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三部曲2: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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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考验

密执安大街住宅在一八七八年秋天十月下旬交付使用,那时爱琳和考珀伍德来芝加哥大约已有两年。他们在赛马场上、各种宴会和茶会上、联合会俱乐部和卡留麦俱乐部(考珀伍德经阿迪生的帮助加入)的招待会上所认识的人以及麦克吉本和洛德所拉拢的人中,一共发出约三百份请柬,其中约有三百五十人做了回复。由于考珀伍德只暗地里操纵着业务,至今并没有谈论他的过去,没有人对他从前的事情发生特别兴趣。他富有,待人友善,性格随和。本市的商人即他在交际场中所结识的那帮人,都认为他魅力无穷而又非常聪明。爱琳美貌温雅,惹人注目,总算被接纳了,不过他们对最上流的社会仍是可望而不可即。

在社交界没有地位的人,在运用机智和辨别力时会作出怎样的炫耀的事啊!这不能不令人吃惊。当时在芝加哥有一种社交周刊,从出版物的情况来看,是一份办得不错的刊物,考珀伍德由麦克吉本协助暂时将它利用起来。在事业的基础尚未巩固时,他能做的事极少。但是如果像考珀伍德现在这样具有受人尊敬的外表、令人羡慕的财富、不可动摇的势力和能吸引人的魅力,那么一切梦想都能变成现实。肯特·巴罗斯·麦克吉本认识该刊编辑霍顿·毕格斯,他是一个十分孤独而又心灰意懒的四十五岁的人,头发灰白,神情沮丧,可以说是人类的寄生虫,只有在完全必要的时候,他才感到似乎有点儿兴趣。当时,社交刊物的编辑被认为是社交界中的一员,事实上是当作客人招待而不当作访员的,不过就在那时,这种惯例已逐渐消失。麦克吉本现在正给考珀伍德做事,并且非常喜欢考珀伍德,便在一天晚上对毕格斯说:

“毕格斯,你认识考珀伍德夫妇吧?”

“不认识,”毕格斯答道,他像狗虱子一般专门巴结那些更高级的圈子,“他们是怎样的人?”

“他是拉萨尔街的一位银行家呀。他们来自费城。考珀伍德夫人是一位美人,她年轻、时髦,样样都令人着迷。他们正在密执安大街建造一幢房子。你应该与他们相识,他们想要进入社交界。阿迪生夫妇欢迎他们。如果你现在很好地对待他们,他们以后定会感激不尽的,我想。他很慷慨,是个好人。”

毕格斯的耳朵听得竖了起来。这种社交刊物最多不过使他赚点儿外快,他是没什么能力赚大钱的。那帮想进入和未完全进入社交界的人,因为想让他说些好话,只好给他的小报捐款,而且非常慷慨,这次简短谈话后不久,考珀伍德便收到了《礼拜六评论》营业处的一张空白捐款单,他立刻直接送了一张一百美元的支票给霍顿·毕格斯先生。此后,有些不很重要的人物便发现了一个秘密。只要考珀伍德夫妇在他们家里做客,这次宴会就能得到《礼拜六评论》的评述,否则就不会。显得好像考珀伍德夫妇是非邀请不可的,但是到底他们是怎样的人物呢?

出名——哪怕是最一般的交际上的成功——之所以危险,是因为人们造谣专门爱找一个有声有色的目标。当你在生活上有点儿与众不同的时候,鉴定专家们就想弄清你是谁、是干什么的和为什么来到这里。爱琳的热情与考珀伍德的天才相结合,促使他们的首次招待会成为一件极其特殊的事件。这样,整个说来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事。在社交上,芝加哥至今还是特别保守的。它的举动,正如上面所言,像牛一样愚钝。贸然举办什么十分辉煌灿烂的活动,是要冒很大风险的。芝加哥社交界比较保守的分子,哪怕并未到场,不久就会听说的,随后便能做出最后的评价和决定。

