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人的大脑里,时间这玩意儿,不像在现实中这般固执,永远流逝,一去不回。时间在人的思想、意识和想象里,更像季风和洋流,时而朝这边刮,时而朝那边涌,时而顺淌,时而逆流。在时间面前,多少陈年旧事,都可以像河面来来往往的小船一样若隐若现,时有时无,仿佛隐藏着无限风情。
我知道,多年前的那个仲春,是一个无法忘却的噩梦。那一天,对于这世界上其他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对于我们,却是至关重要。那一刻,狰狞的命运之神,差一点,就把我们的咽喉扼断。
如果那次我们不幸丧命,那我们的生活、事业和一切,就都不会再有下文。生命不延续,就像枯萎的树木不再长出新叶。我也不可能在这里驰骋思绪,触摸电脑键盘。不可能在劈劈啪啪的敲击声中,写下这些断断续续的文字,记录我们的故事。我们的一切,在那个特定的时刻,早该戛然而止。
所以说,我们是幸运的。对一些人来说,上帝不肯眷顾他,他就不得不消失。那一次,我们拜访了死神。碰巧,全能的上帝及时睁开眼睛。在上帝仁慈的目光里,我们——这个罹难群体中的一小部分——仅仅是一小部分!——才得以幸运逃脱死神的追杀。从那时起,我才明白为何彩票总是少数人中到。是的,幸运是有指标的。
那天的事件之前无法预料。跟天气也没有关系。天气其实很好。无论是飞机始发地北京,还是终点站深圳,到处都阳光灿烂。我依然记得,这天的天气预报说,深圳天气晴好。地面气温摄氏22°。风力2~3级。上飞机前,我认真研究了两地的气候。因为是春天,暖洋洋的春风,让我们身体内某些青春的东西释放出来。不过,这次上飞机,我很难过。约一年前,我怀揣一个梦想,从北京来到广州。而现在,我却是才从青岛告别女友黛黛——不是简单的告别,而是永远地告别——她在海滨浴场游泳时淹死了。我好伤心,我知道她的父母不同意她嫁到南方来,他们若知道会发生意外,一定会让她跟随我来南方的。告别黛黛以后,我回到北京总公司,去处理了一些遗留的问题。我辞去了总公司在广州分公司的工作,然后在精神恍惚中,乘飞机从北京来到了南方——我选择的新城市是,我所陌生的深圳。
飞机舱里,乘客不多,我机械地寻找我的座位。在机舱中部,一位可人的空姐帮助找到了属于我的座位。航空座位在设计上有一套,弧线漂亮,除了有点狭窄,其他一切OK。我坐下来。
没容我缓过神来,周围忽地涌进来许多拎着行李的乘客,很快就塞满周围的空间,转瞬间左右都是人。左边是个老妇人,坐下就打瞌睡。裹满白发的头颅,耷拉在胸前,像在祈祷。右边是个胖男人,沉默寡言,巨大肥胖的身材,在空中便将我的空间挤去若干。粗重的呼吸,一张一弛,像是跟大家抢夺机舱里有限的氧气。
飞机很快就起飞了,在天上盘旋片刻后,一头朝南飞去。不知道为何?我的身体莫明其妙不舒服起来,怎么坐都难受,空姐过来嘘寒问暖,我嘴里说没事,可扭曲的脸告诉她,分明不是没事。头脑胀胀的,仿佛电脑里密集堆积的集成元件突然损坏,造成部分线路堵塞或断裂,使若干功能丧失。手臂不能像平时那样好好的垂在肩下,脚要是能够横搁着就好。周边座位挤满了人,像堆满货物的仓库。我挣扎着,脑袋像电影里的伤员一样歪歪的,倒向过道方向。空中小姐走来,修长的身姿,丰满的胸部映入我的眼帘,胸前有只精致小牌,上面清楚地写着她的名字:陈旎。
陈旎相当美艳,有一种勾人魂魄的美。她是训练有素的空姐,笑容灿烂迷人,同时又传递着职业化的气息,脸颊两只小酒窝,对困顿中的我,蓦然产生了那么一点吸引力。我按亮服务灯。
陈旎像凭空冒出来似的,很快出现,半蹲在旁边询问我需要什么。
“有水吗?”我说。
“有。”她跑去,端来一杯热水。
“什么?热的?不要。我要凉开水。”我说。
她又跑去端来一杯清冽的矿泉水,我皱了皱眉头。是的,黛黛喜欢吃水果,尤其喜欢吃苹果。我问:“有没有水果?”
水果?飞机上当然没有水果。
“这是什么飞机?连水果都没有?”我忿忿不平地喊起来,自己都感觉自己好没礼貌。
“对不起,先生。……要不喝点苹果汁?”她依然彬彬有礼,问我。
旁边的一位先生,感觉是爱打抱不平那一族的——后来,几年以后,我们有幸认识了,——才知道他叫唐爱国。此刻,这个鲁莽的男人仗义插话,指责我说:“你这人也太不讲理了,这是飞机,又不是超市。”
飞机不是超市,这个我也知道。可是,这关他什么事?我正想回应他,可是那人大胆恼怒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我自知理亏,就问:“没有水果就没有水果吧。总有热毛巾吧?”
陈旎平和温柔说:“要热毛巾?我马上给您拿来。”
这些小小的伎俩,显然给她增添了许多辛苦。她将热气腾腾的小毛巾用小托盘端来,我有些羞愧。
我的身体,忽然不争气起来,痛苦挤满了我的脸。她或许以为我又在找岔子捉弄她,不知是出于恻隐之心,还是真的体察到我的痛苦,她仍然不时主动过来关心我问候我,神色之焦虑,眼神之亲切啊。
“先生,您哪儿不舒服?需要什么药品吗?”她轻柔地问。
我摇头。她看了看我,又细心送来一件驼色毛毯和一只白色小枕头。那会儿,我的内心,这才开始感觉到一点小小的温暖和安慰。
我不知道我的身体犯了什么毛病?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的呀。我得申明,我不是疟疾病人,需要毛毯裹住发冷的身体;也不是老人,要用毛毯和枕头铺一张舒适的床铺。天晓得,我只不过是想要将脑袋和肢体,重新放在合适的位置令它稍感舒适。在平时看来,这样的要求简直奇怪之至。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我为何会有如此古怪的念头呢?
