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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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瑕

01

我知道陈律有很多话想问,甚至能大致猜到他要问什么。上次在店里遇见他时吓了我一跳,当年他高中临毕业的时候说将来想当警察,我以为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他说的竟然是真的。在那之后,我们见了好几次面,但谈论的都是我拜托他寻人的话题,还未来得及叙旧。可是此时我心里空落落的,一句话也不想说。

一路上,陈律的手机不停地响,一会儿是向什么人汇报工作,一会儿又接到什么通知,都是蹲点、布控、行动之类的字眼,好忙。每次他都压低了声音尽量简短地完成对话,生怕影响坐在旁边的我,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想笑。现在的他,已经完全看不出上学时叛逆到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即使被教导主任训斥仍梗着脖子不肯服软的乖张倔强的影子了……唉,时间带走了年少轻狂,留下了成熟稳重。说到底,大家都长大了。而15年前的事情,已经遥远得如同前世的记忆,依稀缥缈又刻骨铭心。

高阳,那个伴我度过童年一半时光的人,我竟不记得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仿佛与生俱来一样,自我懂事起,他就存在了。可惜,妈妈走时什么都没留下,包括记载了往日欢乐的照片。这导致陈律不得不反复往我这儿跑,从本市30多个年纪相仿的重名户籍档案中逐一筛选确认,因为除了名字和大约年龄,我对这个如此重要的人竟一无所知。不知为什么,高阳失踪了这么久,他的家人却没有注销他的户口。

“如果销了户,我们可以从注销户口的时间入手,那样早就找到了。”陈律说。

今天见到高雨,我想我知道了没有销户的原因。她至今仍不愿接受弟弟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说不定仍在幻想着某一天弟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陈律最终是通过交警部门的驾驶员资料找到高阳档案的,因为我记起了那辆摩托车——贴着美少女战士月野兔的不干胶纸的红色125摩托车。

上小学之前,我的头发一直稀疏泛黄,还长不长,那时我最讨厌别人叫我黄毛丫头。看到来妈妈补习班里上课的孩子都顶着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羡慕得不得了,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卑。

高阳找来月野兔的不干胶,贴在摩托车油箱上,捏着我的鼻子说,等你上了学头发就会长得和月野兔一样长了。我竟傻傻地信了,全然忘了月野兔的头发也是黄色的,只觉得鼻子被捏得好疼,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却嚷着要他带我兜风。

他把我抱上车,摘下自己的头盔扣在我脑袋上。年幼的我几乎整个人趴在油箱上,耳边响着呼啸的风声和引擎的轰鸣,硕大的头盔给我带来虚幻的安全感,我忍不住兴奋地大叫,开快点,再快点!

对于这种疯狂的举动,妈妈似乎从不担心,她就站在路边淡淡地看着我们。摩托车从她身前掠过的瞬间,妈妈微微抿紧的嘴角和恬静姣好的面容如同电影胶片般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事实上,除了发大水的那个夜晚,妈妈几乎从未对任何事情表现过担心。我很少在她脸上看到紧张、忧虑、惊慌和……欢笑。即使面对高阳,我能明显感觉到妈妈的放松,但也很少看到她的笑。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高阳见了妈妈就有些发怯,加上家里人的极力反对,令他迟迟不敢向妈妈表白——六岁之前,高雨不止一次来补习班找他的弟弟,我听到她在背后严厉警告自己的弟弟不许和妈妈在一起,因为妈妈的命不好,克夫。

我知道妈妈也听到了,但她从不说什么,也从不对高阳频频表现出来的暗示做丝毫回应。

高阳比妈妈小一岁,我自然是叫他叔叔的,但他更像个邻家大哥哥,阳光开朗,精力旺盛。我喜欢他的笑,那种毫无遮拦的爽朗的笑,能让人瞬间驱走心底的阴霾。每次听到他的笑声,我的嘴角都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咧起来。

无论是骑摩托车带我兜风,还是做游戏时穿上大玩偶套装逗我开心,抑或给我买各种好吃的,其实都是在变相讨好妈妈,这是我很小就明白的道理。而妈妈,好像这个世界上的人除了高阳,谁也不相信。平时有什么事情,妈妈都只找他商量。可是,妈妈为什么不爱笑呢?而且,她看向高阳的眼神为什么总带着一丝嘲讽和不屑?

