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陈律
01
尽管我对梁朴心怀敬意,但不得不承认,这并不是个有魅力的人。他相貌一般,不懂得时尚,单穿衬衫时也会把下摆塞进裤腰里,同时严谨到把衣领上的第一颗扣子系上。他的生命张力完全表现在课堂上,不讲课时话很少,总是紧抿着嘴角,目光经常空虚得失去焦点,似乎随时随地在思考什么,很容易让人想到学者、工程师、搞技术或者科研之类的人。
我想象他的少年时代一定是个好学生,努力、刻苦、勤奋,而且听话,除了学习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不参与,总之是老师和家长都喜欢的老实孩子,肯定不是我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所以养成了他后来的严肃刻板的性格。
偶尔,梁朴也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感性的一面。比如下雨天,他会在窗前站立很久,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雨,通常能看一两个小时,一动不动。这给人的感觉就不是诗意和浪漫了,而是难以言说的忧郁、深沉和孤独。
按说这样的人是很难打交道的,但他给我们补课时极具耐心。出于对学习的本能抵触和淘气的天性,我们这些坏小子明明已经会了却故意说不会,他也不着急、不厌烦,一遍遍反复地、细致地讲,到最后我们都崩溃了,纷纷表示知道了,好赶快结束这种折磨。
有的老师甘愿冒着被举报的风险在课外开班拼命地从学生身上敛财,梁朴是班主任,却从不这么做,不知道他是对赚钱没兴趣还是钱已经多到不需要吸学生家长的血就花不完了。我宁愿相信是后者,虽然我丝毫看不出他家里有矿或者从不知什么地方继承了丰厚遗产的迹象,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他在内心中恪守着某种高尚的道德操守。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讲道德,需要强大的精神来支撑,可是我同样看不出他的精神世界靠什么支撑。他不赶时髦、不嗜烟酒,也没有业余爱好,其他老师在办公室里热烈讨论买什么品牌汽车或者哪个楼盘新开业的时候,他连插句嘴的兴趣都没有,他似乎对自己那毗邻校园的狭小两居室教师集资楼很满意。
唯一能走进他的乏味人生的,是小瑕。在不需要给我们补课的时候,他把自己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给了小瑕,带她去爬山、看电影、去游乐园、吃好吃的……过后小瑕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满满的小星星。
梁朴有件T恤,是小瑕用梁朴给她的零用钱买的,为此小瑕偷偷攒了很久。T恤是淡粉色的,有别于梁朴其他服装一贯的肃穆颜色。梁朴纠结半晌后还是穿上它走进了课堂,那一刻我们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他带着罕见的羞涩说,我闺女买的。
整个夏天,梁朴都穿着这件粉色的T恤。直到那天,他从公安局四楼走廊的窗口中一跃而下,用自己的血给它染上了殷红的花。
02
七年前的8月24日,是暑假的最后一个返校日。从早上开始天就阴着,临近中午,云层越积越厚,天光暗淡得像是陷入了黄昏。
雨刚下起来的时候,有人看到梁朴朝篮球场后面的实验楼匆匆走去。20分钟后,120急救中心和110警务平台先后接到求救电话,称铁路中学校园内有学生失足坠楼。报案人是梁朴。
救护人员赶到时,坠楼学生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经核实,该学生为初二三班女生韩莹莹。警方在封锁现场的同时,对校内人员进行走访调查。
二号楼的宿管员反映,下雨之前,梁朴来女生宿舍找韩莹莹,两人在楼外的花坛旁边交谈了大约半分钟。随即,梁朴离去,韩莹莹回到宿舍。五分钟后,韩莹莹出了宿舍,独自朝实验楼方向走去。
由于还未正式开学,当日返校学生基本在中午前离校,而且眼看着要下雨,当时滞留在宿舍楼内的学生不多,因此宿管员印象颇深。她记得韩莹莹离开时面色忧虑,显得心事重重,她曾提醒对方带好雨伞,对方却恍若未闻。