既然肢体不能易位,脑袋也不能搬家,那我就不得不起身走动走动了,待在这逼仄拥挤的座位上,只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这样想,我就站立起来。胖男人粗鲁地朝我吐了一口气,有些腥味的呼吸,差一点让我晕倒。我屏住呼吸,贴着座椅挤出去,结果还是撞着了他。不过,我没有去理会他的不满。机舱前面是头等舱。那里有一个空姐守候着,不让我去。我只好朝后面大片空座位走去。
后面座位零零落落,仅仅坐着三五位旅客。我找了个空位,坐下来,感觉舒服多了。是的,离开那儿是对的。只是,我弄不清楚,为何在这里,我就感觉舒服呢?我是个好奇的人,为了检验一下自己奇怪的身体感觉,就又返回原地。肥胖男人见我没事来来去去的,立即面有愠色。我来不及感受他的恼怒,脑袋很快疼痛起来,胸口顿时也有些沉闷。我昏头昏脑的,挤过他又回到后舱,奇怪了,头疼感居然又消失了。
虽然不想待在这里,可是我也不想回到原先的座位,我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我神情恍惚地站起来,空姐陈旎及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先生,请您坐下好吗?飞机很快就要着陆了。”
听了她的话,我迟疑了一下,径自坐下来,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不经意的偶然的决定,居然救了我一命。从这个意义上说,简直就是陈旎的一句话救了我啊。所有的意外,总是在我们认为正常的时候发生的。我现在所说的意外,不是说我们乘坐的飞机突发故障掉下去,这样离奇的事故当然没有发生,飞机平安降落在深圳宝安国际机场。我们全都认为安全无恙,轻松嘘了一口气,纷纷起身取行李。只是,到了这时,大家完全没有想到,意外却突然发生了!飞机在驶向停机坪途中,被一架失控的大型客机撞过来。天呐!两架大型客机相撞?那轰然一声沉闷的巨响,今生今世,我都永远无法忘记!我的天,我们的飞机,被拦腰撞断了!
大火很快熊熊燃烧起来。我的登记卡所标明的座位位置,也就是机舱中间,——那架飞机正是从那儿撞过来——后来才知道,那架飞机被劫机了——失去控制的飞机,将我们的飞机狠狠地撞成两截。据说,附近整个区域的乘客,几乎无一幸免。换言之,他们全都死了。——天呐,本来,我的座位也是在那里的!我的天,我的天啊……那个白发老妇,那个胖男人呢?想起他们,我惊魂未定。几分钟前,他们都还活生生的存在着。短短的一个瞬间,一声巨响,一片灼热火光……他们就无缘无故地永远消失了。
啊,那轰然一声巨响,那拔地而起的巨大火焰,那阵阵浓烟和热浪。整个世界立刻到了末日。那个不同寻常的时刻,我几乎无法呼吸。周围,是惊恐万状的惶恐与喊叫,是疯狂的哭泣和咳嗽。此起彼伏。火光闪烁。世界毁灭了。
事件发生后,据说,所有后来活下来的,他们都记得可怕的血腥和大火,记得难言的惊惶、昏迷、抢救与安置。在那些不幸的人中,我是最幸运者之一。几乎完全安然无恙。记忆中只有一段剧烈咳嗽,然后昏死过去。然后是一段长长完全空白的记忆。我隐约感觉,我被救火的白色泡沫喷了一脸,差点窒息。幸亏这白色泡沫让我苏醒。当时我知道自己被抢救出来,听见他们不停地说:“别动!你现在正被送到机场医院,你不要乱动!”
我怎么知道自己是否乱动呢?后来,我清醒过来。有那么几次,我想跳下病床离开,可是穿白色衣裳的医生和戴蓝帽的护士都不让我走。他们说:“喂,小伙子,你必须留下来观察一段时间。”不知道他们要观察我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所谓的一段时间是多长?我不愿意待在医院里。后来,趁他们不注意,我借口上洗手间,偷偷跑出来。我像美国士兵阿甘练习跑步一样跌跌撞撞向前跑,跑到温暖的太阳下面,跑到青草疯狂生长的地方。
啊,我像逃犯那样,轻轻抿住呼吸,踮起脚尖,回头眺望着远处现代化气息的医院建筑群,长长舒了一口气。在附近的小镇,在烈日照耀的路旁,我晕晕乎乎地就登上了进城的巴士。
就这样,我终于进入深圳城。我的行李因为放置的位置靠近大火,而被完全毁损。里面有我的衣物、书籍和一架双筒军用望远镜。幸亏我随身带了一个背包,毕业证、身份证、户口簿、学位证书都在里面,没有丢失。那架双筒军用望远镜呢,是一架俄罗斯产的、我大一暑期去山东的威海买的,是用来夜观天象的眺望工具。在此之前,我用的一直是一架国产货,后来送了同学。忘记说了,早年我是个业余天文爱好者,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冒着寒冷或者酷热,独自爬到学校的天台上,举起双筒望远镜去看漆黑夜空里满天的星星。我特别喜欢北极星,也喜欢北斗星。夏夜里,滔滔银河系争奇斗艳的漫天繁星,让我欣喜若狂。那是一段奇妙的经历。如今,我至爱的望远镜横遭毁损,我真是心疼得要命。好在到了南方,夜晚用肉眼也能看到很多闪烁的星星,其中特别开心的,是竟然看到了传说中的老人星。老人星的南面,还有许多星星闪烁。
去青岛时我就辞去了原来在广州的工作,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会在青岛待多久。当时,也不打算再在广州继续待下去,既然黛黛不能来广州,我不如就放弃这个地方罢,也许可以在青岛找份工作。然而,我却是在悲痛中离开青岛回到北京的。北京的同学好心地力挽我留下。可是,目睹与黛黛一起住过的熟悉校园,一同亲昵吃饭的校园餐厅,经常去看书的图书馆和玩耍的球场,我无限伤感而痛苦,坚决不肯留下来。北京的同学就说,既如此,那不如去深圳好了。那是个移民城市,该比广州更适合外省人生活。谁能够预料到,初来深圳,我居然极其骇然地目睹并亲历了一场巨大的灾难。有那么不算短的一段时间,我头晕,记忆力差。情绪不稳,郁闷难当。跟之前相比,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每天清晨,坐在出租屋里前任房客留下的穿衣镜前,望着镜里那个憔悴的男人,我诧异不已。那是我么?竟然变成这副丧魂失魄的模样?我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镜里那个人,也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我感觉到疼痛。镜子里的那个人痛不痛呢?这个,我还真的不知道呢,我只看见他疼痛地咧了一下嘴唇。
多日以后,心态稍微平静,头脑却开始隐隐作疼。可是生存的压力迫使我不得不出门寻找工作。是啊,我不能坐以待毙,无所事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我也没有闲情逸致去看星星。不知是否因为情绪受到影响的缘故,一贯好使的眼睛,最近像蒙上了一层白翳。唉,每一颗星星都那么遥远,连我们头顶最明亮的北斗七星,都像在迷离的湿雾中闪烁不清。唉,是时候了,我该出门去找到那张我赖以果腹的饭票和菜票。天亮醒来,洗了一把脸,换了件整洁的衣裳,走出这临时租住的出租屋,我要尽快找到工作,否则真的没法在这连喝水都得花钱的城市待下去。
挤上公车来到拥挤的人才市场。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尽快从死亡的惊吓中逃离。我要在寻找工作的奔波和忙碌中,刻意忘却刚刚历经的灾难和不幸。
工作不好找。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司,像银行门前的石头狮子一样冷漠。那些主管人事的公司官员,满腹狐疑,上下打量我,仿佛我是从监狱里释放的犯人。
年轻的考官用粤语——有时也用英语,议论我,或者讥讽我,没准他们认为我听不懂呢。
“他的精神有问题?”一个肥胖的男人这样问他的同事。他的眼睛很小,跟那张大脸很不相称,小眼睛怯生生的,躲在一副小小的椭圆形眼镜的后面,只有眉毛间或一跳,才能感觉到他也许在偷偷地打量人。这容易使人察觉到他的不怀好意。后来才知道,此人便是大权在握的人事部经理。现在,肥头大耳,大腹便便,脑满肠肥一类的用词,居然可以用在区区一人事部经理的身上,时代真是大大的发展了。以前,只有在西方电影里,才能看见这样的肉食动物,现在却满不在乎地坐在我的跟前,压得椅子吱呀吱呀的响。他这样没有礼貌的问话或者质疑,一下子就让我生气。呸,你的精神才有问题呢。瞧他那副肥嘟嘟的样子,哪里像人?简直就是一堆肥肉嘛。官方公布的腐败官员,经常就是这样一副尊容,不消说,这不良的联想,大大降低了我对他的预期,我对此次应聘基本不抱期望。你瞧他傲慢的神态!公司的员工——那些可怜的下属们,则不停地附和,拼命点头,像听话的学生,好纳闷啊,这是些长大成人的成年人么?
