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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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陈律

01

我的可怕预感在第二天傍晚被证实,搜寻人员找到了沈娇的尸体。此时距警方正式立案过去了12个小时,地点是绿岛公园内的一处水塘,该水塘与夜光跑道的方向相反,两者相距步行约五分钟的距离。

由于天热,尸体因内部空气膨胀导致局部肢体浮出水面,好在为时尚短,还没有形成巨人观,这给警方的现场勘查带来一定便利。初检发现,死者衣物完好,表面皮肤没有明显外伤和瘀痕,臂包里的手机和脖子上的彩金项链俱在,初步判断没有遭到性侵和抢劫,看上去像是意外失足落水。

“绝对不是意外!”方一同把哭得瘫软的舅舅扶上车,转身对我说,“我妹妹小时候曾经失足掉进湖里,差点淹死,幸亏遇到好心的路人把她救上来。从那以后,她对水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从不主动靠近有水的地方。而且水塘和夜光跑道完全是两个方向,她没有理由单独跑到那儿去。”

“你说的情况我会向领导反映。”我替他拉开车门,说,“先把老人送回去吧,你也好好休息一下,结果出来我告诉你。”

方一同坐进驾驶室,从车窗里探出头,直勾勾地瞅着我:“相信我,这绝不是意外。”

后座里老人悲痛欲绝的样子映在车窗上,看得我心里难受,我拍拍他的肩膀:“放心,警方一定会认真调查的。”

方一同沉默地攥住我的手,用力握了握,意思很明显,是拜托我找出杀害他妹妹的凶手。但他忽略了一件事——这个发现沈娇尸体的绿岛公园和调动了大量搜寻人员的派出所都不在我们分局辖区,即使日后转成刑事案件,也是由其他分局负责侦办,我这个外人根本插不上手。况且,沈娇的溺亡最终是否判定为刑事案件,还要等尸检结果出来才能知道。这些话已经到了嘴边,可是看到他赤红的双眼,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方一同的车子开走了半天,我仍木然地站在原地,直到韩长庚打来电话。我以为对方要通知我今晚蹲点的地址,没想到他上来就告诉我,今晚的蹲点取消了。原因是下午技术科监控到张小海的手机开机了,位置在临近的一个三线城市。钟队通知大家今晚好好休息,准备第二天赶过去布控,只要对方再次开机,网监就能锁定具体位置,实施抓捕。

终于能睡个好觉了,这是我的第一反应。由于这些天实在太累,脑袋刚挨上枕头就睡了过去。早上的手机闹铃响了两遍都没听见,响第三遍的时候我才激灵一下坐了起来。

匆匆洗漱完毕,眼看要迟到了,来不及吃早饭,一路跑下楼,几乎是踩着点到了局里。刚上楼就被通知开会,我以为队里要布置行动计划,进了门才发现,偌大的会议室里除了钟队和韩长庚,其他人一个都不在。这两位坐在长条会议桌顶端,脑袋凑到一起不知在嘀咕什么。钟队见我进来,招了招手,示意我坐过去。

这是要开小会?怎么感觉像组织上找我谈话?我赶紧在脑子里回想自己近期的表现,好像没什么值得诟病的地方,难道是打算提前让我转正?

我这么想是有原因的。夏天和韩长庚携手破获的那起海滩谋杀案,虽然我的作用是协助,但自问表现不错,在上头决定撤案后仍坚持调查,同时有几分运气,意外获得了正常情况下难以掌握的线索,总的来说应该有加分。尽管我的见习期还剩不到三个月,但能提前转正算是组织上对我的能力的肯定和褒奖,印象中这种先例在系统中并不多见,属于一种殊荣。

心里正暗暗得意,会议室的门一开,局里的法医丁珺走了进来。我正纳闷他来干什么,却见他四下环视了一眼,问钟队:“人齐了?”

钟队点头:“齐了,开始吧。”

丁珺展开手里的文件夹,直截了当地介绍起来:“经尸体解剖检验表明,死者肺部存在因血容量剧增导致的水肿和溶血现象,血液检测未发现酒精与药物残留,结合死者口腔及呼吸道内残留的硅藻和蕈样泡沫,可以确定被害人的死因为溺亡。死亡时间为26日晚20:30至22:30……”

我承认方才自己想多了,可这是什么情况?明明是新发生的命案,为什么开案情通报会的只有我们这几个人?正疑惑间,猛地听到死亡时间,26日晚20:30至22:30,这不是方一同的妹妹出事的时候吗?难道同一时间又有人溺亡?而且就发生在我们分局辖区?这也太巧了吧?

