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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其不可而为之

我们说孔子在那个时代的种种主张无异于“痴人说梦”,他确实是一位“痴人”。痴人往往因情深而痴,孔子就是这样。

因情深而痴的孔子常常沉湎于对过往的怀想之中,他向往那伟大的时代;敬仰那些伟大的人物,如文王、武王、周公;倾慕那伟大的礼乐文化及其伟大的世俗成就。他追随着,却发现它们渐渐远去,成为缥缈的梦或沉重的废墟。“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可是周朝已无可奈何花落去。“逝者如斯夫!”他只能报以一声叹息。是的,任你落花有意,怎奈流水无情!而一往情深正是孔子的性情特征。

我们说他是教育家、思想家、政治家,但我还要说,他是一位时代抒情者,抒得动情、感人。在一个抽象的、冷酷的、沉闷的老子之后,出现一个一往情深、感怀万端的孔子,确实也是很合乎历史逻辑的。

孔子对世事,比老子认真,有理想且执着,不同于老子的世故。但在另一方面,他又比老子宽厚,内心比老子阳光,易于被感动,并能在人间自得其乐。如果今天邻居没死人,自己又没有特别的烦心事,他便会快快活活地过一天。他热爱艺术,尤其沉湎于音乐与诗歌,他更有诗人性情。

所以,如果说老子让我们在他的深刻面前倍感压抑与沉重,那么孔子则让我们在他的温情面前,感受到一种温暖与熨帖。这让我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历史终于在绝望中咧开口哭出了声,一些负面的心理能量在孔子的歌哭、幽默、感喟中被释放了。

孔子与老子的区别不仅仅在性情上。老子是一个绝望的否定主义者,而孔子则是一个乐观的理想主义者。他的世界“大同”的理想比起老子的“小国寡民”的设想,区别岂止是一“大”一“小”!更关键的,还在于孔子对人性的态度是温和的、维护的,而老子则是恐惧的、否定的。所以,老子以“出关”表达他对社会,甚至对人类的弃绝—我们可以说他是自绝于社会和时代;而孔子则终生与社会相厮守,虽恩恩怨怨不断,却无怨无悔。

他的卓绝的努力,使一些无序的暴力变成了有目的、有方向的努力,使天下英雄入于他的彀中,并追随他致力于建构新的理想。当混乱的历史有了理想与方向,混乱就不再是一无是处,相反倒往往显示出一种蓬蓬勃勃、生机无穷的魅力。

春秋战国固然是一个血与火的时代,是骨肉碰钝了刀剑的时代,但同时,它不也是一个充满理想、激情与仁德的时代吗?谁开辟了这样的时代?是孔子。

老子与周朝一同随夕阳而去,孔子却与那些混世魔王般的伯霸诸侯们一同出现。一边是残忍,一边是仁慈;一边是混乱,一边是宁静;一边是带血的屠刀,一边是如椽的巨笔;一边争夺的是土地珍宝、子女玉帛,一边争鸣的是礼义廉耻、道德文化。谁是那个时代的主宰也许并不重要,谁预示着未来的方向倒更值得我们关注。

韩非曾嘲笑孔子凭自己的德行只能聚集七十子之徒,而鲁哀公这样的下等君主却能凭权势得到一国之人的服从。但是,历史是由骄横的权势与盲从的群氓所造就的,还是由如孔子及其七十子之徒这样的精英人物所引导的?

非常具有象征意义的是,当孔子和弟子们周游列国的时候,他是自己驾车的。他确实是在驾着那个时代的马车。弟子们在车上或疲惫假寐,或心事重重,一脸迷惘与怀疑,只有他永远目光炯炯,自信目标就在前方。《论语》中记录了不少这样的情景。这些情景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但在另一方面,它们比虚构的哲学寓言更富有象征隐喻的内涵。比如下面这个故事:

有一次,在一条小河边,他们找不到渡口了。远处的田中有两人在耕作,子路便上前去询问。

其中的一个细长个子—《论语》中记之为“长沮”—却不回答子路的问题,而是反问子路:“那个执缰绳的人是谁?”

子路恭敬地回答:“是孔丘。”

“是鲁国的那个孔丘吗?”

子路回答:“是。”

细高个冷冷地来了一句:“他该知道渡口在哪里嘛。”

显然,孔子知名度颇高,在当时的知识界已卓有名声,并且大家都了解他的行为与追求。这位细高个说的“他该知道渡口在哪里”,是一句包含讽刺与劝诫的双关语:他应该知道去走什么样的人生之路。

没奈何,子路只能按捺住火气,转过身去问另一位,魁梧雄桀的大块头—《论语》中记之为“桀溺”。

大块头也反问子路:“你是谁?”

