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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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艾美的屈辱谷

“那男孩儿多像库克鲁普斯岛上的独眼巨人[17],你们说呢?”这一日,艾美说道。外面,劳瑞策马嘚嘚走过,正向她们扬鞭致意。

“没见他两只眼睛好好的,又明又亮,你讨厌呢你?”乔叫起来,她可受不了别人对她的朋友稍有微词。

“我又没评论他的眼睛,我是夸他的骑术,干吗冲我发火。”

“噢,天呐!想的是人头马[18],说出来是病鸭子,她管他叫独眼巨人。”乔笑得前仰后合。

“也没你这么粗鲁的,像学校里戴维斯先生说的,我不过是‘口祸’罢了。”艾美回嘴道,想用一个拉丁字眼儿唬住乔,“我只是在想,要是劳瑞花在马上的钱,匀给我一点儿多好。”她仿佛自言自语,但显然希望几个姐姐听到。

“为什么?”梅格问道,乔早因为她把“口过”说成“口祸”,笑得喘不上气来。

“我太需要钱了,负债累累,我还得等一个月才能拿到零花钱。”

“负债?艾美,怎么回事儿?”梅格警觉起来。

“哦,我欠了至少一打腌渍莱檬果[19],你们知道,没钱我就不能买,妈妈又不让我在店里赊账。”

“你说明白点儿。莫非现在时兴莱檬果?过去可是用橡皮泥搓小球。”梅格尽力保持镇静,艾美则是一本正经。

“好吧,是这样的,女孩子们迷上了莱檬果,买个不停,你要不想给人家看成小气鬼,也得跟着做。除了莱檬果,没人想别的。大家上学时坐在课桌前嘬莱檬果,放学后拿它们换铅笔、小珠串儿、纸娃娃,或是别的什么。哪个女孩子喜欢谁,就送她一颗莱檬果;嫌弃谁,就当着她的面吃上一颗,嘬都不让她嘬一口。她们轮流招待,我已经被人请了许多回了,到现在也没回请,可我不能不请,这事儿关系到我的信誉啊。”

“要多少钱,才能清了这笔债,找回你的信誉?”梅格取出钱包问道。

“两角五分足够了,还能剩下几分钱招待你,你不想尝尝莱檬果吗?”

“我就算了,我那份归你了。给,把钱拿去。省着点花,一共也没多少,你知道。”

“噢,太谢谢你了!兜里有零花钱,多幸福啊。我得大嚼一顿,我都一个星期没有尝过莱檬果了。我天天都害怕有人请我,又没的回报,可我都馋死了。”

第二天,艾美上学姗姗来迟,忍不住炫耀的心情,得意地掏出一个腻乎乎的棕色纸包,塞入课桌最深处。几分钟之后,流言就在她的“姐们儿”中间传播开,说艾美·马奇有二十四颗美味的莱檬果(算上她在路上吃掉的一颗),准备招待大家,弄得她那一拨人都来跟她套近乎。凯蒂·布朗当场请她去参加下次的晚会;玛丽·金斯利坚持把手表借给她戴,准她放学时再还;珍妮·斯诺本是个刻薄的姑娘,艾美一穷二白时,不时领教她轻薄的嘲弄,现在她也收敛锋芒,答应帮艾美做恼人的算术题。不过,斯诺小姐说过:“有人鼻子扁平,闻到莱檬果就尖了,脾气挺大,伸手讨要时倒乖乖的。”这番锥心刺骨的讥讽,令艾美耿耿于怀。她直截了当地打碎了“斯诺家的小丫头”的全部希望:“不用你来献殷勤,没你什么事儿。”

那天上午,碰巧有个大人物来学校参观,艾美画的地图五彩斑斓,大受好评。不幸的是,这番荣耀帮了倒忙,它深深刺痛了斯诺小姐,也令马奇小姐神气活现,像只骄傲的孔雀。这下好了,岂不知骄傲乃惹祸根苗,斯诺小姐受气不过,冷不丁地出手报复,一举颠覆了艾美的胜局。事情是这样的,待客人循例夸赞一番,刚刚鞠躬离去,珍妮就跑上讲台,装作问一个要紧的问题,向老师也就是戴维斯先生告发说,艾美·马奇的书桌里藏了莱檬果。

戴维斯先生本已宣布莱檬果属违禁品,发誓将当众惩戒给他发现的第一个不法分子。这位先生曾不屈不挠,经过一场拉锯战,禁绝了口香糖,还将查抄的小说和报纸付之一炬,取缔了学生私设的邮局,明令禁止扮鬼脸、起绰号、画漫画,想尽一切办法治理五十个无法无天的女孩子。须知,男孩儿对人类的耐心,已经是个考验,女孩儿就益发让人伤脑筋,一些神经质的先生,脾气专横,教学能力比布林伯博士又强不到哪里,难免更不知如何是好。戴维斯先生通晓希腊文、拉丁文、几何和五花八门的学科,自然给人看作模范导师,至于举止、品行、情感和为人师表的一应讲究,倒是无关紧要了。检举艾美,这会儿正是时候,对此珍妮知道得很清楚。戴维斯先生上午喝的咖啡,显然浓了一点儿;外面刮的东风,又总是搅得他心烦意乱,他的学生个个让他失望,感到白费了一番苦心。因此,用个小女生的话来形容,眼下,他“神经得像个巫婆,暴躁得像头熊”,此话虽然有伤文雅,倒也生动贴切。“莱檬果”几个字,犹如引爆炸药的火星儿,他一下子变貌变色,愤怒地擂讲桌,力量之大,吓得珍妮慌忙溜回自己的座位上。

“女士们,请注意了!”

