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打开那片星空:鲍鹏山领读诸子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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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亮历史长夜的明灯

宋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好抬杠的李贽就此讽刺道,怪不得孔子出生之前,人们都点着蜡烛走路。我想,话不能这么说,也不是这么说的。人家是比喻,你怎能坐实了骂人?我觉得,孔子确实是悬挂在那个遥远时代的一盏明灯,他使我们觉得那个时代不再晦暗神秘,他使那个时代的人与我们心灵相通。

我们经由他知道,那个时代也发生着与我们今天一样的事情:束缚与挣扎,理想碰了钉子,天真遇见邪恶,友情温暖,世态炎凉。在他亲手编订的《诗经》中,我们甚至可以体验到最个性的感受。当那些面孔不一、性情各异的个人“复活”时,那个时代不也就“复活”了吗?孔子生活的时代,在他看来是一个衰退甚至是崩溃的时代,是一个多欲而缺德的时代。辉煌的、“郁郁乎文哉”的周王朝已是日薄西山,伟大的周公早已英魂远逝,他制定的“礼”“乐”制度也土崩瓦解。

周天子分封的诸侯,此时一个个都似乌眼鸡,哪有当初分封时、会盟时的彬彬有礼与和睦亲善?见面时,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平日里,更是你砍我杀,尔虞我诈。他们这样砍杀胡闹的结果,便是“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这些乱臣贼子,个个生龙活虎。可那些在互相砍杀中吹灯拔蜡的,可是周天子亲自分封的诸侯,且很多还是姬姓同胞啊!

岂止是同胞“诸侯”,连宗王西周不也被犬戎攻灭了吗?西周古都废墟上的青草与野黍也一茬一茬地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根深而茎壮了,掩埋在草丛中碎裂的陶器早已流尽了最后一滴汁液。九鼎不知去向,三礼流失民间。

东周呢?龟缩在洛邑这弹丸之地,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些纵横天下的伯霸诸侯,看他们把九州版图瓜分豆剖。无可奈何花落去,还有谁来用红巾翠袖,擦去周王浑浊的老泪?冯梦龙曾嘲弄那些士人“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岂止一般士人,连孔子本人都不曾去侍奉那个天子。在这种时候,孔子打出“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的旗帜,真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一生都在追寻,周游列国,颠颠簸簸,既是在找人,找一个能实施他的主张的人,也是在找过去的影子,找西周昔日的文明昌盛。面对这一伟大帝国的文化废墟,孔子领悟到并承接了自己的使命。但挽狂澜于既倒,或知其不可而为之,只不过是挥洒了一种令人钦敬的悲剧精神罢了,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当他奔波多年倦极归来,在一条小河边放饮他那匹汗马时,他偶然从平静的流水中惊见自己斑白的两鬓,感慨道:“甚矣吾衰也!”接着又惊觉:“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周公不仅在现实中消失,连梦中也见不到了。他顿时心凉如水。

这衰弱的老人,壮志未酬,眺望茫茫的苍穹,心事浩茫。人世渺小,天道无情,青山依旧,哲人其萎。于是,一句意味深长的叹息便如一丝凉风,吹彻古今:“逝者如斯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