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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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在街头徘徊,无法确认自己是否应该继续留在这城市里。来这座城市有好些年头了。不瞒您说,我混得真不怎么样。唉,原本是可以混得很好的,如果我不那么少年气盛,不那么疯狂……可是,谁叫自己那会儿就那么任性和大胆呢?赫拉克利特说,一个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运。多年前,我和那些独自跑来闯深圳的年轻人一样,在家乡没有做好任何应付陌生世界的心理准备,就像一只快乐的迷途小鹿,一头扑进这座细长的滨海城市。这里,满城生长着像火焰一样的簕杜鹃和四处奔波的年轻人。那些炎热的夏天,我常常早起外出寻找工作,每天头顶烈日,在弥漫热气的马路上行走,不顾汗流浃背,像一只神话故事里迅跑的小动物。那会儿的我,才二十五岁。世界思想史硕士研究生刚刚毕业一年。我年轻,愉快,莽莽撞撞。我敢说,那些年如果你有幸在深圳,你也许见过我。我剪一头秀气的西装头,浑身汗水湿透,细细的脖子,挂着一根浅蓝色细碎花纹的廉价领带,不知有多土气。可是那会儿我认为自己是时尚而得体的,且与这个城市保持一致。我满怀豪情。我的西服,不用说也是廉价的。我还记得那是一件满大街都能见到的蓝西服,穿着它,我感觉自己仿佛与这个年轻城市融为一体。就像学生凭校服就知道属于哪所学校一样,人们也能凭我的西服认出我是深圳人,特别是,初来乍到的深圳人就是这个样子。这种感觉,我喜欢。

那些天,我天天寻找工作,又渴又饿,替自己今后的饭票担忧。我必须尽快找到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我太笨啦,念书的时候竟然会去买什么阿迪达斯白袜子!(不能怪我,那会儿我像许多学生一样喜欢足球),我左脚的白袜,走路就往里缩,已被我的脏手拉扯成了黑袜。最后,它自顾自跑到鞋的最前沿,挤成一团,把脚趾头顶得生疼。奶奶的,如果它是士兵愿意待在前线倒也罢了,可鞋尖,不过是臭烘烘的所在,像没有修建门窗的厕所。当时,我正被一个白白胖胖的香港老板洪先生斥责。洪老板长得白皙,并且富于喜剧性,不像我想象中严肃一本正经的香港人。这家伙傲慢挑剔,语气暗藏着尖锐。他斜窝在大班椅里,瞅着我的西服,心不在焉地说:“叶蝉?你是叶蝉先生?拜托!以后不要穿这样的西服。呃,不要这样来我的公司。好不好?”

我一脸惊愕,装作乖巧地听他训话。第一次被人尊称为先生,却同时被人鄙夷地训斥,心里真是寒暑并至。我想要辩解,却被打断。哎,脚趾为什么这么疼呢?仿佛指甲深陷到肉里。我偷偷地将左脚轻轻抬起来。这样痛感才轻微些。

洪老板说话大大咧咧,却是个好人。他爽快地聘用了我,与我悲观的判断大相径庭。一直沮丧莫名的我,顿时喜出望外,差一点,就给他鞠躬了。

他的公司规模庞大。在福田区八卦岭一幢旧厂房改造的写字楼里,他领着我看现场。所有员工都在紧张伏案做事,仿佛训练有素的人,统统的对我们视而不见。洪老板对我说:“你看,我的公司员工,全是精英。”

“啊,好。”我赶紧点头。

他傲慢且自豪地说:“不优秀的,我一个不要。”

他有资格这样说的。深圳有全中国(也许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才市场,每年全国各地富有才华的年轻人潮水般蜂拥来到这里。好点的企业,都能够在这样庞大的人才群里,挑选到自己需要的各类人才。这样选拔出来的人才,还能够不优秀么?听了他的话,我有些热血沸腾了。喔,优秀?我激动地说:“哎,洪老板,我、我想明天就来上班。”

“明天?不希(是)啦。下周吧。你七天以后再来吧。”

“是不是太长了?”

“一周而已。”他有些生气,“你为什么这么多要求?”

哪里有要求啊?我只想早点上班罢了。他不会明白,我上班的渴望背后,潜藏着一个令我汗颜的理由。

“一周!没得商量。”他伸出一根挺拔的粗指头,斩钉截铁说。

我靠!我有些头晕。当时,我已经穷无分文了。饥饿的肚子,日夜向我抗议。一周?漫长的一周,我将怎么度过呢?一周……整整七天,到哪里去寻找足够的面包和水?唉,洪老板不会明白我的焦虑和渴望的。

回到他的办公室。他舒舒服服躺在大班桌的后面,操着香港口音的普通话,伸出那根直挺挺的粗指头,说:“听清楚啦?明天不行。要想上班,一周以后。如果你不来,我去法院告你。”

当时我一定傻呆呆的。那是,那是第一次跟香港人打交道。我没弄明白,还没上班,他怎么倒就要去法院告我呢?

