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脱社交恐惧:用高级防御摘下心灵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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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拒人千里,非我所愿

在第二次咨询开始时,她又晚来了几分钟,并皱着眉头重重地坐在了沙发上对我说:“上次说了一半,但我知道你接下来想要暗示我什么,不就是想说我太强势,不会经营关系吗?不用你说,我知道!不止一个人跟我说过,但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要那么多关系干什么,心不累吗?关系总是那么麻烦,要考虑这个考虑那个,我从小独立惯了,不喜欢太多关系。”说到此处,她还做出了一个向外挥手的动作,似乎想赶紧把关系甩掉,很嫌弃它们的样子。

一般情况下,来访者在每次咨询开始时抛出的话题或联想都非常关键,其中可能已经无意识地传递了来访者此次想要谈论的主题,且这些主题往往与来访者前来咨询的主要问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留意到孔杰此次想要传递的主题可能与“强势的人际关系姿态”有关。

于是我说:“跟我多说一些关于‘强势’的部分吧。”

她盯着我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前男友跟我分手前就告诉我,他受不了我的强势和较真儿。”

“哦?他何以会这么说呢?”我问道。

她似乎对我对这些“负面评价”感兴趣的行为有些生气,紧皱额头瞪了我一眼。但看到我不带评判,仅仅是好奇和关切的表情后,她不再皱眉,开始思考。随后我感受到她有些其他情绪在涌动,因为她在这里停住了,下巴微微收敛,眼睑向下,看起来像是要遮盖某些不好的“秘密”,不想被我发现。她深呼吸了好几口气,也没能张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似乎这一刻你突然感受到了什么,能跟我说说吗?”我对着她说。

她听后眼睛泛红,视线在别处停留了一会儿才费力转向我,扯了扯嘴角,“没什么,这没什么好说的。”

“我知道这很不容易,但是我们往往习惯性地在关键和重要的事情上逃开,你说的‘没什么’指的是什么呢?”

她又盯着墙上那幅画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转头看向我,说道:“他当时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必须我说了算,我习惯计划好一切,甚至在他看来就连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我都会紧盯不放,一旦失控我都能生气好久。所以他既喜欢我的雷厉风行和独立,同时也因为这个而觉得在我面前得处处小心,很累。作为我的男朋友,他说他感觉不到我对他的依赖和温柔,这让他感觉很没价值,甚至认为我不够爱他。”

谈起这些时,我能感受到孔杰强装坚强的背后有些悲伤和困惑——似乎既有对前男友的留恋,又有对自己到底该如何自处的迷茫。

“听到他这么说,你是什么感觉呢?”我问道。

孔杰顿了一下,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换了一个方向:“我从来没有跟别人提过这些,太没面子了,我居然是被甩的那一个。就是现在跟你说起来,我也觉得自己挺窝囊的。”

“哦?能不能跟我多说说这个‘窝囊’?”我追问道。

她有些颓然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其实不止一个人说过我,让我‘女人’一些。他们根本就不理解我,”她看起来有些挫败,“而且我不是没有试过‘女人’一些,但是一看到有些事情明明很简单就能被解决,他们却要费很大的劲儿,尤其是跟我相关的问题,我的做事风格就不由自主地又变回去了。做完之后我也会后悔,但一到那时候我就控制不住自己。”

“你的尝试是说你有些同意他们的说法?”我问道。

她很是无奈地说:“周围人都这么说,那我肯定就会自我怀疑啊。但是我做不到,也不想那么做,感觉那都不像我,一切都变得很别扭,生活也都被打乱了。”说到这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有些泄气。

“你在摇头,是想到了什么呢?”我问道。

她没有立刻回复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到我现在的生活也并没有很好,不然也不会坐在这里了。我确实常常生气,有时候甚至气到胃疼。我会因为上班等电梯的时候被人插队而跟对方吵起来,这种没素质的人真是哪儿都有。

“有一次出差住酒店,我一打开房间发现里面有人,我生气地跟酒店理论了好久,虽然最后酒店向我道歉了,但是这是原则性问题,我并不打算就这么算了,最后差点儿闹到报警。一起出差的男同事一直在劝我算了,说人在外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烦了,就直接回怼他‘这么胆小怕事,还算个男人吗?’,然后那个男同事就再也没有跟我一起出过差了。

“其实,后来冷静下来,我就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每当这种情况发生,我就会既生气又懊恼,生气自己为什么不能处理得更好一些,为什么总得罪人。”

“这就是你说的周围人认为你太强势,不‘女人’的地方吗?”我向她确认。

她耸了耸肩,极力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是的,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你说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呢?”我澄清道。

她有些嘲讽地说:“就是那种会撒娇,会依赖别人,有事没事发个嗲,就会有人过来帮忙,好像自己没手没脚没脑子一样。”

“是什么让你很难变得‘女人’一些呢?”我问道。

她有些烦躁地看着我:“我已经说过了呀,我本来就不是那种人,而且我也不喜欢那个样子。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自己会思考,有能力,我的事情都可以独立完成,根本不需要求人,也不需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等着被可怜,更不用老板告诉我该怎么做事,既然能干到这个岗位上,就说明我有这个能力。如果强势就是不希望被别人安排,不希望被别人控制,那我承认我就是强势的。”说完这些,她有些挑衅地看着我。

“再多说说你的独立吧。”我回应道。

她看着我,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靠在沙发靠背上,“‘我的独立’?难道人人不都应该独立吗?这个社会不是一直在倡导这个吗?”