实验楼的位置原来是铁路中学的校办工厂,成立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专门生产烧杯、烧瓶、试管等教学实验用的玻璃器皿,以全国初高中学校为销售对象。由于存在财务管理松弛、损失浪费严重、企业管理制度不健全等现象,工厂长期亏损。经校领导班子研究决定,关闭工厂,推倒厂房,在原址上建一栋配套设施完善的综合实验楼。工程于年初开始,8月下旬二期工程进入尾声,待消防验收合格后即可进行后期装修。
韩莹莹坠楼就发生在这期间,由于即将开学,校领导担心施工场面和噪音会影响入校新生的观感,特意叫停了施工,因此事发时楼内并无其他人员。
梁朴在回应警方调查时称,当天他准备在返校结束后带小瑕去买新书包,可是等到中午也不见小瑕来办公室找他。于是他先去了小瑕所在的初二三班,发现班里的学生已经走光了,接着来到女生宿舍,在问过宿管员没有看到小瑕后,就让对方把韩莹莹叫出来,向后者询问小瑕的去向。
韩莹莹是小瑕的同班同学,两人同桌,关系要好,经常到小瑕家里来玩,是梁朴知道的小瑕唯一的朋友。韩莹莹告诉梁朴,小瑕在班级大扫除结束老师还没有宣布解散的时候就提前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离开女生宿舍后,梁朴去找小瑕的班主任王凤兰。对方表示,她也是在大扫除结束时发现小瑕不见的,但没有多想,以为可能是去厕所了,由于暑假作业已经上交,新学期的学习任务之前也布置完了,她就宣布了解散放学。
梁朴从王凤兰的办公室出来时,恰巧透过走廊窗户看到韩莹莹向后面的实验楼走去。按照梁朴的形容,当时韩莹莹给他的感觉很慌张,一路步履匆忙,同时频频四顾,似乎不想被人看到的样子。因为马上就要下雨,他猜不出韩莹莹这时候去实验楼干吗,但他本能地想到她和小瑕是几乎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两个孩子是不是背着自己偷偷干了什么,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跟了过去。
不过当他来到实验楼的时候,没有看到韩莹莹。这时雨已经下起来了,他在楼下喊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便顺着开放式楼梯往上边走边找。上到三楼时,猛然间一个黑影从楼梯外侧的上方掉了下去,落在楼前空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他扒着楼梯护栏往下看,只见下面躺着一个身穿校服的女生。由于天光昏暗,看不清面目,但他已经吓得腿都软了。
据梁朴说,他当时的第一反应以为是小瑕,等他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才发现是韩莹莹。
实验楼一共六层,事发时梁朴在第三层。他只能说出韩莹莹坠楼时的大致方位,就是在靠近外侧的楼梯转角处,具体在三楼以上的哪一层就不清楚了。因此,警方封锁了整栋楼,并重点对三楼以上进行详细勘查。
与此同时,梁朴离开教学楼跟踪韩莹莹之前的行为均得到了证实。女生宿舍的宿管员确认,梁朴过来时,先向她询问小瑕在不在楼内,被告知不在后,才通过她把韩莹莹叫到楼外。
王凤兰则着重向警方补充,她发现小瑕不见时,特意问了身边的同学知不知道小瑕的去向。“可能去厕所了”,是那位同学对她说的原话。
警方是在梁朴家里找到小瑕的。当时她的脸色煞白,光洁的额头渗满了细密的汗珠,神色中隐隐流露出痛苦,但并不是因为她已经得知自己最好的朋友惨死而恐惧。恰恰相反,她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那么惊慌是因为在大扫除的时候——来月经了。
一个女孩子遇到这种事,既没有经验,又难以向人启齿,所以来不及等老师宣布解散就偷偷跑回了家。她打算在家里先处理一下再去找梁朴,买书包的事是前一天晚上约定好的,梁朴让小瑕返校结束后去办公室找他,然后一起去商场,同时还打算给小瑕买身新衣服。这也解释了梁朴为什么到处在学校里找小瑕,却没有想到回家看看。
在家中的小瑕知道已经过了和梁朴约定的时间,但长久无法消除的阵痛令她迟迟出不了门。她听说过喝红糖水能缓解这种状况,便烧了水给自己冲了一大碗,可是无济于事。警察敲开门的时候,桌上的电水壶还在冒着热气,旁边碗里的红糖水残存着一碗底……
