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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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贝丝发现富丽宫[16]

那宅子果然就是“富丽宫”,虽然她们大家进得门去,又是一段时间以后的事了,而且贝丝觉得,想要绕开狮子群,毕竟不容易。老劳伦斯就是最大的狮子。不过,他有一天登门拜访,和女孩子挨个逗趣,或者和善地聊上几句,又同妈妈追怀往事,从这以后,除了胆小的贝丝,没人再对他心存畏惧。另一头狮子呢,就是她们贫穷,劳瑞富有,劳瑞的好意她们难以回报,不免感到难堪。但不久之后,她们发现,在劳瑞眼中她们倒成了施主,马奇太太慈母般的款待,女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还有他在这个简陋的家中感受的舒适,都让他感激不尽。如此一来,她们很快就打消了矜持,彼此以诚相待,不再计较厚薄轻重。

这是他们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友谊的生发像新绿的春草。人人都喜欢劳瑞,劳瑞也私下里对他的家庭教师说“马奇家的女孩子妙极了”。她们陪伴他,哄他开心,少女的烂漫化解了男孩子的孤独。他陶醉于这些心地单纯的女孩子的纯真友情中。他没有母亲和姐妹,不由得受到她们感染,见她们生活得忙碌而欢实,不免很羞愧自己在虚度光阴。他厌倦了书本,只觉得与人交往才有趣,弄得布鲁克先生只好去向劳伦斯先生抱怨,因为劳瑞不断逃课,整日往马奇家跑。

“随他去吧,只当度个假日,以后再补上。”老人言道,“隔壁那位太太好心说,他学得太苦了,需要同龄的伙伴、娱乐和锻炼。我想她说得没错,我过于溺爱这孩子,像个老太婆。他愿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只要他高兴。他在那边的小修道院里不会出事,马奇太太比我们做得都好。”

好啦,这下他们可有的玩儿了!排演话剧和哑剧,坐雪橇,在老屋客厅里度过美妙夜晚,在大宅子里举办小型晚会。梅格想去暖房,就去暖房,陶醉在花丛中;乔如饥似渴地浏览藏书,不时评点几句,逗得老人家开怀大笑;艾美临摹绘画,沉溺于美的享受;劳瑞兴高采烈地扮演“庄园主人”的角色。

而贝丝呢,尽管眼馋大钢琴,却始终没有勇气踏入梅格所说的“极乐屋”。有一次,她与乔走进去,但老人家不知道她胆小,浓眉下一双眼盯住她,招呼一声“嗨!”像她后来说给妈妈听的,吓得她“腿都打颤了”,她掉头就跑,发誓再也不去那里,就算有大钢琴也罢。任谁来劝说和撩拨都无济于事。事情传来传去,不知怎地传到了劳伦斯先生耳朵里,他决意加以弥补。一次顺便的过访,他巧妙地把话题引到音乐上,大谈他见过辉煌的歌唱家,听过悠扬的风琴曲,种种奇闻逸事,听得贝丝神魂颠倒,不知不觉中,从远处的角落里一点一点挪过来,在老人家端坐的椅子背后站下,睁了大眼睛聆听,因为老人非同寻常的表现,脸上兴奋得放光。劳伦斯先生不去注意她,仿佛她是一只小飞虫,随口又说起了劳瑞的功课和教师;突然,像是一个念头闪过,他问马奇太太:

“那孩子冷落了音乐,倒让我很宽慰,免得他用心太过。但钢琴长时间没人弹,会放坏的。你的哪位千金能时不时地去弹弹,不会让琴走了调儿,你说是吧,夫人?”

贝丝跨前一步,握紧自己的手才没有拍起巴掌来,这简直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想到能在那架神奇的乐器上练习弹奏,她高兴得快要喘不上气来。马奇太太还没来得及回话,劳伦斯先生点头笑笑,接着说:“她们不用去看望谁或禀告谁,随时都可以来,我习惯把自己关在宅子另一侧的书房里,劳瑞时常不在家,仆人们九点之后就不会去客厅了。”

说罢,他站起身来,准备告辞。贝丝鼓足勇气要说几句话,因为他最后的这番安排再合适不过了。“请把我的话转告给年轻的女士们,当然,如果她们不愿意来,哦,那就算了。”此时,一只小手伸到他的掌心里,贝丝抬头看他,满脸感激之情,用她一贯的方式怯怯地说:

“噢,先生,她们愿意,非常非常愿意。”

“你就是那位小音乐家?”他低下头来和颜悦色地问道,不再吓人地“嗨”上一声。

“我叫贝丝。我喜欢音乐,一定会来的,如果你确信没人能听见琴声,呵,没人受到打扰。”她急忙补充道,唯恐失礼,又被自己的大胆吓得打颤。

“当然没有人,亲爱的。宅子里有半天空着,来吧,弹多久都可以,我得对你深表感谢。”

“你真好,先生!”