他不耐烦了,爬起身来,将我推出他办公室,说:“走啦,不要像卖菜的小贩,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啦。”不管我是否仍站在门口,他居然毫不客气,“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这就是我来深圳的最初经历。虽然故事并不动人,可是相比那些劳心劳力的疲惫的奔波和碰壁,还是给了我春花秋月般的温情和感伤。喔,那些青春奔波的日子,如今仿佛还在眼前晃动。一年后,那套让我自豪、同时又令我蒙羞的西服,被我悄悄扔掉了。若干年后,我成功了。或者说,几近成功。只是,成功的辉煌并不长久。在不长的时间里,我经历了从攀登辉煌到跌落泥土的痛苦循环。十年时间,是不是也可以视作一个小小的轮回?如今,我重又沦为流落街头的失业男人。与过去不同,时间在我稚嫩的脸上已写满沧桑。来深圳近十年,我辛苦创办的公司终于倒闭破产。曾经于繁华市区买下的整层高档写字楼,也在一夜之间江山易主。很短的时间,我上演了一出由青蛙变王子,然后从王子复又沦为贫儿的人间喜剧。如今,站在深圳春雨霏霏的街头,湿淋淋的寥落心情像横卧桥洞下面衣衫褴褛的乞丐一样孤单。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心头一直荡漾着一个像寒星一样飘零、挥之不去的念头。我告诉你,我一直想的,一直想要做的,是要悄悄离开。离开这座留下了我青春和生命记忆的城市。只是事到临头,又改变主意。每当我来到火车站,或者飞机场时,却又实在有些不舍。事实上,我买过两次火车票,却在列车将要启动的五分钟前悄然跳下车。我也曾经站在深圳宝安国际机场巨大的“深圳”字体下孤独徘徊。那段时间,我抑郁寡欢,弃儿一般无助地出没在湿漉漉的车站。真要告别深圳,为什么这么难?难道离开一个城市,会如此痛苦?

还有就是,哎,忘记跟你说了,我的女朋友也弃我而去。不过,她其实也没什么错。在这个时代,没有人会有什么错的。换了我,或许也会像她那样选择的。

那些破产日子遗留的纠缠和压力,像副热带沉闷的高压一样控制着我的日常生活。我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喊:走吧,走吧。那段时间我颇费踌躇。想得更多的是,我应该选择留下,还是选择离开?越这样想,你的内心就越孤独。但是,不管怎样,我终是要走的。我要离开这座城市,去做一次旅行。我要走得远远的,去到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任何一个地方。这就够了。

离开就是主题。哪怕离开十天,半个月。一件事物,一个人,或许只有远离,你才能回头尽情观望。才能平和冷静清理杂乱的思绪。

噢,初来深圳的朋友们,此刻你们在哪里?我们有过共同的忙碌,有过穷困潦倒的奔波,有过长久不懈的拼搏和奋斗,有过欢乐与哭泣交汇的聚会。因为命运冥冥之中神秘的眷顾,在若干纷至沓来的偶然里,在这烦躁不安的城市,我们相识,相交,相忘于江湖。

毋庸置疑,在一座青春的城市里,友谊应该是一首温暖嘹亮的歌。因为这个缘故,我们的友谊,更像是各自心底珍贵的压箱货,多年以后翻出来,仍能让人温馨莫名,百感交集。

现在,朋友们,我要暂时告别这座城市了。能够相信么?我随意买下了一张北行的列车票。没有特别的愿望和目标,只想跟随列车,飘荡出这座一经诞生便不停奔跑的城市。走吧,走吧。这冷漠坚硬的声音,像寒冷的北风灌满我的意识。只要走出这月台,就可以走出这座城市……

列车轰然疾驶,渐行渐远。车窗外是迅速后退的小镇、密集的灰色工厂、翠绿的田野和池塘。繁华褪尽。远方是苍茫的时空。乘坐了几天的火车?身边是萧萧春寒,是火车铁轮与轨道相遇的单调撞击。

某个深夜,我昏睡初醒,记忆恢复了功能。哦,那些熟悉的朋友,像沼泽地里的水泡,一个一个冒出来。水泡跳着,水汽笼罩。唐爱国?