最先发觉不对劲的是市局的法医,他在进行尸检的时候,发现死者额头上方偏右侧有一处长达五厘米的钝击伤,出血量虽然不多,击打的力量却很大,颅骨都出现了裂纹。他开始以为是死者坠楼时造成的,因为就在靠近现场的一楼外墙上,有一座由铁管搭成的脚手架。但实地勘测后,排除了这种可能。原因有二。
一是位置不对。该脚手架截面太窄,站在上面的人只能横向而不能前后移动。同时脚手架过于靠近墙体,以人从高处坠落的抛物线计算,这个脚手架至少要向外延伸一米才能构成阻碍。
二是姿态不对。死者是以仰面朝天的姿态坠地的,这与其全身多处骨折内脏出血的死亡特征吻合。头顶的钝击伤虽然严重,但并不是致死原因,倒有可能是导致死者坠楼的原因。
根据这一推断,警方很快在五楼东侧楼梯拐角处的墙壁上发现了鲁米诺反应——一小块被擦拭过的呈喷溅状的血迹。经检验,血液DNA与韩莹莹相符。
警方立刻传唤了梁朴,但梁朴坚称韩莹莹的死与自己无关。
讲到这里,二叔忽然顿住,抽冷子问了我一句:“陈律,你认为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我一怔,随即意识到马上就要讲到事情的关键,二叔知道梁朴在我心里的分量很重,这是要为后面讲述的内容给我打预防针了。
我不由得苦笑:“这是几千年前圣人都争辩不明白的问题了。孟子说人与禽兽的区别在于多了人性,就是儒家推崇的仁义礼智信这些美好的品德,而这些美好的品德必须基于善,才能发展而来,所以他认为人性最初必然是善的。但是同为儒家门徒的荀子却认为恶才是人的本性,需要用某种强制手段来抑制人性中的恶,也就是法律,所以他教出了韩非子和李斯这两位法家代表人物。而告子又说人性如水,无所谓善恶,要看后天怎样引导,教他向善就会向善,教他向恶就会向恶。”
二叔哼了一声,说:“别拿书本上的东西糊弄我,我虽然很久不教书了,这些东西也比你熟。孔子说杀身成仁,孟子说舍生取义,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而老师的职责就是要引导学生向善。我在问你自己的看法,不是别人的。”
我低头想了想,认真地说:“无论是舍生取义还是大奸大恶,这些概念都太宏大了,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想过要千古留名。可是我知道每做一件好事都会令自己心情愉悦,哪怕事情再小也会开心很久;要是做了坏事——虽然我还没做过什么坏事,但我一定会感到良心不安,睡觉都不安稳。所以我相信,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人心是向善的。”
我以为二叔会和我辩论,他却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虽然眼神有些奇怪,但没有就这个问题谈论下去,而是继续开始了讲述——面对梁朴的矢口否认,警方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一边努力寻找线索,一边在外围展开对梁朴的调查。
“先是学校的领导班子,包括我。”二叔说,“然后是平时和梁朴关系密切的老师,都被约谈了。警察想从梁朴的日常行为中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他有没有成为凶手的可能和动机。”
“不会有结果的。”我说。对于梁朴的人品,我简直比他本人还有信心。不说别的,光是他不把自己的学生分成三六九等,就不是其他老师能比的,他家里满墙的优秀教师证书就是证明。
二叔点了点头:“确实没查出什么东西。梁朴的口碑很好,为人低调,没有不良嗜好,教学质量高,尤其是不私自开班这一点,连警察都很赞叹。可是,有人不信。”
“谁不信?”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已经跳出那个瘦削峭拔的身影了。我甚至都能感觉到那双犀利阴沉的目光射来时裹挟的森森凉意,以及他身上似乎永远散不尽的浓浓烟草味道。
果然,二叔接着道:“韩莹莹的父亲,他也是警察。但负责这个案子的不是他,你们是不是有亲属回避制度?”
我点头,但没有告诉二叔我现在就是韩长庚的搭档。
“就算他不负责这个案子,也一定对办案的警察有影响。自从他亲自来看过现场后,警方就加大了调查力度,连平时和梁朴没什么交集的老师和后勤人员都被约谈了。也就是这个时候,关于梁朴的一些说法冒出来了,不过我和几位校长都是事后才知道的。”
“哪方面的说法?”