我以为只要审查我的各类证件就可以,可是,哪里知道,他们却将我的大学毕业文凭,翻来覆去,把玩若干遍,然后抬头盯着我,仿佛要瞧出什么破绽来。
“你真是大学生?”
操!何止是大学生呢?我正欲说话,他们齐齐的都笑了,有人说:“哎呀,他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是北京名校毕业的?还是本硕连读的研究生毕业啊,就这穷酸的模样——可能吗?”
不可能吗?我烦躁不安起来,想接着他们的话回答。另一个男人,瘦骨嶙峋的身材,尖嘴猴腮的模样,说起话来像女人一样的细声细气,他说:“哈,思想史?什么意思?爱咋想便咋想——就是‘思想’吗?喂,‘思想’还有史吗?我怎么觉得这么好笑呢?学‘思想’?你学这个有啥用?——我们公司不需要这样的空想者,我们需要实干家。懂么?”
“对呀!再说,它也不是热门专业。”又有人品头论足说。
不是热门专业?这我是知道的。我学的学科,在经济发展时期,不是人所共需的专业。我也知道,只有那些专业,譬如经济、金融、信息、计算机、建筑、设计和管理之类的学科,才更受到欢迎。我学的学科,不实际,也不管用。用一个时髦的词,缺乏可操作性。缺乏操作性的理论,还能叫理论吗?现在,他们全都乐呵呵地瞧着我。嘿!北京,名校。我知道,他们不喜欢我的专业。现在这个年代,关于人脑子里那些深奥或者浅薄的东西,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的专业,都倍受歧视甚或嘲笑。不过呢,他们也许会喜欢我的学校?好歹是名校呐。
他们低头窃窃私议一番,然后问我:“嗯,不错。我们看了你的证件。学历证,学位证书,研究生证,身份证……嗯,很好,都很好。只是,只是有个小问题……你的大脑,是不是受过什么意外伤害?”
“你们是说,我的脑子有问题?”我很吃惊。
“我们没有说你脑子有问题。很抱歉。我们是说你的大脑……你看起来,神情相当疲惫,而且无法集中注意力。你知道这是几根手指头吗?”那个大腹便便的人事经理,在我眼前举起两根肥腻的手指。
“二。”我脱口说,像精神病院的病人。咦,为什么是两根手指呢?怎么会是二?哈,那不是V吗?“二战”时期,美国大兵们喜欢举起两根手指表示胜利。呵呵,那么是V了?我不由得惊喜起来。天!谁不知道V啊?那是庆祝胜利的最简洁最热情的表达呀。嗬嗬!难道,他们同意啦?
我立即被感染,咧嘴笑了:“你们同意录用我了?”
他们面面相觑。尖嘴猴腮的男人,悄悄朝人事经理凑过去,说:“经理,……他的嘴巴有点歪?看清楚了没?”其他人听见,也好奇地围近来,换不同的角度来看我,想要看看我的嘴巴,是不是真的歪了。
胖墩墩的人事经理,机巧收起肥手指,正色说:“谁说的?谁说你被录取了?”
我下意识地举起手,比拟了他刚才的动作。我的两根手指,就放在他与我之间。当然,与他粗俗肥腻的手指不同,我的手指年轻而挺拔,甚至可以说得上秀美。当然,仍是有些不够自信。
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我有些茫然失措。我迷惘地望着自己的手指,说:“你,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这个意思?他们全都笑起来。
“他可真逗。”有人说。
其实,他们才真逗。他们其实是蛮聪明的,不费吹灰之力,就看懂了我的意思。既然看懂了,为何又不肯承认呢?他们所崇拜的美国人都很喜欢伸出两根手指的……美国人喜欢欢欣鼓舞地喊叫着:“OK,OK!YES,YES!”现在,深圳人也不赖呀,动作前卫,思维新潮,与国际接轨……哎!真是个国际化城市……望着这些聪明人,我不由得咧嘴笑了。
不过,那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太讨厌了,他总想坏我的事,他跟人事经理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虽然他有意压低嗓子说话。他向那人嘀咕着说:“经理,我看这个人的脑子是有问题。”
为了这个,我很生气,我知道最近脑子不太好用,表达起来也有些词不达意,可是绝对不是什么有问题。我是个正常人。从出生起便是一个正常人。如果人们不再称赞我是神童,也就罢了。哼,居然会有人说我不正常?我结结巴巴责问他:“你、你说什么?”
他们见要吵架,便息事宁人。“哎,不是说你、不是说你。不要见怪。”
你们的大脑才有问题呐。你们这些人不明白,做考官的职责就是尽量去了解人理解人尊重人?我被激怒。从前被激怒,可以义愤填膺,不知为什么如今被激怒,我却说不出话来。是不是我真的太年轻了?我恼怒自己。现在,我所能做到的反抗,就是怒目相向,拂袖而去。
几经周折。后来,在一家自诩为很大的贸易公司的人事经理那里,我又遇到了怀疑的阻击。那个自大的家伙,傲慢地坐在黑色大班椅后面问我:“你为什么总是不合时宜地保持沉默?问你的话,要立即回答!……告诉你,我们做国际贸易生意的,是不能反应太慢的。”
反应太慢?我费劲地想了很久。天呐,像我这样的人,会反应太慢吗?我有反应太慢吗?
估计,相比以前,我说话的节奏,的确是慢了一点儿。然而,从另一方面看,这不也可以视为一个人富有教养的表现?在这个礼节被大肆破坏的国度里,我敢说,相比那些乱哄哄、出言不逊的家伙,我的修养老好了。说起来,如果没有被飞机灾难事件伤害和影响,我的思维,我的大脑,我的反应,甚至我的条件反射,难道是你们这些臃肿的肉团似的家伙可以比拟的吗?再说,即使是你们这样并不正规的考场,你们问什么,我不都尽量给予了正式、准确详尽的回答吗?