贝丝在他和善的目光注视下,脸红得像朵玫瑰,但她现在不害怕了,对这份珍贵的礼物,她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紧紧地握握那只大手表示谢意。老人家轻轻拂去她额前的头发,蹲下来吻吻她,用很少有人听到过的语调轻轻说:

“我也有过一个小女孩儿,眼睛和你一样。上帝保佑你,亲爱的!晚安,夫人。”说罢,他起身匆匆离去了。

贝丝与妈妈欢喜一番,眼见姐妹们无人在家,便跑上楼去,向她那些非伤即残的玩具娃娃们报告喜讯。那天晚上她唱得有多么开心,睡梦中,她又在艾美的脸上弹起了钢琴,招来大家调笑。第二天,瞧见两位老少绅士都出了门,贝丝犹豫再三,终于像只小老鼠一样,从旁门悄没声儿地溜进了客厅,那里矗立着她顶礼膜拜的钢琴。当然啦,钢琴上碰巧摆了几本乐谱,都是些美妙而轻松的曲子。她的手指颤抖了,旋即又伫立不动,谛听动静,窥望四周,最后才触动了巨大的黑白键盘,顿时忘却了恐惧、自我还有其他的一切,沉浸在音乐带给她的喜悦中,那声音就像一个知心朋友在与她热烈交谈。

她直弹到汉娜唤她去吃晚饭,但她一点胃口也没有,只是痴坐在那里,望了每个人,笑靥如花。

从此,篱障边几乎每天都有一顶小棕帽闪现,宽敞的客厅里,一个奏响清澈乐声的精灵,影子般地来了又去。她却从不知道,老劳伦斯先生常常打开书房的门,聆听他喜爱的老曲子;没注意劳瑞守在门厅,阻止仆人们近前;当然,也从没想到,乐谱架上的练习曲和新的歌谱都是专门为她摆放的。劳伦斯先生在家中与她谈起音乐,她只觉得他心眼儿好,话里话外让她受益匪浅。因此,她忘情于自己的世界,发现只此一端,她已经称心如意,再没有别的企求,而以往,她常常不会这般知足。或许正是因为她知道感恩,才会有更大的好运等待她。无论如何,这些都是她应该得到的。

“妈妈,我想为劳伦斯先生缝双拖鞋。他待我太好了,除此之外,我也不知该怎么感谢他。你说可以吗?”那次非同小可的访问过后几个星期,有一天,贝丝问道。

“当然可以了,亲爱的。这会让他很高兴,是个不错的主意。姐姐妹妹都会帮你,材料钱由我来付。”马奇太太一口答应,她巴不得贝丝提出什么要求,因为她很少为自己着想。

经过与梅格和乔反复商议,鞋的样子选定了,材料也置备齐全,众人开始动手。她们认定,在深紫色鞋面儿上绣上一簇端庄秀雅的三色堇,既大方,又漂亮。贝丝起早贪黑地忙活,碰到难处才请人帮忙。她本来就做得一手好针线,众人还没觉出费事,鞋子已经完工了。随后,她写了一张便条,一天早上,在劳瑞帮助下,趁老人家还没起床,偷偷把鞋子摆在写字台上。

兴奋过后,贝丝安静下来,等待事情的结果。一整天过去了,第二天又过了半日,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她开始担心是否冒犯了她这位古怪的朋友。下午,她照例出门,带了可怜的残疾娃娃乔安娜去健身。回来时转过街口,她看见三个,不,是四个脑瓜儿在客厅的窗口忽隐忽现,一看到她,大家就手舞足蹈,欢快地尖叫起来。

“噢,贝丝!他给你——”艾美异常兴奋地比比划划,还没等她说下去,乔砰地放下窗子,截断了她的后半句话。

贝丝心慌意乱地往回跑。小姐妹们在门口迎上她,凯旋般地拥她进入客厅,众口一词指点道:“瞧啊,瞧啊!”贝丝定睛看去,惊喜交加,脸色变得苍白,屋里摆了一架精巧的立式小钢琴,平滑的琴盖上,有一封信,像告示一样,注明了“伊丽莎白·马奇小姐启”。