丁珺坐在我正对面,尸检报告就放在桌子上,我悄悄探头瞅了一眼,顿时心里咯噔一下,报告中死者的名字赫然就是沈娇!

我偷眼向旁边看去,见钟队面色平静,不时在本子上记两笔。韩长庚则不知什么时候点了支烟,靠在椅子上抽着,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丁珺的声音在继续:“……尸体头部、躯干及四肢均无表面伤痕,亦未见骨折、皮下出血、肌肉和软组织挫伤及性侵迹象,唯独在左侧脖颈,检测到两块0.5厘米见方的白色创口,显微鉴定显示为高压电流灼伤,系生前伤。通过分析创口特征和表皮受损程度,证实造成该处灼伤的工具为手持式电击器。”

丁珺说着,把文件夹里的照片递给大家传阅。传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看到了他说的那两块创口。说实话,如果不是他事先提及,我可能根本不会发现那是电击伤。或许那都不应该称之为创口,因为表皮破损极其轻微,而且面积非常小,还没有一个黄豆粒大,加上尸体在水中浸泡超过24小时,皮肤浸软现象几乎完全掩盖了电流灼伤的痕迹,使之看上去就像死者生前皮肤上被蚊子叮了个包,然后用手去挠,挠过的部位被指甲划破了浅浅的一层油皮。

待大家看完照片,丁珺开始进行说明:“根据尸体检验,死者口鼻内检出的硅藻与绿岛公园水塘的现场采样一致。肺部水肿的同时伴有肺出血现象,以及肺支气管中产生的大量蕈样泡沫,均为生前溺亡的典型特征。结合死者脖颈处的电击伤,分析认为死者生前先被人用手持式电击器从背后电晕,后被推入池塘伪装成失足溺水的假象。”

说到这儿,丁珺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发问,见无人接茬,继续说:“下面是对嫌疑人的概况分析,嫌疑人身高在155厘米至165厘米之间,体型偏弱,左利手,可能与被害人相识,或通过观察得知被害人近期的生活作息规律。由于现场被大量搜救人员反复踩踏,未能提取到嫌疑人的有效足迹,所以无法得出嫌疑人的日常行为习惯、职业特性以及参考年龄。”

“清楚了吧?”见丁珺说完,钟队问道。

“清楚。”我话音出口,发现应声的只有自己。

“那好。”钟队看了一眼手表,对身边的韩长庚说,“老韩,一会儿在楼下集合,15分钟后出发。”说罢,他合上面前的本子,和丁珺两人匆匆走出会议室。

看到韩长庚也站起身,我忙扯住他问:“你们一会儿集合去哪儿?”

韩长庚以手掩口打着哈欠,一副睡不醒的样子:“钟队他们当然是去抓张小海。恰好昨天张小海手机信号出现的位置就在沈娇就读的大学校园附近,我顺便搭钟队的车过去摸个底,查一下她上学期间的人际关系,省得再单独跑一趟了。”

我有点发蒙:“你去了,我留下干吗?”

“绿岛公园的监控录像送过来了,在技术科,你找找有没有疑点。没时间多说了,钟队在楼下等着呢。”韩长庚说着,起身往外走。

我追上去问:“这个案子不是发生在我们区的,怎么转到咱们这儿了?”

韩长庚回过身,定定地看着我说:“上头转的,你能给退回去?”

“那其他人……”

“队里其他人已经出发了,我和钟队是第二拨。”韩长庚说着,掏出车钥匙扔给我,“这几天我的车不用,你开着吧,行驶证在扶手箱里。”

我在技术科领到了绿岛公园的监控资料,光是硬盘就有七八个,园区内部的、儿童游乐场的、公园出入口的,包括野生动物场馆的,分门别类,每个硬盘上都贴有说明标签,并且在一张半扇桌子大的公园鸟瞰图上一一标注了监控头的位置和覆盖范围。

和监控录像同时移交过来的,还有厚厚的一大摞实地走访笔录,可能由于时间仓促,也可能是未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没有整理成电子版。我随手翻了翻,放在一边,眼下的重点是先查监控。

需要面对的问题是,城市公园这种开放性场所的监控覆盖率远没有外面的街道社区那么高。除了个别人员密集的广场、游乐园和主干道这些视野开阔的区域外,其他地方——比如被树木环绕的夜光跑道、幽静曲折的林间小径,以及岸边芦苇一人多高的水塘——并未安装监控探头。