尽管如此,最后,我还是被所有公司拒之门外。那一段时期,尽管短暂,仍然是伤心黯淡的日子。唉,往事不堪回首。
就本质而言,我并不是那类木讷和愚笨的人。我只不过是有些固执。倘若真的愚笨,我怎能从南方默默无闻的小村庄,以比同龄人更低的年龄考上北京的名校?当然,我心里太明白了。飞机撞机事件,改变了我原来正常的一切。不过,我相信它只能短暂地改变我。我旺盛的机体一定会很快恢复正常。原因只有一个,毕竟我是如此年轻。生命有它自己的轨道。一个月后,头晕的毛病果然渐渐消失,我的行动又恢复了轻松和敏捷。走在深圳溽热的路上,我可以连蹦带跳,一往无前。现在,我重又像这座同样年轻的城市一样热情而躁动。机体在重新积蓄能量。可是,心理却遭受了打击。也许是我不够幸运,至少我不够这座城市幸运。一个人初进这座城市,本该有一个好起点,而我年轻奋发朝气蓬勃的生命,却意外遭逢了不该遭遇的挫折。那些掌握年轻打工者命运的家伙,居然还可笑地给我贴上不合格的标签。或许在他们眼里,我持有的文凭也都是假文凭,是花几百元钱在地摊上买来的文凭。如果文凭不假,那么我这个人的脑子一定也有问题。
我记起了洪老板。虽然他是香港人,可是对于我来说他几乎是伯乐。正像深圳是靠着香港发展起来的,初来深圳,他即施我以援手。依靠他,我才得以在这里立足和发展。洪老板递给了我来到深圳特区后的第一副碗筷。当我来到深圳,这些锦衣玉食的内地同胞,——只不过比我早来深圳,居然无缘无故歧视、嘲笑并打击我。几年后,我决心独自创办一家公司。公司虽小,却是新的开始。此外,还需要说明一下,那时整个社会风气就是这样,创业才有前途。在洪老板的公司里,我曾经刻苦学习专业技艺和管理知识,这些宝贵的经历,对我很有用处。后来,韩潮出现了。其他人出现了。我得以结识一群生死与共的朋友。说起来,韩潮经历了跟我一样的命运。当时,他也是那架不幸飞机的乘客。一个受害者。同时,也是一个幸存者。正如俗话说的,我们曾经同在一条船上。飞机罹难的次年,他开始登报寻找像他一样的幸存者。那些万幸终于活下来的人。
是他,使我们郁闷的生活,发生了根本转折。
韩潮是个商人。在深圳经营饮食娱乐业多年,事业有成。登报那天正是四月一日。黄昏。碰巧,我正坐在街边的一家陕西风味小店,就着绿豆稀饭吃土豆饼,这里的绿豆稀饭二元钱一大碗,土豆饼呢,三元钱一张。我吃着晚餐,脑子里正焦虑地思考着我草创之初的小公司那些鸡零狗碎的琐事。桌上是一叠别人丢弃的当天的晚报。抬眼扫去,一小块黑色的文字像火焰一样触动了我的神经。天啊,何止是触动了我的神经?那些文字,一个一个,沉重而尖锐,像铁钉直扎进我的心里。读完报,我情不自禁偷偷抽泣起来。
报纸是这样写的:
寻人启事
数年前的今天,我们乘坐的飞机突然被撞。不是从空中被撞断掉下来,而是在地面驶向停机坪途中,被另一架疾驰来的飞机撞断了。没人会想到,地面相撞的飞机也是那样可怕,那次因劫机而引发的撞机事件,致使两架飞机的乘客均死伤无数。
那些可恶的人,为了一己之利,给这个世界制造了太多灾难和受害者。我们诅咒这样令人发指的无辜伤害……
如果您是这架被毁损飞机的无辜受害者,如果您有幸还活着,我真诚地向您发出热忱的邀请:来吧,让我们走到一起来。死亡没能夺走我们的生命,罪恶只能将我们联系得更紧。
期待您的出现:电话号码……
幸存者:韩潮
不消说,报纸刊登的启事,说的肯定就是我们若干年前发生的那起著名撞机事件,当时本埠所有的大小报纸,电视台广播电台纷纷作了轰炸式的报道。那个因恶毒劫机而制造巨大灾难的家伙,受到整个社会的严厉谴责。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许多人仅仅因为某个别的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被迫受到死亡的威胁和无可挽回的损害,这太不公平了。要知道,一个人生来并没有剥夺别人生存的权利。每个人都有权要求活着并且活得更好。此时,我读到报纸刊登的这些文字,当即十分激动。擦干眼泪,马上按照报纸提供的电话号码,给韩潮打去了电话,接电话的恰好是他本人,他的声音低沉,亲切,让我充满温暖,霎那间,我感到我们真像是亲人。几天后,按照报纸约定的时间,我迫不及待地出门寻找出租车,飞快地跑到他的公司去。我记得,当抵达时,好几个人已经先我而到。大家坐在他公司的会客室里,每个人都冲动热切,热泪盈眶。宽大的黑皮沙发埋住了我的身体,美丽年轻的女员工,悄悄地为我们每人泡好热茶,我们絮絮叨叨聊着当年可怕的情景,泪水像晨雾一样打湿每一双眼睛,话语常常被哽噎住。
后来,有点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来了一个吃白食者。那是个胖男人。这人和当年在飞机上坐在我座位旁边的那个胖男人有点相像,都有些邋遢。可是不待他开口,我已经知道此人不可能是那个人了。那胖男人早已在那次飞机事件中不幸遇难身亡。此人虽然邋遢,却很圆滑机巧,他装出熟稔的模样,对现场的所有人都像是老友似的点头,打个招呼,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认识他。真有这样的人吗?通过这样的方式,真能够骗吃骗喝吗?倘若他出席的是那些马大哈主持的公款宴会,那样的机会倒是有可能发生。可是,要想在我们这里混吃混喝,就不那么容易了。因为进来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们深深期待并且热切关注的。我们必会细心询问,热情接待,还会登记造册,没有一个人会被漏掉。况且,我们还有韩潮这个经验丰富机敏老练的男人,他观察那人的举止,洞悉他的作为,早已疑云密布。事实上,只要询问当年飞机上一些具体情形,倘若没有亲历过,是很容易露馅的。果不其然,面对询问,他吱吱唔唔,无法应付。大家平静地注视着,没有人去质问他。反而是他自己无法忍受,嗫嚅不能言,最后只好灰溜溜夺门而去。
他来做什么?——我知道他是想来混点好吃好喝的。只是,尽管如此,我依然会纳闷。是啊,没有亲历那场生死灾难,坐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后来,张曼联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曼联。后来才知道,我与她,还另有不为人知也不为我知的隐秘故事。我们之间也因那特殊意味的隐秘故事而愈显姐弟情深。此中缘故,你只要慢慢读下去就会明白。见到曼联,大家眼前一亮,人的美丽真是不可思议。曼联英武俊俏的脸,意气风发,生动含韵。她穿一身标致的浅红职业套装,系了一条洁白的小围巾,像云朵一样在胸前飘动。后来我才知道,那都是她自己公司生产的产品,高挑俊俏的她穿着它,自己就成为自家产品的最好时装模特儿。
她一看见我,情不自禁地愣住了。然后朝我走过来,大方地张开双臂跟我拥抱。天呐,不瞒你说,那会儿我真是腼腆极了。这位我不认识的美丽小姐,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拥抱我?啊,她柔软温暖的身体,与我僵硬含羞的身体交织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对比。