我回答道:“是的,我相信独立对我们每个人都是重要的,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生活几乎是每一个人的梦想。或许我可以换一种问法,我之所以想请你再多谈谈你理解的独立性,是因为你非常强调独立对你的重要性,但是这种独立似乎给你的生活和工作带来了不少冲突和麻烦,所以我特别想请你再多说说这个。”

她思考了一会儿说:“嗯,想要保持独立是挺困难的,因为不平等,所以基本不是你控制别人,就是被别人控制。就拿我来这里咨询来说,老板和公司就用他们的权力给我施压,所以我现在坐在了这里,整个公司的人也会认为我心理有问题,不正常。如果我足够独立,我根本就不需要听他们的,大不了走人不干了。”她的语气中透漏出些许无奈,但态度依然很强硬,“我可以给你举出很多这样的例子,但没什么意思,我们就只说现在的事情吧。”

“做咨询让你很不舒服,除了别人的眼光和老板的压力,还因为这会让你觉得必须妥协,而别人可能控制你?或者你担心会依赖上他人?”我问道。

她抿着嘴摇摇头说:“不是,我并不担心会依赖上他人,而是咨询看上去都是这么回事。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没有更好的选择,所以我权衡之后还是来了。”

“你的其他选择是什么样的呢?”我问她。

她又开始感到烦躁和生气:“我老总明确地‘暗示’我,要么我来咨询,彻底解决自己与下属的关系问题,要么合伙人的机会就留给那个运营部经理。我知道他还是向着我的,没有几个老板会苦口婆心地跟下属谈那么多次。但是看到那个运营部经理虎视眈眈的样子,我想老总这次可能是认真的。所以我不得不考虑咨询这回事,我原本想速战速决,来一次就够了。但是我又发现一两次根本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就没办法解决问题。还有人推荐我进行中药调理,据说可以疏肝理气,我明显感觉到问题不在那,我可不想吃一堆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药,是药三分毒,谁知道会有什么副作用呢。”

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我是那种既然决定做了,就一定要认真做的人。所以既然来了,我就要搞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需不需要改变。如果确实需要,我又不是那种冥顽不灵,死鸭子嘴硬的人,只要弄明白为什么要改变之后,寻找改变的方法就是了。这跟我平时解决工作中的问题是一个道理,出现问题——思考分析——寻找解决之道。我不喜欢敷衍了事、浪费时间,况且这又不是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儿,面对就是了。”

她说完后目光坚定地看着我,扬了扬眉毛说:“所以,我还在这里,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我感受了一下这一刻的变化,然后说:“其实咨询就是我们从第一次开始就一直在做的事,而你希望搞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需不需要改变。我想通过我们的对话,你已经对这种理解自己的方式有了一定的感觉。”

她听后身体放松了一些,脸色也有所缓和,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和感受我们之前的谈话,然后坚定地看着我说:“如果我们往下进行,你觉得怎么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帮到我呢?”

在我准备开口回应时,她又紧接着说:“我一直觉得专业的事就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所以以你专业的眼光,如果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让我能更多地面对自己,我喜欢有话直说。我需要搞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以怎么改变。我周围的人有时也会提醒我改变,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之类的,但是总好像缺点儿什么。

“说实话,我也没有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是好像有一些人不喜欢我,我也很排斥跟他们交往,可是很奇怪,我又是做销售工作的,必须跟客户打交道,而我又可以做得很好。当然有些比较难缠的客户,我有时候忍不住也会怼他们,但都在可控范围之内。因为工作需要,我必须和同事们配合,当他们影响到了我的计划,又拒绝合作时,我就会用我的方式反击他们,有时候情况就会变得更糟糕,我也很懊恼。”

“你跟同事打交道与跟客户打交道时有什么不同呢?”我问道。

她歪头仔细想了一会儿说:“我以前没有仔细想过,好像面对客户时,我会自动关闭一些自己的想法和感受,这样就会比较轻松了;但是在面对同事和朋友时,我就很难做到这一点。”

“再多说说看。”我鼓励道。

“在面对客户时,我只需要把产品的优势呈现出来,用我自己的方式吸引客户,促成他们买单就可以了。而且这个客户做不成,还有其他更有需要的客户。在他们面前,我能灵活地说一些场面话,而不会觉得不舒服,反正他们只是‘外人’。但是一旦跟某些客户发展成真正的朋友,那情况就变得和第二种一样了。我好像总是认为在同事、朋友这些‘自己人’面前,应该展示最真实的自己、最真实的感受,交往也是这样,那我就不会关闭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但是这样的话情况就会很糟糕。”她有些苦恼地说。

看着她还在皱眉思索,我没有着急开口。

“虽然我很不愿意,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的一个朋友说的是对的。我有时候会跟她聊起工作中的问题,我会告诉她我很不喜欢团队协作,更希望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事,也不喜欢张口求人帮忙,因为大部分时间我一个人就可以做得很好。我的朋友总会说我‘你的方式在企业里不太行啊’。”

她有些泄气,但还是在做最后的挣扎:“虽然她的话很直接,但是现在看来她说的是对的。这还不是因为老总不支持,下属不配合造成的!