这次盛大集会先开了一个招待会,从下午四点持续到六点半。九点钟开始举行舞会,有芝加哥著名艺人的音乐节目,最后是豪华的晚餐,从十一点钟吃到凌晨一点钟,在仙境般的中国式灯光下,许多小餐桌摆满了底层的三个房间。作为一个锦上添花的小节目,考珀伍德把他在国外购买的一些名画挂了起来,还挂了一幅新画,即一幅特别漂亮的热纶杰作(那时热纶在国外声名正盛),这是一幅土耳其皇宫妃嫔的裸体画,画中美人们正在那彩石镶嵌的东方式的浴池旁嬉戏。在芝加哥,这多少算是放荡的美术品。虽说开明人士感到完全无害,但外行却感到震惊,它可以为画廊增色,这正是开明人士所需要的。还有新寄到、新挂起来的一幅爱琳的画像,这是他们去年在布鲁塞尔请荷兰画家简·范·比尔斯画的。他在九次当面写生中把爱琳画了出来。这是一幅十分漂亮的油画,格调特别高雅,在她身后衬托着夏季户外风景,可见一汪镶着矮矮石头花边的水池,砖砌的荷兰王宫的红色一角,一座郁金香花坛,一片湛蓝的天空衬着朵朵白云。爱琳坐在石凳弧度优美的扶手上,脚边全是绿草,她懒洋洋地拿着一把红白相间的花边阳伞有意将它偏向一边;她穿上了一身巴黎最新式的、蓝白图案的绸便服,健美丰满,风姿绰约;头戴一顶有蓝白带子的宽边草帽,轻飘飘地罩着她那生动明亮的双眸,这位画家非常准确地抓住了她的精神,炫耀自己、装模作样,以及因为幼稚或缺少真正的精明而显出的虚张声势。这件作品赏心悦目,有点儿夸耀,一切与她有关的东西都是这样,这容易使没有这份幸运的人产生嫉妒,但作为一幅人物画像却极为成功。在那些摇曳的暖洋洋的亮光之中,她越发显得漂亮、娇生惯养、逍遥自在,她真是养在家的人间宝贝。很多人驻足观看,议论纷纷。

这天从一开始,爱琳就有一种令她踌躇犹疑、心烦意乱的预感。她按照考珀伍德的提议,用一个可怜的女文人做交际秘书。她把所有的信都发了出去,将回信列成表,还要东奔西跑对诸多细节提出意见。她的法国女仆法黛正拼命忙着准备两套服装,今天一定要做好,一套至少要在两点钟做好,另一套要在八点前做好,她寻找衣服或擦拭装饰品、扣子、饰针的时候,嘴里不断说着“我的上帝”和“哎呀”。爱琳为追求十全十美殚精竭虑。她苦思冥想穿什么衣服最为合适,她的画像像争奇斗艳的刺激物挂在画廊的东墙上,她感到好像所有交际场上的人都要对她评头论足。本地的女服装师特丽萨·多诺万曾提出建议,但爱琳却坚决要穿一件深褐色的丝绒衣,这是巴黎的渥斯做的,它能改变她的容貌,使她的颈脖和臂膀看起来十分完美,并且能同她的肌肉和头发巧妙配合,达到高度和谐。她试了试紫水晶耳环,又换上黄玉耳环,穿上褐色长筒丝袜和带红珐琅扣子的褐色便鞋。

爱琳的毛病就是做这些事总是不能从容不迫,而从容不迫却正是一种社交能力的表现。她常常不能控制局面而被局面所左右。有时只有考珀伍德的那种老成稳重和翩翩风度才能使她渡过难关,情况常常是如此。他俩在一起,她感到自己简直就是个了不起的贵夫人,配做任何国王的王后。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勇气虽大,却时常像重心不稳,她那危险的往事一直占据着她大脑的某个角落。