想起他,一道温暖的忧伤,立刻从心头滑过。我掏出手机,耐心调出他的电话号码。最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跟他联系了,不知是否一切安好?

“喂,爱国啊。”火车上噪音很大,我捂住话筒说。

不用闭上眼睛,我都能够想象出他接电话的模样。这家伙皮肤白皙,肥头大耳,头发乱蓬蓬,一双漂亮的眼睛,身长一米七八,有些不可思议的天真。唯一有些遗憾的,是他的右手腕的那一大片伤疤。他的年纪比我稍长。他喜欢歪着脑袋接听电话。当年喊他“疤哥”,他很不高兴的。这个古怪的名字,是在参观张曼联的连锁企业时不小心脱口而出。刚说这话,我就很后悔。曼联含笑问:“叶蝉,你喊他八哥?”

有人回答:“八哥?嘿嘿,不是鹦鹉吧?”

鹦鹉?据说,八哥是鹦鹉的俗名。没想到疤哥跟八哥谐音呢。幼时在乡下,常常可以看到一群一群黑色的野鹦鹉,在村子周围的老树头盘旋。乡里人说,只要给它的舌头剪一个岔,鹦鹉就能像人一样利索地说话。唐爱国瞪了我一眼,但是晚了。一个好绰号,一秒钟都不要,即可深入人心呢。顿时,笑声四起,淹没了他的抗议。大家笑着。我将注意力放在张曼联的身上,她年轻,成功。并且因为成功,而更显得仪态万方,不怒自威。像她这样年轻的成功者,在深圳有很多。这正是这座城市吸引人之处。深圳的报纸常常大篇幅宣传她。她是内地许多放弃前程、投奔深圳的人的梦想和楷模,是人们景仰的对象。虽然才认识,可是她的亿万身家,她的庞大连锁企业,让每个人惊叹。唉,奇迹有时并不一定是天空怒放的焰火,而是身边的婷婷玉人。曼联出手豪爽,待我们极好,邀请我们尽情玩乐,观赏,吃喝,享受所能享受的一切。

那次聚会,——我忘记说明了,是因一桩特别的缘由而聚集。——这个情况,后面会慢慢说到。现在我只想说,那次相聚和见面,我们都很开心。

那一年,唐爱国还在一家期货投资公司做投资咨询和投资理财工作。他对财经和金融的分析极具前瞻性(可能还有盲目性,嘿嘿)和挑战性,不过,正如他自己说的,他胆子有时真是太大了。他最著名的战绩,是在期市里,短短一个月,为客户赚了七百万。然而,最沮丧和失败的一役,也在短短三个半月后发生。那一次,他亏掉一个客户一百五十万。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丢掉了饭碗。其实,公司赚赚赔赔是常有的事,那位客户却是个上海人。事发后,上海客户准备了详细的清单证据上诉到公司总部,说他的交易指令令人生疑。公司总裁本来不太关心这类常规事件,可是那次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居然将他和他的上司——他的部门女经理一起撤职,这才平息了上海客户的愤怒。

唐爱国虽然讨厌那小肚鸡肠的上海客户,可对总裁的不仁不义也心怀不满。活在这个世界上,谁不犯点错误?总裁居然听信小人之言,轻易就让他失去改正错误的机会。

后来才知道,上海客户背景关系很硬,不仅跟深圳,跟北京也有交情。半年后,唐爱国在十几家公司间辗转面试,试用,辞退。直至一个偶然的机会,考上深圳的政府公务员。那以后他正式放弃了曾经热爱的投资理财工作。

此刻,他操着长沙普通话,打着官腔问:“哪个?”

奶奶的,居然连我都听不出来?“猪头!忘性这么快?”

唐爱国听见是我了,声音转为柔和。高兴地骂道:“叶蝉?是你个死鬼?还以为你成了空气呐!死哪去了?几个月不见你!”

他的声音有一种农耕时代才有的抑扬顿挫的意味。久不跟他对话,有些不适应了。我们一向相互调侃,语不惊人死不休。此刻,我还没法子进入角色。也许我仍在自伤自怜。可惜没镜子,否则,尖下巴,糙胡子,一定让我认不出自己。我的神情肯定是黯然的。

“最近在哪里鬼混?”他嘿嘿笑着说。

电话里唐爱国的声音是陌生的。也许是列车的空旷和黑暗,令我产生这样凄楚的感觉。他一定没想到,我已离开深圳,正在前往西域的路上。脸贴着冰冷的玻璃窗,冷得生痛。夜晚的窗外黑漆漆的一片,是什么也看不清楚的世界。

我茫然地说:“在哪里?恐怕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有没搞错啊?”