“梁朴的单身。”
我很奇怪:“单身有什么可说的?”
二叔又用方才那种淡淡的似有深意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梁朴28岁进入铁路中学,死的时候38岁,虽然其貌不扬,但这些年也一直有热心同事给他介绍对象,甚至还有一位新来的音乐老师对他很有好感,主动追求过他。可是他全都拒绝了,却领养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干女儿。”
“小瑕的妈妈和他是……”我对来路不明这个词感到刺耳,但说到一半,不禁语塞,连小瑕自己都说不清楚她妈妈和梁朴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我皱眉道:“就算小瑕是梁朴从大街上捡来的,这关别人什么事?法律没有规定不准领养,这和案子能扯上什么关系?”
“的确不关别人的事,但嘴是长在别人身上的。”
“他们说什么?”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猜不到问题的答案,尽管明知这个答案一定与梁朴后来的死有关。
事实证明,整个案情从这里开始以近乎诡异的方式发生了逆转。
二叔沉默着,似乎在心中斟酌措辞,好半天,他才慢慢地一句一顿地说:“这种说法是,梁朴收养小瑕的目的,是为了把她当成满足自己欲望的对象。”
我浑身冰冷,内心充满了愤怒:“这话是谁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二叔淡淡地摆了下手,“重要的是根据这种说法,一个猜想浮出水面——梁朴当天是知道小瑕来例假的。他身为班主任,毕竟要考虑影响,不敢把手伸向自己班里的学生,于是他盯上了小瑕的同桌韩莹莹。一来由于韩莹莹长期住校很少回家,经常到自己家里来玩,梁朴对其比较熟悉;二来韩莹莹年龄相对较小,更加容易屈于威胁和控制。事发当天韩莹莹在对方要挟下,被迫前往尚未竣工的实验楼,目的不言自明,反抗过程中受到击打导致坠楼身亡。”
二叔抬头望着天花板,声音空洞:“警方在征得校领导的同意后,对小瑕做了体检,发现她并不是第一次来月经,而且,她的下体存在陈旧性撕裂伤。检查结果表明,这孩子很早之前就有过性行为。”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半天才说出话:“光是校领导同意?也就是说小瑕自己并不知道体检的目的?”
二叔点头:“校领导考虑到小瑕年龄还小,对很多事情懵懵懂懂,不宜对她讲太多成年人的一些不良行为,只想用她的体检结果为梁朴正名,没想到适得其反。”
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了,冷笑道:“是为了让这件事尽快揭过去吧?韩莹莹坠楼发生在8月24日,还有一周就开学了,要是让学生们知道了还不得闹得沸沸扬扬?为了给梁朴正名?说到底是为了顾全自己的脸面吧?你们这么做考虑到小瑕的感受了吗?”
二叔冷冷地看着我:“你这么愤怒干什么?不错,这么做是为了脸面,但不是为了我们这些校领导的脸面,而是为了我们铁路中学建校70多年毫无劣迹的脸面,是为了每年从这里走出去的千百个学子的脸面!梁朴如果走得正行得端,小瑕的体检结果就是给他做的最好辩护。我不明白你的愤怒是哪来的,你当自己还是小孩子吗?如果是,就脱下身上的制服滚回家去做个混吃等死的大少爷,永远也不要踏进成年人的世界!”
我被训斥得哑口无言。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愤怒是从哪里来的,是因为突然发现一直被我敬重的梁朴老师居然是这样的衣冠禽兽,还是因为同情小瑕那么小的年纪所受的遭遇,抑或是羞愧于别人都看穿了梁朴虚伪的画皮,唯独自己愚蠢得差点把他当成偶像?
愤怒渐渐消退,心头却被一片悲凉笼罩,我嗫嚅地问:“后来呢?”
二叔平静地说:“梁朴在看到警方出示的证据后,就跳楼了。直到死,他一句辩白都没有。”
不辩白就是默认。但我还是很难相信那个我认识的梁朴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我用近乎呻吟般的声音说:“这些都算不上直接证据。”
“你指凶器?找到了。一根半米长的镀锌铁管,是安装消防管线时用剩下的废料,那上面粘有韩莹莹的血迹和梁朴的指纹。”
我彻底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