我悄悄问过高阳,他触电一般弹起来,连说小孩子别瞎问,然后一连几天见不到他的人影。

唉,大人的世界太复杂,我不想长大。这不光因为高阳逃避我的问题,更多的是妈妈……像一座冰山,靠近她就会发冷。妈妈从来没有打过我,但我从心底惧怕她,每当我不小心提到爸爸这个词的时候,妈妈身上的寒气如水一般泛开,令我手脚发凉。

“不许问!”这是她回答我最多的答案。

看起来我似乎有很多朋友,他们都是补习班里的孩子,但我讨厌他们,黄毛丫头就是他们叫起来的。不过我更讨厌他们的家长,尤其是他们的爸爸。这些大人们经常找各种借口围着妈妈转,旁若无人地开着玩笑,脸上挂着虚假笑容,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妈妈身上,眼睛里似乎能喷出火来。这时候高阳就会从不知什么地方突然出现,那些家伙们立刻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他们开的玩笑我听不懂,但隐约知道他们的目的。

只有一对父子例外,他们是补习班结束前的最后一个暑假来的。爸爸叫崔克昌,是做生意的老板,人长得斯文,穿着也普通,每次送儿子来上课都会把他的黑色奥迪车停在远处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他的儿子叫崔永卓,和我同岁,生日只比我小一个月。他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头发特别浓密乌黑——这是那个时期我看别的孩子第一眼就会留意的地方。然后,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睛特别清澈,像一汪泉水,能直接看到纯净的内心。

接下来,我又在崔永卓身上发现了更多的与众不同:他爱干净,吃饭前会主动去洗手,写作业时从来不会像那些已经二三年级的大孩子一样把圆珠笔印弄得满手满身;他从来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炫耀自己家里多么有钱;他还特别有礼貌,每次上课和放学都会主动给妈妈鞠躬,说老师好和老师再见,见到我也会嫩嫩地叫声小瑕姐,而不是跟着其他浑小子们一起乱叫黄毛丫头……

后来我知道这些行为都是有教养的表现,但对当时的我来说,这简直是个宝藏男孩,和他接触时间越长就会发现越多的优点:比如他会把他妈妈托人带来的进口零食偷偷和我分享,那时我才知道他爸妈也是离婚的;比如他没有其他小孩子身上那些被父母娇惯出来的毛病,即使被我搬桌子不小心挤到了手指也不哭,给他搽药时他瘪着嘴强忍着痛却含着眼泪不让我把这事告诉他爸爸,那副既委屈又懂事的样子看得让人心疼,我真想在他胖乎乎的脸蛋上咬一口……

也唯独在崔永卓面前,我没有感受到妈妈散发的寒气,一次也没有。

“小瑕姐,你会和我一起上学吗?”崔永卓不止一次地问我。

我不知怎样回答,因为我只有出生证明,没有户籍。没有户籍就意味着无法上学。

私生女——我想到那些围着妈妈转的家长们偶尔提到的词,突然之间读懂了这个词背后的含义,也读懂了挂在他们脸上的轻佻表情和有含意的笑容。因为我不名誉的出身,他们才敢肆无忌惮地骚扰妈妈。

发大水的前几天,我无意中听到高阳和妈妈商量如何解决我的户籍问题,妈妈的神情罕见地有几分凝重。我没敢继续听下去,心里期盼着能够成功,期盼着能和崔永卓一起上学,最好分在同班。

终于,那个改变命运的夜晚到了。在等待高阳回来的时候,妈妈搂着我说:“小瑕,妈妈给你找个新爸爸,好不好?”

我想都不想地就说不好。

“有了新爸爸,你就可以上学了。和崔永卓一起上学,这不是你的愿望吗?”

虽然妈妈没提高阳的名字,但我瞬间明白了这就是他们想出来的解决我没有户籍的办法。我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大声说:“不,我只要原来的爸爸!”

