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一键激活心理防御
心理防御就像在内心里为自己筑起的一道保护墙,去抵御那些大脑识别出的或真或假的危险。这个保护墙背后可能是脆弱的自尊、洪水般的愤怒、被抛弃的恐慌、不能言说的恨……
从广义上来说,一切皆可成为防御,只要我们的潜意识认为某种选择相较而言代价更小。
有些人以愤怒来防御内疚,其他人则以抑郁来防御愤怒。有些人通过防御将羞耻感压抑至潜意识深处(防御机制:压抑[1]),有些人则想尽一切办法来摆脱悲伤(防御机制:隔离[2])。假性独立可以成为防御来帮助人们摆脱社交恐惧,而社交恐惧同样可以成为防御来使人们避免某种更痛苦的体验,如无价值感、无意义感等。
案例:无法抑制的愤怒
咨询预约时间已经过去8分钟,我正犹豫是否要与这位来访者联系一下时,就见孔杰女士昂首挺胸地来到咨询室门口,干练的西服套装和名牌小包让人一下就能猜到她是一位地道的职业女性。她在门口礼貌地跟我示意后,就大步走入咨询室。在我向她还以微笑致意时她似乎有些情绪,刻意忽略了我的视线,一副“有事说事”的样子。
孔女士在我关门之际,就已经自行选好了沙发坐下,在我转身后就一直紧盯着我的动作。她绷着脸,似乎在说:“来吧,让我看看你有多少本事。”我先开了口:“你在‘咨询预约登记表’中备注说想就你的工作问题与我谈谈,能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她双臂交叉,皱起眉头,姿势僵硬地盯了我好一会儿才开口,“不是我有问题,而是我的工作有问题!”她咬字很重,刻意放慢语速表示强调,让人感觉有些不舒服。
“哦,这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
“我的一个下属,很年轻,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责任。”孔女士在谈论这些时,脸上尽是不赞同的表情,“她多次完不成我布置给她的任务,让她加班她还不愿意,跟着我干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讨厌无效沟通,非常不喜欢说废话的人,所以就直接批评了她,并要求她必须加班完成工作。结果她就闹到了老总那里,扬言要告公司,老总就私下以长辈的身份‘建议’我来做心理咨询!”很明显这里的“建议”二字另有其义。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继续问道。
她放下双臂,“我们公司的人事招的员工都有问题,要能力没能力,要责任心没责任心,说他们两句,闹辞职的、打小报告的、抹黑我的就全出来了。我的这个下属居然还说要告公司让她非法加班,真是搞笑!现在外面有几家公司是不加班的?吃不了苦还想挣钱,天真的可以!”
“听起来你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怎么就被‘建议’来做心理咨询了呢?”我问她。
她很不认同地说:“我那老总是越活越小心了!总说要做一家有文化的企业,但如果没有业绩,这一切都是空谈。对手下总不能像祖宗一样供着,这样能出业绩才怪!作为管理者,既要拥有高于手下的能力,又要督促这帮手下不能懒惰,不能有歪心思。如果管理层都捣糨糊,那他们凭什么会好好干呢?还动不动就要曝光公司、要告公司,吓唬谁呢?”