子路仍然恭敬地回答:“我是仲由。”

“你是孔丘的门徒吗?”

“是。”

现在又轮到大块头来教训子路了:“天下混乱,举世皆然。谁能改变这种局面?与其跟随孔子这样的避人之士东奔西走,鼓唇摇舌,倒不如跟随我们这些避世之士!”

要明白桀溺的这些话,还得先解释两个词:避人与避世。什么叫避人呢?避人就是择人,就是避开昏庸无道的诸侯,而去寻找能接受自己的主张的所谓明君,从而借世俗权力实现治国安民的理想。良禽择木而栖,贤才择主而事,孔子一心要救世,他驾着马车在列国之间奔走,就是要避开身后的昏君而去寻找明君。所以,桀溺把孔子看作“避人之士”。

什么是避世?在避人的基础上再进一步,认定天下不可能有什么诸侯还能与他一起改变世界,于是彻底冷了心,闭了眼,彻底绝望。自己既无力改变世界,也无世俗权力可借用,只好只保自己的清白,回到田园中去,回到自己的内心中去,告别都市、政治与熙熙攘攘的外部世界,这就叫避世。子路碰到的这两位,就自称“避世之士”,以显示与孔子不同,并表示自己在智慧上比孔子高明,在道德上比孔子高洁。

子路本来很强亢骄傲,却被这两人教训得哑口无言,垂头丧气地回来向孔子汇报。孔子听完,颇触动心中痛楚,谁说这两位隐士说的不对呢?这不也是孔子自己心中常有的怀疑吗?

但他历尽艰辛,学而不厌,“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难道就此卷而怀之吗?他有教无类,诲人不倦,门徒三千,贤者七十二,难道就是为了培养一批隐士,或者有文化的农夫吗?

为了理想,他是坚定的;仁以为己任,他是弘毅的。他说:“人总不能与鸟兽一起生活在山林之中吧,我不和芸芸众生生活在一起,与他们共享欢乐,共担不幸,又能和谁生活在一起呢?他们说天下无道,但‘天下无道'正是我们介入世界为公理而战的原因,而不是我们退避的借口。不正是因为天下混乱无道,才需要我们去承担责任吗?假如天下有道,我孔丘难道还会介入其中试图改变什么吗?”

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复述了《论语》中的这个故事。显然,司马迁并不是因为其故事性更适合传记的文风才加以选取的。这里面有孔子的精神与人格,也有孔子的无奈与执着,有孔子的伟大之处,也有孔子的虚弱之处。

两千多年过去了,那条小河边发生的争论就好像发生在昨天。这几个人似乎还在我们身边。我尤其为孔子感动。他恓惶而寂寞,迷惘而执拗。“志于道”的人越来越少了,不少人顺应时代潮流,从而成了新贵;又有不少人冷了心,折断宝剑为锄犁,“平戎策”换得“种树书”。望望眼前,知我者希,明君何在道不行;看看身后,追随者渐渐寥落,还渐渐堕落,未见好德如好色。

这位可敬可叹的老人,想凭自己个人的德行与魅力聚集一批年轻人,让他们传道义之火、文化之火,解民于倒悬,匡世于既颠,但他们渐渐成为人们眼中的另类、异己,甚至异端。他的不合时宜,在他生前,便已受到当时人的非议。

但孔子让人尊敬的地方也正在于此。他的伟大正在于这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殉道精神。“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匹夫尚且不能夺志,更何况圣人!圣人得天地浩然正气,至大至刚,岂可屈挠?天下一团漆黑了,在“适者生存”的法则下,不少原先追求光明的人也练就了猫头鹰的眼睛,从适应黑暗而进于喜欢黑暗,为黑暗辩护。他们把这称为提高了觉悟和认识,并且得道似的沾沾自喜于在黑森林中占据了一根枝丫,又转过头来嘲笑别人不知变通。而孔子,这位衰弱的老人却在那里一意孤行!敢于一意孤行的人必有大精神、大人格。

一位楚地的狂生曾经警告过孔子:“你过去糊涂就算了,以后你可改了吧!算了吧算了吧,现在追随政治危险得很啊!”但这是我们放弃伦理责任的正当理由吗?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听任他们受暴政的煎熬,自己闭门养神,这种行为真的是“修养高深”的体现吗?

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有一种极古怪的现象,那就是人格理想与伦理责任的分离。那些在天下苦难面前闭目养神的隐君子常常受人敬仰!他们的伦理关怀哪里去了?他们的道德痛苦哪里去了?他们的基本人道精神哪里去了?

鲁迅禁不住对这种人怒形于色:泰山崩,黄河溢,隐士们目无见,耳无闻!一个人让人尊敬是有条件的。在孔子身上,在他的学说之中,那种古典的崇高确实让我们这些聪明机灵的后来人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