“我这个朋友人很好,而且有思想有见地,我们经常一起聊天。我跟她吐槽我的境遇时,她会安慰我,陪伴我,而不会说什么可能伤人的话。”

孔杰转头看了会儿墙上的画,对我说:“你咨询室的这幅画很特别啊。”见我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她叹了口气接着说:“我有时候会有那种内心短暂的平静,那一瞬间脑海中会有一些念头划过,就是关于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的那些念头……但是一般很快就闪过去了。我的脑海来不及思考就又被其他东西占据了。”

“跟我再多说说那一瞬间吧。”我进一步确认道。

“我也说不清楚,就是那一瞬间会有一些关于自己的很特别的感觉,我能感觉得到,但就是说不太清楚。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跟你聊,就是需要你帮我确认那些瞬间,让我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有足够的时间思考,这样才能解决问题。

“我对自己的问题解决能力还是非常自信的,工作中的问题从来没有难倒过我,我相信对于自己的问题也一样,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才能想对策。”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了一眼挂钟后又停了下来。

“你似乎想到了什么,能跟我说说吗?”我试图抓住这一刻。

她回应道:“哦,没什么,我看时间快到了,说不了更多了,下次吧。”

“也许你可以先跟我说一些,以便下次我们能够更充分地谈论它。”我没有让这一刻溜走。

她深吸了一口气,回应道:“我只是脑海里刚刚闪现了老总找我的那次谈话,让我联想到自己从前的样子。我在这家公司工作了好多年,之前我和其他同事的关系也很好,没有什么问题。我的管理方式和处理工作的策略都没有问题。我和我的下属的这种矛盾是从今年才开始的。”

她停下来想了想,接着说:“我做事情一贯雷厉风行,不留情面,周围人都知道这一点。但是在这之前我们都还算是相安无事的。”

她看起来有些疑惑和不确定,我紧接着问道:“你好像还想到了些什么?”

“嗯……”她边思考着边回答我:“我之前没有这么想过——过往我为什么总是生气。以前我自然而然地觉得那是因为他们惹毛了我,不过我还是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言行。但是现在有一些失控了,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吧?”我问道。

她抿了抿嘴唇后说:“我的这个下属完不成工作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不知道哪个领导能够忍受这样的下属。我已经私下找她谈了很多次,帮她分析过效率低的原因,教她怎么可以做得更好,可是情况并没有改善。公司不是学校,我也不是老师,没有义务一直等着她成长,私下里谈了几次都不管用,后来就开始硬性要求她了。我知道她就是不想被安排,而且还多次向其他部门的同事说我坏话。”

她眯起眼睛,思绪飘远,等整理好思绪之后她接着说:“我自认为我的职业素养还是很不错的,不会乱发脾气,虽然碰到这种事情,换作任何一个领导可能都会生气,但是我从来没有失控过。毕竟我手底下好几十号人呢,如果都较真儿的话,我早就被气死了。”她半开玩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掩饰尴尬,最后才弱弱地补了一句:“不过这次我确实对这个下属发火了。”

“哦,你是怎么对这个下属发火的呢?”我问道。

她局促地扭了扭身体,脸色有些涨红地说:“我就知道你早晚会问这个。我这次不只是简单地批评了她,我还一气之下把文件夹扔在了她身上,还说了很多很难听的话,我……”她更加脸红地看向了别处,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回应道:“有些话好像很难说出口?”

她努力克制着,看起来很不舒服:“我骂她了,用了一些很难听的话,我很少这样的。我还说‘像你们这样的95后,眼高手低没能力,活该被骂!’这么说很不对,我不应该对下属人身攻击而且还连带了一大片。因为我们公司包括我的团队,80%以上是95后,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年轻而有活力,业绩也做得很好,所以我说的肯定不对,那是气急了有些口不择言。我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很大,在外边办公的其他下属可能都听见了。

“我一直都感觉哪里不对,但又没有完全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她有些挫败地说:“直到这件事闹大后,我依然觉得我可以处理好一切。我一直都是依靠自己处理问题的,这次也不例外,我相信我可以控制好自己的言行。因此这件事情发生后,虽然我知道这次有些过火了,但依然没有太当回事。”

谈到这里,我们都感到需要更多的时间做进一步的思考,而咨询时间已经结束,于是我问:“我们下周再继续?”

“好”,她点了点头,慢腾腾地整理了一下包包和衣服,缓步离开了咨询室。

孔杰的防御在这次咨询中有所松动,进而呈现出更多的思考。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目前是有些不对劲儿的,虽然还说不清楚原因,但是愤怒的言语拉远了她与同事的关系并非她的本意。如果说拒人于千里之外也是一种防御的话,那人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后是在掩盖哪些更加可怕的东西以保护自己的呢?这就是我们接下来所要探索的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