“所以是你老总认为你应该做咨询?”我问道。
“是的,我觉得她才应该来做咨询,又想出业绩,又想所有人都说她好,哪有那么好的事。现在的年轻人才应该好好做做心理建设了,动不动就崩溃,动不动就心理不平衡,没能力还心比天高!”她很是愤怒地大声说。
“你是公司的管理层?主要管什么呢?”我问道。
“我是公司的销售部经理,主要负责带领团队把公司的产品卖出去。我们是唯一能够给公司挣来钱的部门,剩下的那些部门都是来花钱的。我的业绩一直都是公司的TOP 1。”她说到这里骄傲地抬了抬下巴,之后又接着说:“我绝对不允许我的团队拖后腿,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就趁早离开。”她深吸了口气,“我来咨询的主要原因是老总对我有知遇之恩,而且打算让我成为合伙人,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会影响他的考量,所以他的‘建议’我不得不听。”
“他是怎么‘建议’你的呢?”我问道。
“他说要么我去学习下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要么重新考虑职业规划。那个员工是近几个月来第4个跟我不欢而散,并且闹到老总那里的员工了。他们总是到处说我坏话,我都懒得解释,清楚我为人的人都知道我很负责任,根本不是他们抹黑的样子。之前老总也是很信任我的,但是三人成虎,感觉听多了,他也开始对我有看法了。”
“他对你有什么样的看法呢?”我问道。
“他说他不能理解,我作为销售部经理,按说与人打交道应该是我的强项啊,怎么在员工关系上就这么糟糕。
“他认为作为管理者,能够让手下的人信服,并且忠心地跟随是基本能力。他强调目前的情况必须被改变,需要找到我和员工都能满意的解决办法。说白了,就是和稀泥!他居然同等重视我和那些员工的满意度!
“而且谁说做销售就一定要擅长跟人打交道?场面话该说的我会说,但那是不得不做的,我每次都心累得很。我做销售真正靠的是过硬的产品和专业的能力,而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场面社交。我和客户一旦成交,客户都会非常信任我,那是因为我是实打实的,而不是玩嘴的,那些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的所谓‘高情商’,跟我挨不着边。难道到自己员工这儿,我还要搞这一套吗?那我估计早就不干这一行了。”她很不满意地说。
此处有两个可能与孔杰相关的议题可以展开,一个议题是她对“被老板同等重视”感到非常愤怒和屈辱,而这到底是如何激起她的情绪反应的?这一点很值得探讨。另一个议题是,她自认为很不擅长社交,却偏偏选择了众所周知需要频繁跟人打交道的销售工作,而且做得非常出色。现在又逐步抓住机会,选择做了管理岗,管理的对象还是人,但是这次却非常糟糕,这一切又是怎么发生的呢?我考虑了一下,决定先从与当下孔杰的情绪状态直接关联的第一个议题展开。
而且我并不担心第二个议题会被漏掉,如果它是孔杰需要帮助的地方,那它在适当的时机还会多次浮现出来提醒我们,甚至极有可能跟当前的话题本来就存在关联。虽然我还没有完全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些议题一直都存在。
“被同等重视让你感到很失望?”我进一步询问。
“什么叫我‘感到’?你能不能不要跟我抠字眼,我早就知道来这里不会有什么用,你不就是想让我认为我有问题吗?为什么你们都要把错推到我身上,难道员工懒惰没有错吗?老总只想给自己立牌坊就没有错吗?真是的!”她翻了个白眼,非常不满地盯着我。
我停下来在这里感受了一会儿,似乎在我发表任何可能非中立的观点之前,孔杰就已经开始觉得我在指责她了,来咨询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激活了她的心理防御。于是,我的大脑有了一些幻想和假设,也许孔杰是被一群“团结”的同事排挤了,也许他们是嫉妒孔杰的能力,也许他们是讨厌孔杰好斗的姿态,也许是孔杰特立独行,太容易将周围同事的言行理解为对自己的指责,进而激化了矛盾,导致人际关系问题越来越严重……