少顷,她俊俏的眼睛湿润起来,真诚地轻轻说:“谢谢你,谢谢你那一年救了我。”
不消说,你知道的,此刻我无比惊讶。对她我实在没有什么印象,而现在她居然说我曾经救过她?哎,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记得了?”她摇摇头说,“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没命了。”
这是真的?飞机出事的那一年我救过她?我在飞机上救过她?喔,我根本不记得曾经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呀。她叹息着:“也许真是忘记了,是不是你受伤了?……我知道的,后来,我听说你也受伤住院了。”
我是受伤了。可是,我一直觉得我受的伤不重,住了几天医院,我就自己偷偷跑了出来,机场附近那家现代化的医院倒是记得的。当然,我怎样进去的就不太清楚了。说起来,在进机场医院之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我真的几乎全然忘记。只依稀记得,机场医院里人来人往,当时每一个人都在谈论飞机相撞事件。我知道自己也是那次不幸事件的当事人之一。当时,我的一个信念就是,我来深圳不是为了来住医院的,一种顽强的力量迫使我逃离那家医院,我必须离开医院到深圳去,仿佛战士必须奔赴战场。后来,就像外国电影那样,一个未曾痊愈的病人怎样机智地躲过医生护士的眼睛,悄悄溜之大吉……
现在,她温柔含香的身体拥抱着我,眼里满是温热湿润。而我呢,像只听话的小羊羔羞怯地站在她跟前,她长长的秀发,撩得我的脸痒痒的。
韩潮也认出了她。当时,他们坐在相对靠近的位置。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就是每个男人对于与之相遇的美女都会留有深刻印象。据说,韩潮大哥当时受伤很重,后来他自己也证明了这一点。他的肋骨被变形的航空椅挤断,断裂的骨头差一点刺伤肝脏。刚才没有女人在场时,他撩起名牌T恤,露出前胸和腹部,让我们看他已经痊愈的大片伤口。时至今日,那像昆虫云集的伤口,依然触目惊心,令人震撼。
曼联慢慢说:“我来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当时……不,他自己可能真的不清楚发生什么了。”她指着我说,“也许后来,他自己晕过去了。当时的烟雾可太浓了。呃,明白吗?……一件巨大的行李,撞出行李舱砸晕了我。是他将我从沉重的行李下面拖出来的。那会儿,我还睁着眼睛,只是说不出话来。我看他焦急救我的样子!……机舱里尽是浓烟……后来,我晕过去了。几天以后,医务人员告诉我,是隔壁病房的这位小伙子救了我。他找来救援人员把我救出了机舱。知道吗?叶蝉,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一直压在行李下面。也许就活不到现在。”
大家发出啧啧的惊叫声。他们目光交织着,都在望着我。而我,则像被蜘蛛网住的小虫在挣扎着。我的心在突突跳,害羞得无言以对。
曼联又说:“当时我就要去找他。可是医生不让我起床。几天后,等我一瘸一瘸跑去找他,想要当面感谢他,整个医院的医生和护士,都在到处寻找他的下落。”说罢,她微笑着,对我说,“呵呵,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独自偷偷逃跑了?”
我含羞点头,说:“是的,我只想离开那里。我这个人,生来就不喜欢医院。”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是啊,好好的健康者,谁会喜欢医院呢?后来,唐爱国来了。忘记说了,每一个新人——新出现的幸存者——的到来,都会给我们带来惊喜和唏嘘。我们会仔细回想,努力辨认,看一看来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是见过的,还是没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会努力回忆自己当时在飞机上所乘坐的位置。唐爱国走进来时的表现相当特别。他很朝气蓬勃的样子,一进门,别人一般都是热情地打招呼,矜持或者活跃地挨个见面,握手。而他呢,他居然保持着一种姿势,就是从进门开始,一直从口袋里小心翼翼掏着什么。这样特异的动作,很像电影里坏蛋掏枪的动作。当然啦,我们不会认为他是恐怖分子。只是惊愕地望着他,大家都没法猜到他到底想干什么。到了最后,你猜他做了什么?嗨!他居然掏出一张保存完好的飞机登机牌!……天呐,当时那架飞机的登机牌啊!真难以置信。谁会想到,他居然还保存着这个东西呢?在平时,不过就是一张普通的纸片嘛,可是他居然小心翼翼地保存着!这个举动,令所有的人都不得不瞠目结舌。顿时,整个场面沸腾起来。登机牌?噢,这不就是我们那次罹难的最好证明吗?那张皱巴巴的旧登机牌的一角,甚至还留有被火烧焦的痕迹。天啊,他真是个有心人,居然保存着这珍贵的东西。他小心地将旧登机牌展示给大家看,开了个玩笑说:“喔,给你们看看,这是我的出生证明书。”
哈,出生证明书!好特别好幽默的名称呀。泪水从大家的眼里涌出。
“你们还记得不?当时,我可是特别清楚……飞机突然从我的眼前就撞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把我吓得半死,现在回想起来,还特别后怕。”他说。
连这个情景,也亲眼看见了?上天啊。我瞅见他的左手腕,有一块大的伤疤。正想问他,他就扬起了手臂……哎,果然,他说这伤疤就是那次大火烧坏的,他真是一个乐观的男人。我记得,当年他比我大不了多少。从外表看,甚至还是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学生模样。他的长沙塑料普通话讲得有特点,土气而自信,且有特别的味道。此人令我一见如故。
唐爱国介绍自己,说他才来深圳两年,就遇上了飞机失事。他大大咧咧埋怨自己说:“真是撞见鬼了,可能是出门没有烧香哩。”
他的情况,跟我有某种相似之处。我在港资公司工作,而其时他正在一家很大的投资公司做理财咨询工作。曼联知道那家公司,说那家公司在全球都是很有名。
唐爱国骄傲地点了点头,问我要了张纸巾。我将整盒纸巾递给他,他只抽出一张掩着鼻子,狠狠地擤了一下鼻涕。“我有鼻炎。”他大方地说。听人说,做投资工作的人都很自负,这也许有某些道理。因为投资是一门新兴的朝阳行业,只有高学历高智商高水平的人才有可能参与。当时唐爱国的确是这样的,外表看,这个人真是踌躇满志的呀,自负的表情拒人千里之外。唯有对曼联,他才流露出敬佩的眼光。当然,这是他得知曼联原来是一家大公司的总裁后,才流露出的惊诧和佩服。
唐爱国对曼联说:“喜欢足球?你跟曼联队有什么关系?”
“呵呵,没有任何关系。我本人不看足球的。”
“那是你父亲的问题了。嘻嘻,你父亲真逗啊,居然给毫不关心足球的女儿,取了一支欧洲足球劲旅的名字。”
她也笑了,说:“逗吗?还有更搞笑的呢,你们知道吗?还有人叫我曼小姐,晕死啦。”
“哈哈,他们以为你姓曼嘛。岂不是变成外国人啦?”
