哭一场,别在心里憋着,发泄出来就好了。梁朴那人其实还不错。”

“你怎么知道……”

“昨天他写封包纸(给已故亲人烧纸时,最上面写着逝者名字的纸)的时候我看见了,你说过你妈妈姓蒋,他写的应该就是你妈妈的名字。昨天是不是你妈妈的忌日?”

“嗯。但他烧纸从来不带我去。”

“烧纸是大人的事,你个小屁孩跟着干什么?”

讨厌!又捏我的鼻子。我打开他的手。

“听我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含块高粱饴,这是妈妈的味道。”陈律张开嘴,牙齿间咬着好几块尚未完全融化的高粱饴,原来他的脸没肿,鼓起来的腮帮子是嘴里的高粱饴撑的。

03

临近期中考试,班级里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这是升入初中后第一次严格意义的大考,考试成绩关系着每个人在班级里和老师心目中的排位,这次要是考砸了,以前的月考成绩再好也是白搭。在老师和家长的双重督促下,大家不得不绷紧了弦,本着临阵磨枪的精神抓紧一切时间备考,连课间去厕所的走路速度都比平时快得多。

“小瑕——”

我从操场对面的厕所出来,正准备回班,忽然身后有人喊我。回头看去,是个有些偏瘦的男生,瞅着很面熟,身上的班服是初一六班的。

对方紧走几步,到了跟前,眯着眼笑道:“不认识我了?”

“你是……彭昊。”看到对方额角的伤疤,我想起了他的名字。

彭昊是我在铁路一小时的同班同学,自从我转学后就再也没见过他。那时的他瘦瘦小小的,学习一般,平时不怎么爱吱声,很没存在感的一个人。但他在班里却很有名,因为他有个脾气很凶的老爸,每次开完家长会,他老爸都会拿着画满红叉的卷子胖揍他一顿,别人想拦都拦不住。他额头的伤疤就是一次家长会后被他老爸一脚踹飞,撞到桌角上磕的。现在的彭昊虽然还是有些瘦弱,但个子已经长高了,嘴唇也有了一圈绒毛,整个人显得不那么畏畏缩缩了。

“听小军说,你当初转学是因为你妈妈去世了。”彭昊和我并肩向教学楼走去。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不想跟他解释太多:“你怎么也来这儿上学了,铁一小毕业不是应该升铁四中吗?”

彭昊的脸色垮了下来,哀叹道:“还不是因为这儿是所有铁路中学里的重点,我爸托了好大人情才把我转过来的,告诉我将来最次也要考个二本,否则就打断我的腿。”

我相信他老爸真能干出这事,不由得在心中为他哀叹:“你什么时候转过来的?”

“我转过来一个多星期了,听说你也在咱们学校就一直找你,今天总算碰到了。”

“找我干吗?”我有些奇怪。以前同班时,他几乎从未主动和我说过话。

彭昊停住脚步,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压低声音说:“你还记得红房子吗?”

我的身体一下子僵住,感觉自己的瞳孔急剧地放大。

彭昊对我的惊恐很满意:“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忘掉那件事。”

“什么……办法?”我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

彭昊再次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我片刻,凑到我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

我顿时呆在原地,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