因此,我只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场景中看到了沈娇的身影。诸如公园正门入口,某个正在举行什么联欢活动的露天舞台前,安放了健身器材的广场旁,横穿整个园区的步道间……在这些通往夜光跑道的必经之路上,穿着一身蓝色速干衣的沈娇和大腹便便的方一同有说有笑地从监控镜头下走过。在那之后,这个年轻女孩就像一滴融进大海的水,消失无踪。

看完监控,我翻开厚厚的笔录。这里面被询问的大多是当天晚上的夜跑者,不止一人在案发前目击到了沈娇,甚至有人准确地描绘出沈娇的穿着和当时跑步的样子:戴着蓝牙耳机,手机放在臂包里,跑起来步伐矫健,腰背挺直,紧身速干衣将她的胸部形状勾勒得很丰满……但没有人注意到她是何时从夜光跑道上消失的。

整整一天,中间除了吃饭和上厕所,我都待在电脑前,监控录像和走访笔录交替着比对查找,有的地方甚至逐帧播放以核对某个出现在沈娇身边的可疑身影,到最后眼睛看东西都变成重影了,仍一无所获。

疲劳之余,我有些沮丧,但很快又振作起来,这应该与我从小受到的家庭教育有关。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那老实本分的父亲不断告诫我,人活着要脚踏实地,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切忌好高骛远,天上不会掉馅饼,永远不要心存侥幸,更不要轻易嫉妒一个人的成功,因为他一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付出了远远超过你的努力……诸如此类。

这种教育方式没有对我少年时期产生多大影响,但是潜移默化的效果却在我长大后凸显出来——造成了我现在的悲观性格。即使面对那些成功概率很大的事情,我也抱持谨慎的乐观态度,虽然某些时刻我会因为热血上头表现出年轻人应有的冲动,但骨子里还是对预期结果充满了莫名的担忧。连一向在家族中以严厉著称的二叔都忍不住跟我父亲抱怨,说这样下去容易让我变得自卑、孤僻和颓废,年纪轻轻的就失去了进取心。

好在我没有成为二叔担心的那个样子,20来岁正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我有上进心、有行动力,没有在挫折面前失去勇气,同时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只是我并不相信上帝给你关上门的同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至少,我从不相信望类似九命猫这种神奇的幸运。假如真的发生了,那它一定是通向人生断崖前的最后一道阶梯——如同沈娇最后的结果一样。

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命运,不可能所有的好事都毫无道理地降临在一个人身上。

晚上,我去方一同家找他。沈娇离家出走时带出来的东西仍暂存在这里,方一同说没有把它们送回去是怕他舅舅睹物思人。

东西不多,一个女式坤包,一只24英寸拉杆箱。坤包里放着钱夹、钥匙、纸巾等琐碎的日常用品。拉杆箱也没什么特别,换洗的衣物、化妆盒、女孩子喜欢的卡通造型的玩偶,还有一本相册,里面的照片大多是沈娇小时候的,满月的、百天的、周岁的,直到上学之后的,不一而足。

我在好几张照片中都看到年幼的沈娇被一个女人抱在怀里,联想到发现沈娇尸体那天她妈妈没有到场,就问方一同:“这是你舅妈?”

“嗯。”方一同点头。

“你说你妹妹是因为跟家里怄气才搬到你这儿来的,她到底因为什么事跟你舅舅生气?”

“不是跟我舅舅……”看得出方一同很不愿提及此事,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告诉了我,“她是跟我后来的舅妈生气。”

“后来的?”

“我舅妈——”方一同指着照片上的女人说,“在娇娇上初中的时候就过世了。我舅舅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舅妈,她很年轻,人也很好,我姥姥中风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就是她照顾的。但娇娇不接受这个后妈,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两人见面就生气。我舅舅没办法,只好把她转到外市的一家私立学校,一来是想把她们娘俩分开冷静冷静,二来娇娇马上要升初三了,当时因为这事学习成绩下降得厉害,换个环境也许能好些。开始的那几年,学校放寒暑假娇娇都不回来,借口备战高考要在当地上辅导班,其实就是不想见她后妈,逢年过节都是我舅舅大老远地开车去看她。直到上了大学,这种状况才有所改善,但没想到这次回来,又因为点琐事吵起来了,所以执意要搬出来住。”

“那天——”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你舅妈没来。”

“娇娇离家那天,她摔伤了腿,现在还住在医院里。”方一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我舅妈没有嫌疑。”

“我没怀疑她。”

被人当场拆穿,我脸上有点挂不住,低下头接着翻看相册。一张合影引起了我的注意,准确地说,是沈娇身上的校服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是铁路中学的校服,你妹妹转学前在这儿上学?”