闪电划破夜空,映出妈妈苍白的脸,她长久地呆望着我。

窗外大雨倾盆。

我渴望上学。我也喜欢高阳,甚至不排斥他成为我们家的一员,我可以叫他叔叔,或者叫他哥哥,但绝不会叫他爸爸。爸爸这两个字是神圣的,尽管我不知道代表这两个字的人在哪儿,但从心底觉得,没有人能代替他。

妈妈没再说话,她缓缓离开座位,跪在地上,虔诚地向上苍祈祷让高阳平安归来,可惜上苍没有听到。也许听到了,但傲慢的上苍并不想满足一个渺小卑微的生命的全部愿望,只送回了被水中流木撞变形的摩托车……

关于那场恐怖的洪水,我的记忆不深。15年前我刚满6岁,小孩子对这种事是不感兴趣的,长大后我才陆续从媒体和报刊上了解到家乡的地理环境方面的信息。简单地说,我们这个地区有史以来就干旱缺水。专家的说法是这个地压处于东北平原边缘的丘陵地区,大兴安岭余脉切断了这个地区与海洋的联系,潮湿的海洋风吹不过来,同时又受西伯利亚冷湿气流影响,因此十年九旱。

尽管我生活的这座城市是一座港口城市,但主城区到海边的直线距离还有30公里,加之气候变暖和环境恶化等问题,近年来的干旱情况愈发严重。很多时候整个夏天连一场透雨都没有,导致周边土地作物绝收,而相隔几十公里的邻近城市包括海边的开区发已经下得暴雨如注一片汪洋了。迄今为止,我们这个地区有记载的洪灾记录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

在我的记忆中,那年夏天的雨下得很大,城市里很多马路积水,有些低洼的地方水深到了成人的腰部,好几天水才退下去。新闻里说这场洪水50年一遇,但没提死了人。倒是来补习班里送孩子的家长说城外淹了,河水没过了桥面,很危险,通往关内的列车也停了,因为塌方泥石流冲垮了铁轨,听说有人被水冲走了。

当时的我不会想到日后自己将回首探究15年前的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那件事的出现——然后我特意去图书馆查阅了史料,才知道那年夏天,不仅我们市,而是全省都遭受了罕见的特大暴雨袭击,上游多条河流水位暴涨,水库决口,最终导致了这场载入史册的特大洪水。

高阳就是在这次洪水中失踪的。

“等我回来就娶你。”临走时,他对妈妈说。

02

“怎么自己回来的?”姜琳琳双手举过头顶,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胸前的围裙随着她伸直的胳膊提上去,露出美好的身段,如一只慵懒的猫。

“不是自己还有谁?”

“那个小警察呢?没送你回来?”

“他为什么要送我?”虽然我没告诉姜琳琳下午请假去做什么,但她一定早就猜到了。我默默地拿起记录预约上门送货的台账,发现中午之后的记录栏是空的,整个下午一条送货信息也没有。

姜琳琳打着哈欠说:“最近天热,店里生意不好,要不搞个活动促销吧。”

“随便你。”我知道她想让我忙起来,好把找人的事情忘掉。

“说说呗。”姜琳琳凑过来,满脸八卦地道,“那个小警察对你怎么样?最近他三天两头就往这儿跑,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我板着脸对她说:“他是我中学校友……”

“我知道,我大伯梁朴是他的高中班主任,你俩的关系就像令狐冲和岳灵珊,同门师兄妹,所以我才问你他对你怎么样?”

“我爸又不是岳不群,我也没和陈律从小一起长大,我只是拜托他帮忙找人而已。”

姜琳琳用一根手指挑起我的下巴,左右端详我的脸,似乎觉得我没有撒谎,兴致顿时就没了,撤回身子懒懒地问:“那你找到了吗?”

我想起见到高雨时对方的态度,委屈再次从心头升起,差点掉下眼泪。

见我不说话,姜琳琳哼了一声,道:“早就跟你说了,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动物还知道养育子女呢,那个人渣痛快完了就消失,连禽兽都不如,你还念着他干吗?就算找到了,他会认你吗?”

我对这样的话早已免疫了,指尖习惯性地捻起颈间的硬币。回首不知来处,此生只余归途——没有切身感受的人不会理解这句话包含了怎样的无奈和悲凉。我想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世上的,我想知道妈妈为什么至死都不愿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想找到那个人,质问他为什么抛弃了妈妈,为什么生了我却不养我……可是人海茫茫,我找不到他,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曾经想要忘掉过去,好好活着。梁朴死后,我确实这样做了,那段平静得毫无波澜的日子让我生出岁月静好的错觉。我甚至憧憬过未来找一个体贴温柔的男生,给他生个孩子,然后看着孩子慢慢长大,我们俩在夕阳下慢慢变老,最终平淡幸福地度过一生。如果不出意外,我的人生将平直地向这个目标驶去。

然而,意外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