“这是什么地方?让我看看?到处一片黑呢。”

“废话。晚上当然是黑的了。嘻嘻,你不会又在马路上抠女吧?”

他这一说,我就笑了。抠女?抠女是广东话,北方泡妞的意思。多年前我们一见如故,成为莫逆之交,便常常在夏天周末,相约去人民南大街看美女。所谓看美女,其实是掩耳盗铃,不过就是想去看看有无艳遇,能否抠个女仔罢了。天气溽热,青春年少的美女们来自祖国各地,娇美的身材,丰乳肥臀,穿得薄,穿得透,胴体流韵,令我们大饱眼福。我们天天在灯红酒绿的人民南鬼混,有贼心没贼胆的,打发着悠悠不尽的闲暇时光。

“发什么神经?半夜来吵醒我?”他迷糊着骂道。

什么?已经半夜了?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无边的黑暗。也许是睡得昏昏沉沉,忘了看时间。耳畔只有火车的啸声在回响。

唐爱国打着呵欠说:“啊啊,跟老韩和曼联他们联系过没?”

最近几个月,我忙于处理自己的破产事项,到了焦头烂额的地步。关于曼联,只听说她旗下的新公司,编辑出版了一种时尚服装杂志,图文并茂,印刷精美,免费供机场、航班和铁路乘客阅读。既传播知识,又宣传广告。

“马上就到四月。”他又长长的一个呵欠,“又要聚会了,时间过得真快。”唐爱国感伤地说。

聚会?一阵眩晕袭来……

每年四月初,我们都一起聚会。啊,不要诧异!请不要诧异……安静下来,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每年四月,这样说吧,很简单,每年的四月一日——是这个世界上,一小群侥幸生还者的聚会时光。我很想说得明明白白的,可是,脑子里挤满了一次又一次聚会的场景……那些动人的场景,像排队一样接踵而来。

每次想起那些激动人心的情景,我都会情不自禁抽泣不已。唉,时间真的过得好快。不知不觉,我们这些人相聚相识已有许多年了。去年,我还记得去年在深圳东部海滨的聚会,韩潮大哥感叹说,像三、五、十这样的数字,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是重要的时间概念。九年前,我们这些人侥幸生还。一转眼就已经九年了。明年是第十年,一定要隆重纪念。

的确侥幸。因为侥幸,才值得重视,值得纪念。每个当事者都知道,我们幸亏有那次侥幸,才成为不幸中的大幸。没有那次侥幸,便没有我们的生还。可以这样说,倘若九年前我们死了,就没有现在的我们。现在,明白了吗?

只是,没人知道,现在的我,背负着失败者的伤痛,远走他乡。脚下是不知名的苍凉土地。陈旧而吃力的列车,气喘吁吁奔驰在苍莽寒冷的戈壁滩上。我内心幽幽生出说不出来的愁闷滋味。前路漫漫,何处该是停留之所?斑驳的列车,长途跋涉,途经一个又一个荒凉之处。我长久贴窗而坐,纷乱的心像窗外戈壁一样冷寂。

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暗。我突然希望前方,能伴随天边晨曦,在曙光初现的霎那间,奇迹般出现一座黄土小城。

倘真有这样的小城,我会在那儿下车吗?

这样想,我突然就充满了悲哀与自责。哎,我竟然忘记了我们的聚会!要知道,近十年来,我们一直恪守着一项重要约定。今天我竟然忘记了。也许男人的自尊或自卑——无论哪一项,都足以影响他的思考和行动。我的失败和失意,让我成了一个恍恍惚惚的人。

为何会在四月一日前夕,茫然踏上远去的列车?是逃避?还是追寻?想起四月很快就要来临,我对自己说,不行,我得回去,得马上回去。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聚会,有热爱饮茶的人,有喜好咖啡的人,有钟情远足的人,有欣赏雪茄的人……他们筹备各种各样的聚会,忙活快乐,令人羡慕。而我们的聚会,却不是这些聚会里的任何一种。如果要确切说,可以说,我们是因死亡而导致的聚会。死亡!有人会因死亡而聚会吗?别人我不知道,我们是这样的。