“我舅舅在铁路工作,娇娇上铁路系统的学校,有什么奇怪的?”

“不是奇怪,我也是铁路子弟。”我仔细端详着照片,说,“我和你妹妹是校友。”

02

铁路中学原本是专属于铁路系统的六年制初高中连读学校,随着近年来的生源下降和教育体制改革,学校从铁路系统中剥离出来,面向全社会招生,在取消初中部的同时,合并了市内其他几所高中。因此,学校的师资力量和学生规模非但没有减小,反而有所增强。

走在曾经生活了六年的校园里,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我最喜欢的植物园不见了,简陋的室外公厕不见了,操场旁的单双杠等运动器材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漂亮的塑胶跑道、现代化羽毛球馆和一块造型独特的泰山石。主教学楼和学生宿舍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重新粉刷了外墙,相信里面也一定进行了翻天覆地的升级改造。还有篮球场后面的实验楼,是在拆除了原来的校办工厂的基础上修建的,我毕业时尚未建完,现在看起来倒有几分沧桑的样子。

这是我毕业后第一次重回母校,往日记忆随着脚下漫步在心头一一浮现,这里留下了我太多的宝贵青春。

“如今还记得这里曾是英语角的人已经不多了。”鬓角霜白的张启明望着面前修剪整齐的草坪颇为感慨。

我也同样感慨岁月不饶人,这位昔日满头乌发的物理老师如今腰背不再挺拔,额头爬满了细密的皱纹,当年他讲课时挥斥方遒般的神态和铿锵顿挫的嗓音依然停留在我的记忆里。

“原来的老师都不在了吗?”我问。

“教改之后,调去外校的老师就占了一半。那些有本事有门路的,不是另谋高枝就是下海办学,没有编制的就下岗等待返聘,剩下我们这些没人要的老家伙只好熬年龄,这几年下来也退得差不多了。你想找的王凤兰老师就是前年退的。不过她女儿嫁了个有钱老公,把她接到海南养老去了。”

“我就是因为联系不上王老师,才找的您。”

“那你恐怕找错人了,王凤兰才是当年初二三班的班主任。那时候她休病假,我被借调到初中部给她代了一段时间课,前后连半个学期都不到,当年那班学生能记得几个?”

“没关系,您随便看看。”我从手机里调出在方一同家拍的照片,放大后递过去。

张启明摸出上衣兜里的折叠花镜,戴好后端着手机打量了一会儿,说:“这孩子有点眼熟,像是转学的那个,听说还是去的外地私立学校,名字想不起来了。”

“她叫沈娇。”

张启明“哦”了一声,似乎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

“她在学校表现怎么样?”

“学习还不错,但也不拔尖,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我能记住她是因为半道转学了,念到初二才转到私立学校的这么多年我只遇到这一个。”

“其他方面呢?她和同学的关系怎么样?有没有男孩子追她?”

“学校禁止谈恋爱,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有也是在校外躲着老师,这方面情况我不清楚。不过她的人缘好像不错,总有一些女生围着她进进出出的。”

“您再看看这个人,有没有印象?”我滑动屏幕,将画面移到沈娇身旁的一个女生。

“韩莹莹。”这次张启明一眼就认了出来,随即收起下颌,目光越过老花镜上方直视着我,如同当年给我们上课时强调重点一样地说,“她死了。”

“怎么死的?”我并不感到意外。昨晚我在方一同家看到那张合影时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沈娇,而是沈娇身旁的这个女生——她的容貌和韩长庚珍藏在钱包里的自己女儿的照片一模一样。

“坠楼,摔死的。”

“在校外?”

“校内。”张启明指向篮球场方向,“后面的实验楼。”

“什么原因坠楼?”

“不清楚。”张启明摘下眼镜,折好放回兜里,“学校刚开学,事情比较多,我就不陪你了。”

“张老师——”我忽然想起一个被我遗忘已久的问题,“我的班主任梁朴老师,他是怎么死的?”