于是我接着问道:“在我还在试图搞清楚你的状况时,你就很生气我没能理解你。而你的老总和员工都这么对你,让你觉得都是你的问题,没有人理解你,这实际上让你感觉很冤枉。”
她的身体不再完全僵硬,而是放缓了呼吸,接着说:“我在公司的业绩一直都做得很好,老总也告诉我,如果我离开或者转到其他岗位上,公司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可以替代我的人,他们也很难做出我的业绩,公司整体的业绩都可能受到很大影响。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我们的季度任务定的是同行业的最高标准,我得拼尽全力带领团队冲业绩才可能完成季度任务。我也知道公司很怕惹上麻烦,不想有任何法律纠纷。可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们不支持我这个管理者的决定,还威胁我,美其名曰帮助我‘提升自己’,甚至愿意为我报销咨询费。”她很是不屑地冷哼,“他们说帮我就帮我,可从没有人问我到底想要什么啊,净整些无用功。”
“他们认为做了为你好的事,但其实你并不这么认为?”我问道。
“难道你也认为他们是为我好?”她紧皱眉头盯着我。
“可能我的表达不是很准确,之前听你说,公司希望所有人都满意,让你的团队恢复从前的样子,但这似乎需要牺牲你来作为代价。”我重新调整了表达方式。
“他们就是这样自以为是。老总没有老总的魄力,只会一味地妥协和忍让,他们没有胆子让员工加班完成自己的工作,就怕员工要么要求增加工资,要么告公司。结果就让我充当了这个黑脸,不然怎么可能完成公司制定的业绩!我替公司出了头,结果他们却把我给卖了!这就是资本家虚伪的真面目!”她越说越生气。
“你觉得被‘建议’来做咨询很痛苦,感觉特别不舒服是吗?”我直白地问她。
“你又这样!所有做心理咨询的人都很不舒服好吗,什么叫我觉得痛苦?不是我觉得,是事实好吧。我很不舒服,我有这么不护着下属的老总,他完全看不到我的辛苦付出。而且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不是心理老师吗?你一直在问问题,但并没有给出我什么好建议,我也并没有感觉好受些。
“我为这家公司掏心掏肺,我结合公司发展制定了自己的职业规划,并且一直打算在这家公司好好干下去。但是现在他们却给我来这么一出,这件事情真是让我看清了一个资本家的真面目。我需不需要帮助,我自己知道!就是需要帮助、建议,也应该是我主动提出来,而不是‘他们觉得我需要,而我不要也得要!’”她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了沙发扶手上。
“你就是在这种‘不得不’的情况下才预约咨询的?”我继续问道。
“我想成为公司合伙人,所以我没有其他选择,必须得妥协。我老总的一个朋友给了你的联系方式,他几年前曾找你做过咨询。”
“我留意到你说近几个月才开始出现这种情况,以前有过吗?”我澄清道。
她面部的表情放松了一些:“没有,我的工作一直都很顺利。不是我自夸,我工作一直很努力,善于做总结,又不怕吃苦,所以升职还挺快的,我的很多手下都比我年纪大,他们油滑惯了,所以一直做基层,我一点儿都不意外。可能在我刚入公司时,老总就注意到我的能力了,所以一路提携,我才33岁,就已经晋升为经理了。一位公司的老人曾说过,我这几年带领团队打出的业绩是公司过往的好几倍。
“这次谁知道抽什么风,难道他们就不想想我为什么能做出这样的成就吗?那是因为我用我的方式跟人打交道是没有问题的,而且我有清晰的头脑,能够快速处理危机事件,知道怎么做工作,但公司现在却揣着明白装糊涂!”