后来,马绝尘来了。马绝尘是深圳大学的历史学教授。他不是本地土著,而是来自北京。事实上,若要追根寻源,他来自江南,儒雅的举手投足之间,有着一望而知的江南才子气息。自此次相识后,过了几个月,他就移民去了澳大利亚,澳大利亚实在太远,中间隔着浩瀚辽阔的太平洋,我只知道,我们这里冬天,而在南半球,在他那里呢,却已经是炎热的夏天。
啊,南半球?说到南半球,我情不自禁就想起我所梦寐以见的南十字星座来,这是少年时期就产生的一个遥远的心结。多少年来,我曾经携带这样一个心愿负笈读书。多少个璀璨的夜晚,我曾经遥望漆黑而璀璨的星空暗暗思寻,如果有可能,我一定要亲赴澳大利亚,在辽阔的澳洲干枯而湿润的土地上,亲眼看看这南半球上空最明亮最闪烁的星座。马绝尘教授真是何其幸运,只要愿意,他可以常常看到它。要知道,南十字星座在南半球的知名度相当的高,澳大利亚、新西兰这样的南半球国家,都将它美丽的图案印在自己的国旗上。马教授这样博学的人,即使没有专门学过天文学,应该也会知道的。
马绝尘自我介绍说他是江苏扬州人。此人个子不高,有些瘦消。他仿佛生来有些贵族气,沉默,雅静,贝多芬式的嘴唇,敏感尖细的手指,伴随着他的表达做出各种情绪化的动作,真是一副桀骜不驯、睥睨世事的姿态。少年时代,我曾经有过一段胡乱阅读的经历,逮着什么读什么,对考古这样极其偏门的学科,说实话,也曾经特别留意甚至着迷过。正史和趣闻交织着看,出土文物与《盗墓笔记》一并阅读。那些盗墓者与遥远古代的孤魂野鬼短兵相接的惊心动魄、匪夷所思的故事,和着少年的脉搏一起跳动,布满了我敏感多思的幽冥的天空,后来,才进化到对永无穷尽宇宙的热切追寻。借助天文望远镜,我得以进入另一个殊异的外层空间,一个世人完全陌生的世界。这种爱好,延续至今。马绝尘教授的专长和独特才华,使得我对他宽阔前额的大脑情有独钟,对他这个沉默傲气的人,充满好奇与敬意。他的太太名叫谭淑婷,与他的父母不合,为了迁就太太,他们离开北京,他从北京一所大学调到深圳大学任教,避开与父母的来往,以为这样就可以厮守下去。到了深圳后,谭淑婷仍不满意,她觉得中国人太多,城市太乱。她要他先出国,然后她跟过去。为了家庭,也为了自己,不得已他选择了去国离乡。一个男人,为了妻子一退再退,会不会一无所退呢?这个,现在尚不得而知。我对他被迫出国有些好奇。这个儒雅的男人,一直保持着沉默寡言。好不容易一番寒暄过后,我们才有了交谈的可能。我特意将椅子移近他,然后小声问他:“马教授,中国经济持续高速发展,成为整个世界关注的地方,你为什么反而要出国?”
没有人在刚认识一个人时,就全面打开心扉,他忧郁地说:“嗯。正好有个机会,可以去悉尼大学做访问学者。说实话,我也不是特别想出去。”他缓慢地说着,似有难言之隐不便表达。
此后与他的联系,是在网上通过MSN与他聊天。可以说,我们通过文字而相互了解,变成了好朋友。出国后,他似乎更坦率更真挚。通过网络,我才知道他之所以愿意选择出国,是要逃避妻子对他、对他家庭的羞辱。他的妻子来深圳后,担任深圳一家私人大企业的财会工作,聪明伶俐,人长得漂亮,且善于交际,故深得老板赏识,常被邀陪同出入高级豪华场所。这样的生活方式熏陶下,她愈发瞧不起在学校教书的穷丈夫。她固执地认为,一个男人如果不能挣钱,那就谈不上真正的有能耐。有了这个价值标准,教授这顶高级职称帽子,在她眼里形同虚设,连装饰都算不上。这让重视精神沟通忽视金钱的马教授很痛心。这是后话。
那段时间,我跟马教授交往,也跟唐爱国交往。一个在网络世界,一个在现实世界,他们开阔了我的眼界。那段时间我用心思考了这个世界的许多问题。我忧虑地感觉到,现在整个世界好像都为金钱发狂了,这不独是中国的现实,你瞧,即使在美国,在欧洲,在澳洲,所有的人们全都是这样的。为了石油,美国人不惜出兵伊拉克。还有后来的美国次贷危机,全球金融危机,是怎样发生的呢?究其原因,其实也都是一个字,钱,都是为了这个“钱”字,都是为了所谓的财富。所以,祸起贪婪,就不难理解。
真没想到我们这些人中居然会有年轻博学的大学教授。他的博古通今,儒雅淡泊,令我想起先秦诸子,司马迁,司马光,近代之梁启超,章太炎,陈寅恪等。他倾其半生精力研究历史,可是世俗生活引发的痛苦,却不能随着研究而遁入故纸丛。对于这些无法避免的伤害,我真的很是为他痛惜,在面对物质的力量悬殊的战争中他无法能够幸免,更不能胜出,这仿佛也是一种宿命。
当时他的神情是怅然的。在饭桌间他悄悄对我说:“唉,这次飞机相撞事件,我个人倒是很麻木的,如果就此死去,我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相反,我倒是常常问我自己,我怎么没死?”
我有些吃惊,从没想到有人会用这样漠然的口吻对我说到生与死。啊,我怎么没死?后来,每次想到他的这个冷寂的自问,我都很是伤怀。我无法回应他,更无法安慰他。他曾对大家坦然地说,在报上看到这则消息,本不想来参加聚会。可是,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去国离乡,加上他通常蜗居在家,郁闷日久,所以决定出来喘口气。他引用莎士比亚的话说,在灰暗的日子中,不要让冷酷的命运窃喜;命运既然来凌辱我们,就应该用处之泰然的态度予以报复。
但是,我们是不可能报复命运的。正好相反,命运倒是常常报复我们,即使处之泰然也无法幸免。我常常这样想。不过,他那种敢于报复命运的态度令我激赏。我欣赏他,同情他,惋惜他。关于这场灾难,他表现冷静从容,使得直到他离开中国,我都很怀念他。
韩潮是另外一种人。韩潮的外表敦敦实实,有几分质朴,初看像北方人,可是细看之下仍然是南方人的风度气质。他留着大胡子,在我们中间年纪应该是最大的,他自己说,他来深圳有十几年了。
奔四的男人,在我的眼里有些老了。好在眼下的情况跟年龄没什么关系,而跟命运有关——正像马教授说的那样,是命运将我们联系在了一起。
韩潮是个稳重的男人,他说:“我介绍一下我自己吧,我是安徽人,现在深圳做饮食连锁店生意,喏,华强北这家餐馆,就是其中的一家。我的名字很简单,祖父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我出生在冬天,正好赶上一场严重的寒潮,天气寒冷。那一年,正好是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饥荒遍野。与我同时在乡医院出生的三个婴孩,两个被寒冷和贫困夺去了生命。可以说,”他朝我们望了一眼说,“从那个时候,我就是一个幸存者。”