没想到张启明的脸色立刻变了:“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向前走了两步,停下,回过头面无表情地对我说:“陈律,忘掉梁朴这个人,忘掉他曾是你的班主任,他是我们铁路中学建校以来最大的耻辱。”说罢,他转过头快步离去。

下课的音乐声响起,穿着不同样式班服的学生从楼里涌出来,在操场中跳闹嬉笑。置身于曾经无比熟悉的校园,我第一次生出疏离的感觉。

在主教学楼的走廊里,我随手拽住一名从身边匆匆经过的学生,问他曾经给我那一届任过课的数学老师的名字。这个男孩急着要走,好像远处有人喊他,但他甩了两下没有挣脱我的手,只好不情愿地站在那里翻着白眼想,想了半天,说没听过。我又报了两位老师的名字,其中一位是当年我隔壁班的班主任,仍是不知道。我只好放开他,手一松,男孩就远远地跑开了,见我作势欲追,忙撒腿跑了。

我在楼里转了两圈,一位熟识的老师也没碰见。课间休息结束,操场上的学生如归巢的蜂群各自回到自己的班级。走廊空旷下来,一名夹着教案的老师看到四处闲逛的我,大约觉得我的年龄不像学生家长,警惕地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出示了证件,顺便向他打听梁朴,对方刚刚松懈的神情立刻又紧张起来,什么话都没说就飞快地走了。

我叹了口气,难道只有去找那个人?说实话,我真不想去见他,但是要想探询问题的答案,恐怕整个学校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内心挣扎片刻,我还是硬着头皮上到四楼。这里的格局和当年一样,斜对着楼梯口第一间屋子的墙上挂着教导处的吊牌。隔着门上的玻璃窗,我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伏案写着什么。

我没有敲门,直接推开门走进去,对方听到声音抬头望过来。一瞬间,我看到一丝欣喜从他的眼底掠过,随即面色恢复了平静,带着惯有的审视他人的目光打量我。

“二叔。”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里这么称呼对方。

源于之前提到的严苛家教,我上学的六年时间里,没有人知道这所学校高中部的教导主任是我的亲叔叔,因此也从未受到过丝毫特殊对待。如果硬要说有,那就是如果我犯下了跟其他同学同样的错误,就会换来更加严厉的惩罚。

高二的时候,不记得因为什么了,班上的同学跟校外的几个小混混冲突起来吃了亏,我和班里的大半男生一起冲出去找场子,结果回来就被集体拎到了教导室。由于是对方理亏,其他同学挨了训就被打发回去写检查,只有我被单独留了下来。二叔等众人都离开了,开始给我开小灶。之前和混混打架没挨的揍,二叔一次给我补齐了,以致回去后同学们看到我身上的瘀青,都一致认为我最讲义气。

至于平时逃课去网吧,更是被二叔逮到一回就挨揍一回。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上课时都不敢在椅子上坐实了,也不敢在人前脱掉上衣,因为腿上、屁股上,还有后背都是青的。

当时我正处于叛逆期,不喜欢长辈对我的安排,大人越不让干什么就越要干什么,尽管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却偏偏死不悔改且怡然自得。反正我认准了一点,既然二叔已经在学校里揍了我一顿,就不会通知家里让我爸再揍我第二顿。

那段时间不知怎么就迷上了电影,别的同学去网吧是为了聊天和打游戏,而我是为了看电影,从最初的《古惑仔》《热血高校》到好莱坞大片,再到后来的《熔炉》。

不记得是谁向我推荐了《熔炉》这个片子,至今忘不了初看时的震撼和愤怒。在其他同学热烈而幼稚地讨论樱木花道和海贼王的时候——也有个别女生讨论我完全不知所云的韩剧——我木然地望着他们,如同影片结尾时姜仁浩望着“欢迎来到雾津”的广告牌。只不过姜仁浩看到的是拯救聋哑儿童的希望和温暖,而我看到的却是成人世界的肮脏和自己也将无可避免地踏入这个世界的悲哀。

和所有早熟顽劣的孩子一样,我不喜欢上课,不喜欢那些私自开补习班逼你补课的老师。可是梁朴没有,他从不办班,也从未向我们索要过一分钱,他给我们补课是真正意义的授业解惑,这也是我发自内心尊敬他的原因。

“你来干什么?”二叔放下手中的笔,从案前直起身。

“好长时间没见您了,正好从这儿路过,上来看看您。”

“说人话!”

“有案子。”

二叔似乎已经料到是这么回事,沉闷地叹了口气:“不要告诉我是关于学生的。”

我实话实说:“确实是关于学生的,不过我现在对一位老师更感兴趣。”

“是谁?我打电话把他叫过来。”

“您叫不来,他七年前就过世了。”

二叔的眼睛眯了起来,想了一下,说:“梁朴?”

我点头。

二叔迅速皱起眉头:“他是我们学校的耻辱。”

这是第二次听到耻辱这个词了,我心里很不舒服,脸上尽量不带出来:“这个案子绕不过他去。”

“你想知道什么?”二叔没问我什么案子。

“当年他是怎么死的?”

“自杀,”二叔说,“跳楼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