“给我的?”贝丝说话间有些喘不上气,她抱住乔,觉得自己快要瘫倒了,这事情实在来得太突然。

“是的,都是给你的,小宝贝儿!他真是太妙了,你不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可爱的‘老爷子’吗?钥匙在信里头。我们没有拆信,不知说了些什么,我们都等不及了。”乔叫道,搂着妹妹,把信递上。

“你来读吧!我不行了,头晕目眩。噢。这太不可思议了!”贝丝把脸埋在乔的围裙里,这份厚礼搅得她有些惶惶然。

乔拆开信,刚看到头一行字,就笑出声来。

致马奇小姐:

尊敬的女士……

“听起来多有味儿!但愿有人也这样给我写信!”艾美感叹不已,她认为老派儿称谓很有格调。

老朽一生,屐履无数,唯前日馈赠,最得我心。

乔接着念下去:

三色堇为我素所眷爱,两物贻我至善,赤子之心,殊深感念。“老爷子”无以为报,略具菲仪,乃女孙之闺中旧物,少年凋谢,乞代为庋藏。

谨此申谢并致良好祝愿,你的

诚挚朋友和谦卑仆人

詹姆士·劳伦斯

“好啦,好啦,贝丝,我敢说,这事儿挺好的,你该引以为荣!劳瑞告诉我,劳伦斯先生可宠爱这女孩儿了,她死后,老人家把她所有遗物都珍藏起来。想想吧,他把她的钢琴给了你。亏了你碧蓝的大眼睛,又热爱音乐。”乔说道,一个劲儿安慰仍在颤抖的贝丝,贝丝好像从没有这样兴奋过。

“瞧这雅致的烛台,美丽的绿丝巾折成几叠,中间还摆了一支黄玫瑰,还有精巧的乐谱架和琴凳,都在这里了。”梅格拉开钢琴上方的柜门,一一细数。

“‘你的谦卑的仆人,詹姆士·劳伦斯’,哇,竟然是写给你的。待我去告诉学校的姑娘们,她们准得大呼小叫。”艾美说,最让她印象深刻的倒是那几行文字。

“弹弹吧,宝贝儿。咱们都听听这稀罕物儿的声音。”汉娜说道,家中的喜怒哀乐,从来都有她一份儿。

贝丝信手弹奏起来,人人都说,这是她们听过的音色最美的钢琴了。钢琴显然刚刚调试过,一切都恰到好处。不过,无论它怎样完美,最动人的还是贝丝,她双手触动美丽的黑白琴键,踏动锃亮的踏板,在周遭欢乐的面孔拥簇下,更显得容光焕发。

“你得去面谢人家。”乔打趣道,但她才不认为这孩子真的会去。

“是的,我是要去的。我想我现在就去,免得一会儿想想都怕。”说罢,在一屋子人惊诧的目光下,她自顾自地走过花园,穿过篱障,走进了劳伦斯家的大门。

“天啊,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古怪的事情。都是叫钢琴闹的,她八成是中邪了。好端端的,就变了个人儿。”汉娜望着她的身影惊呼道,姑娘们一个个目瞪口呆。

倘若她们知道贝丝后来的举动,只怕会更加惊讶。她来到书房门口,不容自己再犹豫,举手敲了敲门,听得沙哑的嗓音唤道:“请进!”她推开门,径直走到吓了一跳的劳伦斯先生面前,伸出手来,声音微微颤抖地说:“我来向您道谢,先生,因为……”她没有说下去,看到老人家慈祥的目光,她忘记了该说些什么,只记得他曾有过一个惹人爱怜的小姑娘,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

即使房顶突然垮下来,也不会让老人受到更大震撼了,但他喜欢这一切,天啊,他真的喜欢这一切!这充满信赖的轻轻一吻,深深打动了他,融化了他的生硬和威严,他抱她坐在自己的膝头,满是皱纹的脸贴在她红润的脸颊上,仿佛小孙女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从这一刻起,贝丝一点也不害怕了,她安逸地与他说话,像是从小就认识他,是爱赶走了恐惧,感激战胜了骄矜。她离开时,他一直送她到家门口,亲切地握手道别后,转身时还不忘抬抬帽子致意,神情庄重,腰板挺拔,正是一副英姿不减当年的老绅士模样。

姑娘们目睹了这一幕,乔兴奋地跳起了捷格舞,艾美惊得险些跌出窗外,梅格双臂高举,呼道:“完了,我确信世界的末日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