幸存者?这现在是我们的身份了,他在报纸上使用的也是同样的语言。韩潮在寻找像他自己同样遭遇的那些人时,用的就是这个具有特别含义的词。或许就是“幸存者”这几个字让他感动。同时也让他主动出面寻找与他一样的幸存者。
幸存者?是的,有些人是自然灾害的受害者和幸存者,有些人是人为灾难的受害者和幸存者。唉,我们都是幸存者啊。我看见我们这些身份相同者,脸上的表情顿时全都呈现愣住的状态。泪水从一些眼睛里涌出来,尽管眼睛是睁着的,泪水仍是不争气地涌出来流下来。
也许我们的内心,现在都被这个词震撼住了。是的,幸存者……我们,我们这些平常毫无标签的人,如今一不小心就都成了幸存者了。唉,也许没有一个名字,包含着如此多的不幸、苦难和危险吧。一个人,一旦成为幸存者,那么就意味着残酷的命运曾经赋予他几欲灭顶之灾。听了韩潮的介绍,我才知道此人所经历的灾难,未免比我们这些人又要更多些。当然,另一方面,我愈来愈感到只有经历过灾难的人,才会从内心深处祈祷,如此的灾难,一生中真是一次都不要经历才好。
我能够成为幸存者,可是黛黛为什么就不能成为幸存者呢?她是什么灾难的受害者?如果,如果在那次危险的游戏中,她也能够成为幸存者,侥幸地活下来,那该多好。
后来每次想起黛黛,不由自主的,都会有一种悲戚和无常之感。少年时代的我,读了太多古今中外忧伤的诗文。整个世界都在喧闹的时候,我躲在南方小城僻静简陋的院落里,熟读父亲从学校图书馆和私人朋友藏书借来的各种书籍。韩潮自我介绍后,该我向他们介绍我自己了……
啊,黛黛!……不不,我要向他们介绍的不是黛黛……我是一个中学教员的儿子,自幼喜欢看书。这样说的同时,我想起了我们家的小阁楼。幼时我经常躲藏在那儿玩耍,凭借一方小窗看书。当然,我有些腼腆,不好意思介绍我的祖上。其实呢,先祖也算得上是诗书传家。父亲的父亲是有钱人家,祖父的父亲甚至还是前清举人。多年前他们活着时,曾经在镇江一带做过盐官。当然,黛黛的事情我没有讲。我告诉他们,那次是我第一次乘飞机到深圳——以前是乘坐火车来的。第一次!第一次就遭遇灾难,第一次就成为受害者……幸好我活下来了……想到这个,我的眼睛一红,声音也哽咽起来。
我的腼腆和诚实,获得了回报。韩潮热情称许我的态度和为人,他说他一看见我,就觉得我刻苦努力,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人必自助,然后天助之。他这样说。他居然还是个能够随口引用古代典籍的商人呢。你的纯朴会给你带来好运的。他对我说。天呐,我的纯朴!从来没有人说过我纯朴,有人说我憨厚,甚至有人说我傻笨。——对比有些人,他们当然觉得我笨了。可是对比另外一些人,我觉得我的心里是特别的明亮。我清楚着呢。有人说我书呆子,说我书呆子的人恐怕对我没有好好进行一番观察。不过,说起来,这些关于我,修饰着我的词汇,即使像羽毛一样插满我的全身,都不是我自己所喜欢的。简言之,撇开纯朴不说,我这个人还算得上乐观。
首次读到报载消息,赶来赴会的幸存者不是很多。那意味着受害者更多。同时也意味着受害而无法幸存的人更多。所以,来参加聚会的人不多也就不奇怪了。只是,等待许久,回头四顾,仔细算一算,只有寥寥五人,这让我们神情黯然,感慨良多。难道那次罹难幸存下来的人,真的只有区区五个人吗?假如真的只有五个人侥幸活下来,这是多么可怕的世界啊。
有人痛心地说:“也许真的不会再有了。该来的人或许都已来了。那次的报纸说,两架被毁飞机,死亡的人数都很多呢。”
唐爱国说:“说不定有人没看见那天的晚报呢,也有可能,有的人不在本市。再者,也许有的人从那以后就离开了深圳——像马教授,他不是很快就要离开中国了吗?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的。”
现在,五个人,构成我们这个奇特的集体。受害者之群?幸存者之家?或者是别的什么名称?我无言地望着他们,心里感伤不已。
那天,我们喝了很多的酒。所有的费用都是韩潮出的。虽然我们争着付钱,或者想要AA制,他都坚决不肯。不仅不肯,他还说以后每年聚会,费用仍由他来出。对于他来说,这只是一点小钱而已。他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从今以后,我们大家都要珍惜生命,好好活着。
珍惜生命,好好活着。这样平常的话语,现在像深水炸弹一样,在我们的内心深处轰然爆响,令我们久久不能平静。当然,有些生命,是想要珍惜也无法珍惜的,譬如那些先我们而去的人,那些生命之花被迫提早萎谢的同机乘坐者。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的生命并不掌控在自己的手中。其实我们也是一样,我们的生命,当时被那个不知名的劫机的家伙所威胁,所掌控,这样的情形我们知道吗?我们了解吗?不,我们谁也无法知道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灾难与厄运。在这个世界上,人的生命或命运常常就是这样的。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无法了解自己的生命或者命运,到底掌控在谁的手里——不管是谁的手,倘若要说能够掌控在自己手里,那是非常可笑的。现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显示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感动和震撼。那种心灵深处的惆怅和悸动,还有生命的无常感,像地底的泉水一样,汨汨流出,无法制止。那天大家仿佛不要命似的抢着喝洋酒,喝红酒,最后大家都喝混了,喝醉了,我们叫喊着,嬉闹着。抢着麦筒,对着电视屏幕,涕泪横流,纵情歌唱。
后来,空姐陈旎来了。
陈旎来了。我不能不多费一点笔墨,因为她后来成了我的女友。陈旎逼人的娇艳,震住了很多人,相比曼联,她是真正的漂亮。高挑的个子,化妆成另一种风格。红唇媚眼,纤丝乱发,略显丰腴的身材,在紧裹绿色旗袍的掩映下,既青春焕发,又女人味十足。这些纷乱的美丽,顷刻便深深打动了被美酒灌醉的我。
事实上,她不完全是飞机上那位陈旎了。然而,从她脸上的小酒窝,我一下子便猜出了她是谁。
“陈旎?陈旎!”我大着舌头笨拙地叫她。酒真是奇妙的液体啊。
陈旎冲我一愣,她没想到,冷不防就被人认出来她是谁。她的胸前,通常戴着工作铭牌的所在,现在贴着一只美丽的闪着寒光的胸花。她诧异地瞅了我一眼,仿佛在问,怪了,你怎会认识我?