“听起来,这次公司和老总的处理态度似乎不在你的意料之内?”我问道。
她想了想,点点头,又接着大声说:“老总以长辈的身份找我谈心,我知道老领导的那一套,说什么‘你能力很棒,公司也很器重你,但你不能老是靠高压政策去管理你的下属,不能留住下属的领导不是好领导。公司也很理解你急迫出业绩的心情,但是硬碰硬是不行的,有时候需要靠一些手段来收服人心’……”她再次翻了个白眼,“老总这种老式‘人情社会’的那一套早就过时了好吧,不出业绩,下属拿不到高工资,你看他们走不走。我特别讨厌他苦口婆心,想靠人情留人的这一套。”
“你老总好像直接跟你分享了他的人际关系维护技巧。”我说。
她像看笨蛋一样看着我,“是啊,但你觉得他这是为我好吗?所以,在你们心理咨询师眼里,非要把不好的说成好的才能显示你们是大师吗?”说到此处,她有些挑衅地瞟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评论很是不满:“我们老总是商场老油条,时常地利用人心,他还同时向公司的运营部经理抛出‘可能成为合伙人’的诱惑,让我们俩竞争,为公司卖命,他好渔翁得利。他摆出‘为我好’的长辈模样,一通苦口婆心,然后开始暗示我,如果我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那‘合伙人’的资质很有可能落到运营部经理手上。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看上那个运营部经理的,那人连清晰的逻辑都没有,甚至说不清楚自己部门的年度目标以及具体规划。部门的人员更是懒散成性。”
“你说得很对,一个好的领导需要具备很多能力,包括清晰的逻辑和目标,以及对部门人员的有效管理。因此,我还是没搞明白,你的工作是怎么出问题的呢?”这次我回到了核心问题上,着重强调了“工作”二字,以避免再次激怒孔杰。
她有些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说道:“我刚才不是都说了嘛,是我的下属自己没能力,完不成我布置给她的任务,还拒绝加班,工作一点儿都不努力。老总又对我管人的沟通方式和处理办法不满意,到最后就都变成我的问题了。”
我继续聚焦于核心问题:“我相信他们在这件事中也一定存在问题。但是我想,你有很好的掌控力,无论周围人怎么样,你都是唯一可以决定自己该做哪些反应的人,所以到最后我更关注你,也许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多谈谈。现在的状况听起来像是你周围人都在针对你,跟我再多说说那个下属和老总的情况吧。”
她立刻接话反驳道:“没问题,但我需要先强调一点,你不要说得我好像是个被欺负的柔弱小姑娘一样,我不需要你的可怜。现在回到你的问题上,我不关心,也不需要知道这个下属到底哪里不爽,反正没有什么不同。她就是到处散播谣言,还到老总那里抹黑我,说我怎么怎么以权压人,各种欺负她了,”她气呼呼地表述着,那种怒火溢于言表,“而老总听信了她的话,就反过来批评我太小题大做了。”
我紧接着说:“哦?跟我多说说这个‘小题大做’吧。”
“哎,你又要暗示我,是我有问题吗?”她很生气,“我再强调一遍,是老总他觉得我小题大做,而不是我真的小题大做。我都不知道跑来这里跟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我就知道你不会理解我。你也只是拿钱办事,跟那些人没有什么区别。女人总是想得多,而且天生对同性有敌意,我真是不明白‘女人何苦总是为难女人’,最开始听说你是个女咨询师,我就没太想来,但是那个朋友说你挺不错的,反正我到现在还没有什么收获。”
我感受了一番话语中的指责,对她说道:“我明白每个人的感受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亲身经历的人很难感同身受。但你说的是你除了不被公司的那些女性同事理解,也同时不被你的男老总理解。”
孔杰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没有开口,然后她侧转了身体,开始盯着咨询室墙上的一幅画看。这幅画中柔和的调色以及初升的太阳总能给人带来一种希望感,淡蓝的海水中还有成群的美丽小鱼被定格在画面中,这常常很能调动人们的积极情绪。然而孔杰的眼神似乎穿透了画面,看向更深处,她也许是在尝试迈向自己潜意识的最深处,跟这幅画无关。
她安静了一会儿,被门外助理老师的说话声惊醒,于是转过头对我说:“今天时间到了,我听到助理跟其他人打招呼的声音了。我需要些时间再缕缕,今天估计聊不了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在下周同一时间继续见面。”我看着她说。
她歪头想了一会儿说:“也就是下周六的这个时间点。”说完她拿出手机在备忘录上做了记录,然后说:“好的,那我们下次见。”
从孔杰在第一次咨询中呈现的状态可以看出,近几个月与下属的矛盾以及咨询这件事本身都激起了孔杰的强烈情绪反应。她的人际交往困难虽然不属于传统分类上的社交恐惧类型,但是很明显,其在人际交往中呈现的敌意、有些夸大的自我和沟通上的困难只是她的表象而已,她的好战状态的背后显然是在保护着什么,褪去这层防御外壳,她与社交恐惧者面临的艰难处境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