若干年前,我们这些同乘一架出事飞机的幸存者,手捏着晚报从各地走到一起。你不能想象相逢时情难自禁的情形,每个人热泪盈眶,执手无语。伤感的场景真是难以忘怀。自那之后,我们约定,以后每年春天相聚。在这个世界上,父母给了我们第一次生日,而九年前的四月一日,暴虐而慈悲的命运之神,给了我们另一次生日。我们决定,每年这一天,无论在哪里,我们中的每个人都要赶回来,围炉夜话,共话人生。像一家人一样,亲切,亲热,亲密会合。我们在一起,庆祝一生里最伤痛的偶遇和最幸运的生还。

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们是一次飞机罹难事件的幸存者。那次罹难正是四月一日。我,唐爱国,张曼联,韩潮……还有其他人——在本书后面,你慢慢会读到的。每年四月一日,我们来到深圳,聚集一起,体会生命的无常和馈赠。每次聚会中,我们盘点人生经历,检视发展和进步。每一个人都呈现真实的自我。在这个人人包裹自己、防范别人的社会里,我们之间的真诚与友爱像鲜花一样盛开。如果没有飞机罹难事件,如果没有亲历那一年黑色四月一日,如果没有深深感受生与死一纸之隔的震撼与警示,我们绝不会这样自觉亲切地聚集。真的!生命脆弱,必须好好对待。生命也敏感,其实读懂彼此也不困难。九年前,我们开始真实表达各自的快乐与忧伤,幸福与不幸。像上市公司一样,在这个小团体里,我们每个人都努力呈现自己整个人生的资产负债表。

现在的我,有些羞于见到他们了。去年下半年,我的事业遭遇从未有过的重大挫折。我的公司倒闭了。现在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失败者。唉,这也许是我走出深圳、茫然奔向北方一个遥远不知名小城的内在动机。我总是依稀听见心里在喊,走吧走吧。天呐,我甚至忘记了我们年复一年的约定。

回到他们当中。是的,回去。我要恪守我们有过的相约和誓言。现在的我,不胜赧然。我已无法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相比。正如一列飞驰的火车,我不幸被抛下,而他们却仍旧呼啸前行。我永远也赶不上他们了。

正在胡思乱想,唐爱国的话筒里传来一阵杂音。他像是起床了,耳机里传来洗手间哗啦啦的冲水声。撒尿啊。奶奶的,他撒尿的声音好大。他说:“你还在马路上闲逛?”

“什么马路?”我出神地说。

“哎,你不要总在马路上闲荡……外面台风好大……街上都是落叶,到处是积水……半夜了,一个人有什么好逛?他娘的,你年纪也不小了。”他骂骂咧咧的,呃了一声,仿佛一个饱嗝,又仿佛小便结束,打了个激灵。

深圳又刮台风了?我恍惚地想。

“回家去。如果不想被大树压住,不想被空中掉落的广告牌砸着。如果想活着,就快回家去。你这死鬼。”

“好的。我这就回来。”我忧伤地说。

“什么回来?”他吃惊地问。

我没有再理睬他,挂掉了手机。我没有告诉他我去了哪里。也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去了哪里。我失踪在荒野里。现在,我要打起精神来,回到深圳去,回到奋斗过的那座城市去。我要重新审视我年轻的人生,思考曾有的生活,检讨我的获得与丧失。

令我惊讶的是,几个小时以后,仿佛神助,前方果真有一座与我想象极其相似的黄土小城出现。更奇妙的是,抵达时,天色正好蒙蒙亮。梦中的边陲小城在天际边隐约现身,仿佛回应我初始的期待和渴望。我不胜惊讶,暗自欢喜良久。在萧瑟的晨光中我下了车。小城了无人迹,临街土路坚硬,寒冷。周围寸草不生。我想在锐利的砾石里寻找青草和鲜花,可那几乎是徒劳。鼻尖上只有呵出的热气在袅袅消失。四周骤来的寒风,吹得脸生痛。简陋的小站有人。我从售票小窗伸手进去想购买一张返程的车票。被告知回程的车,要等明天才有一趟。就是说,我必须在这陌生寒冷的小城住上一晚。我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带着失望和沮丧,在一张满是尘土的长椅坐下来。很长时间过去,真的没有一辆列车驶来。窗口里,过早苍老的中年男人裹着件旧蓝大衣,萎缩着坐在斑驳的木桌前,冷漠而好奇地瞅着我发愣。明天?我捂了捂失去知觉的耳朵,站起来朝远处张望。四周是一望无垠的戈壁滩,春天仿佛悄无声息埋在地底。铁青的寒冷,像锋利的鱼钩一样弥漫在空气里,锐利且无孔不入。我浑身冷到痛,几乎支持不住。天呐,我得去寻找一间烧着炭火的房间住下来,暖一暖身子。然后,搭回程火车回深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