我们全体站起来。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她的到来。我还记得,面对如此盛大的场面,她镇定的脸飘过一丝羞涩,由酒楼的服务员小姐领进门,现在她像仙子一样从天而降,倏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如果这个世界有奇迹的话,那么这该算是一个奇迹吧,啊,奇迹!我的心在歌唱。
“陈旎,陈旎!”我脸色红晕,呢喃不已。
“疯了?”唐爱国拍了拍我的肩膀,不怀好意地说。
“呵呵,疯了。”我狂歌当哭,肆意而笑。马教授在旁边静静地瞧着我,矜持地微笑着。喔,率真的人是不乏知音的。
后来,后来当她成为我的女友,我们月夜坐在荔枝公园的草地上,她羞怯地告诉我,就是在那一刻,我疯狂的表情打动了她。
她的职业,决定了她遭遇数不清的倾慕和追求。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用喃喃低语的方式,着迷似的轻喊她的名字。没有,从来没有。她的名字固然好听,可是,她说我的低语更有力量。她说,那一刻她浑身温暖通透,像被电击,像是被人爱上千万次。那一刻她才真正仔细去看了一个男人一眼。
她温柔依偎着我说:“就是那会儿,我才真正记住了你。”
那是我们非常相爱时,她含情脉脉说过的话。后来情况变化了,后来的事情,我慢慢告诉你。当时,她才进来,对于那次死里逃生,我还不知道她有什么感受。只看见她对其他人谨慎地扫视着。微笑很美。
“四月一日?”她问。
只有我醉意熏然,激动地说:“她、她是空姐……大家静一静,她就是我们那架航班的空姐!”我害羞地,结结巴巴地,欢快地解释着。
大家发出一声惊叹,没人会想到有空姐来参加活动。大家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正如陈旎后来回忆的那样。欢快的掌声哗啦啦响起来。我是多么开心。一贯沉着冷静的她,居然也会腼腆起来呀。她也没料到大家以这样热烈的态度欢迎她,霎那间,空出让座的位置竟然有一大片。呵呵,人人都给她让座呢。每一个座位,都知书达礼,虚位以待。
突如其来的热情,几乎将陈旎淹没,她害羞地连连后退。我呢,兴奋而羞赧地护住她,不至让她躲得太远。
终于,她红着脸坐下来,在她旁边的,是沉默矜持的马绝尘教授,或许是马教授的优雅端正给了她安全感。此刻,她的动作不像在飞机上那么大方,自信。稍过了一会儿,她才全面调整过来。毕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人啊。韩潮站着,像节目主持人,他逐个给她介绍。每逢介绍到我们中的谁,她都会礼貌地朝着那人点头微笑,显示出真正的教养,从她身上,我看到了职业化训练令人着迷之处。哎,我真的好喜欢,我喜欢她这一系列优雅的动作和矜持的表情。
韩潮问,能否请您也向大家介绍自己的情况呢?
“认识你们很高兴。”她彬彬有礼站起来,说,“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来介绍我自己,我只是,呃,我只是与你们同一架飞机上共同遭遇过那件悲剧事件的一名航空工作人员而已。今天的聚会,我也是几天前才看到报纸的,一下飞机我就赶过来了。很高兴在这里遇到你们,呃,——是再次遇到。一切……一切真是不可思议啊。”她的眼睛红了,声音也有些异样。
“真的很好,我们都还活着。”她泪光闪闪地说。
啊,我们活着……活着就好。为什么每个人首先想到的都是这句简朴的话呢?活着!……也许,只有真正面临死亡威胁的人,才知道活着的价值,才知道生命的意义。我不想让她在悲戚和回忆中持续太久。我们现在彼此能够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这就比什么都更好。
我喃喃说:“真高兴你来,希望你开心,活着真好。”
“啊,活着……”她情不自禁,又流下泪来。
那次事件以后,她再也不能继续上飞机工作,只要一看见飞机就会恐惧得发抖,死活不肯上机,死亡的阴影始终在心头盘旋,情绪失控的状态持续了很久。航空公司将她送到医院,请专业心理医生进行治疗,又安排康复疗养。然后,在地面工作半年后,才得以重返蓝天。
那天,我用一台数码相机在各个座位之间来回给他们拍摄,直累得大汗淋漓,双手发抖。到了分别时刻,我鼓起勇气悄悄对陈旎说:“喂,陈旎……留个电话给我吧。”
她迟疑了一下,回答说:“电话?不是已经留了吗?……好像要搞什么通讯录?”
我固执地说:“我想要你单独给我。”
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骄傲的表情,像是要拒绝我。好在,在一番思虑后,她仍然将电话号码告诉了我,就这样,我内心某种热切而神秘的期待,不禁悄然而生。
唐爱国端着酒杯四处敬酒,被酒精燃烧的他,兴奋莫名,大大咧咧的他,突然豪气地提议说:“哎,大家听我一个建议,不如我们结拜兄弟?”
大家听后都是一愣,然后是热烈的掌声,没想到刻板的马绝尘教授,居然也欣然同意。也许,他最终也被如此热烈的气氛深深感染了,他很高兴地说:“要做的话,就来点真格的。”
唐爱国问:“什么叫真格的?”
马绝尘教授微笑着,说:“所谓真格的,就是要像那么回事。”
有人问:“怎么才能像那么回事呢?”
马教授的回答让大家全都认同。他说,那么回事,简单说就是要有仪式感。没有仪式的东西,人们就不会记住的,也没有人会真正在意它。
唐爱国蛮感兴趣的,说:“教授,不如直说吧,什么叫做仪式感?”他边说,边掏出纸巾,捂住擦鼻子。
马教授从容不迫说:“知道不?古代人结拜都懂得弄个什么歃血为盟啊。《水浒传》《三国演义》里面,都是这样写的。我们再精简,也要举行个什么仪式吧?这样,我们今天的生死一拜,才能够让人牢牢记在心里。”
啊,歃血为盟!他说得对。我们很愿意用神圣的仪式来证明我们的诚意,并让这庄严的仪式,使得我们永远铭记住今天。
鸡!有人在兴奋地喊着。在韩潮的酒店里,一只鸡乃区区小事。韩潮吩咐手下的伙计跑去厨房,抓来一只咯咯乱叫的大公鸡。啊?真的杀鸡?难道我们六个人,真的要学古代人醮血为誓,结拜成为真正的兄弟和姐妹?
鸡很快就杀好了,每一个人跟前,放了一只小酒杯。酒杯里有酒,酒里面洒有刚杀的鸡血,那只大公鸡还在地上扑腾着呢。我们全兴奋异常,忐忑不安地握住盛着鸡血的酒杯,根据年纪大小排列,韩潮是大哥,马教授是二哥。
那么,仪式当然是由大哥来主持的,他也不相让,沉思默想了一会儿便说,大家都跟着我念?
大家都说好。于是他领着我们举手宣誓。他说的话,大意是,苍天在上,日月为证:从今天起,我们这些劫后余生的幸存者,就要正式结拜为兄弟姐妹了。我们要将罹难幸存的这一天当做全体的新生之日。因为,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刻,我们十分幸运地活下来了。
啊,活着真好。我们不是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土匪,但是,马教授却让我们做了一件颇具古风的事情,很特别很庄重,这让我们觉得很奇妙,很自豪,很满足。这陌生的仪式,令我们在心理上隐隐然接通远古与现代。我们相信,从这天起,我们全体身上流淌着的,就不再是一个人的血液了。我们开始有了一个共同的生日。从这个角度看,我们的生命其实才刚刚启程。想到这点,大家都非常开心和激动。
不做则已,要做就做个周全。既已结拜,我们就又郑重相约,今后每年我们都要在四月一日这天隆重聚会以示庆祝。聚会的内容可以包罗万象,可以汇报各自的人生,述说各自的一切。
从未想过,仅仅一种共同的患难经历或者不幸遭遇,就可以给我们带来如此亲密无间的美好联系。显然,凸显生命意义的群体,彼此之间亲昵的精神接触是重要的,它将各自个体的生命注入了新的价值和内涵。在剩余的人生里,工作和生活固当继续,只是我们的生命,从此又多了一片崭新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