下午四点钟时,肯特·巴罗斯·麦克吉本在大客厅里坐下,他穿着很整洁的晚礼服,那双敏锐灵活的眼睛并不完全赞成这里的铺张炫耀和费尽心机。他同泰勒·洛德谈话,那时洛德刚完成最后一次检查,正要离开,准备晚上再来。如果这两个人是更亲近的朋友,彼此非常亲密的话,那么他们便会讨论考珀伍德夫妇社交的前景。但是事实上,他们只谈些无聊的客套话。正在这时,爱琳走下楼来,光彩照人。肯特·巴罗斯·麦克吉本从未见过像她这样漂亮的女人。和那些乖戾的家伙相比,她大可赞美,那帮家伙在交际场上转来转去,狡猾、冷酷、骨瘦如柴,满脑子的小算盘,凭他们那可靠的地位做交易。可惜爱琳的架子摆得不够,她应该更厉害些,不要过于温和。但有考珀伍德在她身边,她可能会成功。

“确实,考珀伍德夫人,”他说道,“这全都特别漂亮。我正对洛德先生讲,我认为这幢房子是一个大获成功的典型。”

这话出自交际场中人麦克吉本之口,又有另一个场中人洛德站在旁边,这对爱琳恰似对待葡萄美酒一般。她欢喜得眉飞色舞。

先来的人中有韦伯斯特·伊斯莱思夫人、布拉佛·坎达夫人和沃尔特·赖萨·科顿夫人,她们是协助招待的。夫人们并不知道这是在考验她们的明智和鉴赏力,她们完全被爱琳家奢华的场面、考珀伍德在金融界蒸蒸日上的名望和这幢新房子的艺术性迷住了。韦伯斯特·伊斯莱思夫人的嘴形很特别,总让爱琳想起鱼嘴,但她并不太丑,今天还显得活泼、迷人。布拉佛·坎达夫人那件老式的、玫瑰色和银灰色相配的衣裳多少掩饰了一些她那瘦骨嶙峋的身架,但她也还算美。她是个有趣的人,因为她相信这件事非常有意义。沃尔特·赖萨·科顿夫人年轻,带有瓦萨学院生活的文雅,她不屑的事情很多。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考珀伍德夫妇可能会失败,但他们正在大步向前,也许会超过所有其他想往上爬的人。她是应该显得愉快的。

生活有时会从个体和分离状态转入蒙提萨利式的色彩,在这里个体不算什么,闪光的全体才是一切。这幢新房底层有漂亮的法国式窗户、石花的镶边和雕花的大门,屋里不久便挤满五光十色的人。他们中的很多人,爱琳和考珀伍德根本不认识,全是由麦克吉本和洛德邀请来的,他们一一都被介绍了。附近的小街和屋前的空草坪全是咬着马嚼子的马和装饰华丽的马车。与考珀伍德夫妇比较疏远的那帮人都有意来得较早,他们感到场面富丽堂皇,十分有趣,便逗留了一些时候。负责伙食的金斯勒训练了一小队仆人,装配得如同哨兵一般,由考珀伍德的管事小心管理着。新餐厅富于古罗马庞贝式色彩,由于大量的玻璃器皿和美味珍馐的艺术布置而显得红通通的。妇女们的晚礼服,灰、紫、褐、绿相杂,同门厅的褐色墙壁、深灰与金黄的客厅、古罗马的红色餐厅、白色与金黄的音乐室、乌贼墨色的画廊,很和谐地搭配在一起。

考珀伍德在餐厅、图书室和画廊亲自接待客人,爱琳凭借她那勇敢的风度支撑着,以傲视群芳的美丽站了起来,体现了一切虚荣浮华,貌似富裕,实则不然。列队走着的这一群人感到新颖好奇而不是陡生兴趣,满怀嫉妒而不是深表同情,吹毛求疵而不是关怀备至,他们简直是专为观察而来的。

“你知道吗,考珀伍德夫人,”西姆斯夫人轻声说,“今天你的房子使我想起了一个美术展览。我几乎弄不清是什么缘故。”

爱琳遭受了隐约的嘲讽,却不能随机应变予以回敬。她在这方面的能力不强,她气得要命。

“你是这样想的吗?”她讽刺地说道。

西姆斯夫人对她的反应略感满意,扬扬自得地走了过去,一个下流的青年美术家跟在她后面陪伴着她。

爱琳从这件事和类似这样的事情上发现,她还不算一位真正的交际场中人。这帮垄断交际场的人至今既不看重她也不看重考珀伍德。她简直憎恨那个比较迟钝的伊斯莱思夫人了,那时她正站在她旁边,听到了那句话,然而伊斯莱思夫人却不比毫无价值的人强多少。西姆斯夫人曾屈尊向伊斯莱思夫人温和地说了声“您好”。

阿迪生夫妇、斯莱德夫妇、金斯兰夫妇、霍克西马夫妇等虽然光临了,也无作用,爱琳还是放心不下。不过宴会后,麦克吉本所拉拢的那帮青年人都来跳舞了,爱琳虽心存疑虑,却又十分得意。她快活、大胆而又魅力无限。肯特·巴罗斯·麦克吉本在不断变化的大进行曲舞场上是一位老手,他开心地在这种飘飘欲仙的行列中领着她,后面是挽着西姆斯夫人的考珀伍德。爱琳穿着一身银光熠熠的白缎子衣裳,戴着小项圈、手镯、耳环和束发的金刚钻首饰,更加光彩照人,富有异国情调。她容光焕发。麦克吉本殷勤备至简直被弄得神魂颠倒。

“真是太快乐啦,”他亲密地低声说,“你太美了!我好像是在梦中。”

“你会发觉我是个实在的人。”爱琳答道。

“但愿这样。”他快活地笑道。爱琳已猜出那潜在的含义,便故意装出生气的模样。西姆斯夫人被考珀伍德迷住了。

进行舞曲之后,爱琳被五六个轻佻的花花公子围住了,她陪他们一起去看她的画像。保守的人们议论饮酒过多,画廊这头挂着的裸体画,那一头又挂着光彩夺目的爱琳画像,不少青年人由于她的陪伴而热情高涨。愉快而又和蔼的雷保夫人对她的丈夫说,爱琳对生活非常有热情。考珀伍德夫妇物质上的铺张引人注目,在规模和实质上远远超过了阿迪生夫妇曾经达到的程度,这使阿迪生夫人有些惊讶。她对丈夫说,“他肯定暴发了。”

“这是个天才金融家,爱拉,”阿迪生简洁地说道,“他是一个主宰者,他一定能赚大钱。他们能否进入社交界,我并不知道。如果他是一个人,他绝对能进入的,只是她太美了。他需要的是另外一种女人,她过于漂亮了。”

“我也这样想。我喜欢她,但是我担心她将来不会理事,那就太糟糕了。”

正在这时爱琳从他们跟前走过,她的两边各有一个微笑着的青年,她满面红光,许多恭维话使她快乐又兴奋。舞厅是由音乐室和客厅合并而成的,现在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舞厅在她面前闪耀着,里面的人跳动着,空气中充满了花香、音乐和人声。

“考珀伍德夫人,”布拉佛·坎达对社交周刊《礼拜六评论》编辑霍顿·毕格斯说,“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之一。她实在太漂亮了。”

“你觉得她迷人吗?”毕格斯谨慎地问道。

“太迷人了,但是我担心她还不够冷静,不够聪明。这种场面需要的是一种比较庄重的女人,她太神气了。年龄大的妇女决不会买她的账,她使她们显得太老了。如果她不这么年轻,不这么漂亮,她会获得更大的成功。”

“我也这样想。”毕格斯说道。实际上,他完全不是这样想的,他不能作出这种准确的结论。但是由于布拉佛·坎达说了这话,他现在也认为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