一声断喝,教室里鸦雀无声,五十双蓝色、黑色、灰色、褐色的眼睛乖乖聚焦在他阴沉的面孔上。

“马奇小姐,到讲台前边来。”

艾美表面镇静自若,心里已有了惧意,莱檬果令她忐忑不安。

“把课桌里的莱檬果也拿过来。”她刚要离开座位,这个意想不到的指令又让她僵在了原地。

“别都拿过去。”头脑机灵的邻桌悄声说。

艾美迟疑片刻,从手心里漏掉五六颗,将其余的莱檬果摊到戴维斯先生面前,指望随便是谁,只要不是没心没肺,闻见莱檬果的味道,必会缓和下来。不幸的是,戴维斯先生极其厌恶这股子风靡一时的腌渍果品的味道,越发地气恼。

“都在这里吗?”

“也不是。”艾美嗫嚅道。

“立刻把剩下的都拿来。”

艾美绝望地瞄一眼邻桌的同伙,照办了。

“你敢保证再没有了?”

“我从不说谎的,先生。”

“但愿如此。现在,把这些见鬼的东西,两个两个扔到窗外去。”

话音刚落,教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最后的一点希望消失了,到口的美味被人洗劫一空,姑娘们岂能不惋惜。艾美又羞又恼,来回跑了六趟,每当一对饱满而多汁莱檬果从她手中哆哆嗦嗦地抛出,街上传来的欢呼声都让姑娘们撕心裂肺,显然,是她们的冤家对头,那些爱尔兰小子们有口福了。太过分,这也太过分了,众人带了愤怒或哀求的神情,望着冷酷的戴维斯先生,一个嚼莱檬果上瘾的女孩忍不住哭了。

艾美的最后一趟跑完,戴维斯先生重重地哼了一声,声色俱厉地说道:“女士们,你们应当记得我一个星期前说的话,对刚才的事情,我很抱歉,但我绝不允许有人破坏规矩,我也不会说了不算。马奇小姐,伸出你的手来。”

艾美大惊失色,双手背到了身后,向他投去哀切的目光,这要比她羞于出口的求告更能打动人。她毕竟是“老戴维斯”(当然,这是姑娘们对他的称呼)的宠儿,按说,要不是有个不识相的小女子“嘘”了一声,他没准儿会说了不算,饶过这一回。这嘘声,尽管很轻,却给暴躁的戴维斯先生火上浇油,就此决定了人犯的命运。

“你的手,马奇小姐!”艾美无声的求告只换来这个回答。她又骄傲,既不肯号哭,也不肯讨饶,只是挑衅似的把头一扬,听任小手上挨了几记手板。说来不过是几记而已,并不很重,但对她来说,这没什么两样。她平生第一次受到体罚,在她眼中,这份屈辱无异于将她打翻在地。

“到讲台上站着去,下课再说。”戴维斯先生说,事情既然已经开了头,他就要让它有始有终。

这太可怕了。本来,就算回到座位上,面对朋友们的怜悯和几个仇家的讥笑,已经够受的,现在竟然要在全体同学面前丢人现眼。一时间,她恨不得能倒地大哭,把心都哭碎。但无端受屈的痛楚和她对珍妮·斯诺的愤恨,支撑她挺直了身子,目光盯了黑压压一片人头上浮出的壁炉烟囱,面色惨白,一动不动,那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让姑娘们看了,再也无法专心上课。

此后的十五分钟里,骄傲和敏感的小姑娘承受了永远难忘的屈辱和痛苦。对别人来说,这兴许是小事一桩,但对她却是一番不堪回首的经历,因为十二年来,她周围始终洋溢着爱,哪里受过如此这般的打击。她心如刀割,手掌心也火辣辣的,可是,头脑里一个折磨人的念头,倒让她把这些都抛在了一边。

“回家后我怎样说,她们准会对我大失所望!”

十五分钟像是一个小时那般漫长,但终于熬到了头,听到“下课”二字,她感到从没有过的顺耳。

“你下去吧,马奇小姐。”戴维斯先生说道,表情有些不自在,心里想必也是如此。

他很久都没能忘记艾美投来的哀怨的一瞥,艾美一声不吭,照直冲入外间的休息室,抓起她的东西,“永远”告别了这个鬼地方,至少她是这样恨恨地对自己发誓的。她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回到了家里,待到姐姐们陆续归来后,家中自然是群情激愤。马奇太太倒没有说什么,只是神情很不安,爱怜地抚慰受伤的小女儿;梅格一边用甘油为她擦手,一边掉泪;贝丝觉得,即使是她最心爱的小猫咪也不能缓解这份儿悲哀;乔气恼地宣布,应当立即把戴维斯先生抓起来;汉娜对想象中的“恶棍”挥动拳头,捣土豆泥时格外用力,好像他就是杵下的土豆。

没人留意艾美的失踪,除了她的几个好朋友,但眼尖的姑娘发现,那日下午,戴维斯先生格外仁慈,也异乎寻常地神经质。快放学时,乔出现了,她冷着面孔,大步走向讲桌,递上了妈妈的一封信,然后收拾起艾美的物品扬长而去,临行还不忘在门口的垫子上仔细蹭干净靴子上的泥巴,好像生怕沾上了这里的龌龊。

“好了,你可以暂时休学,不过你每天都要念一会儿功课,就和贝丝一道。”晚上,马奇太太说道,“我不赞同体罚,对女孩子更不该如此。我也不喜欢戴维斯先生的教学方式,但你身边的女孩子,对你未必有什么好影响,我先征求你爸爸的意见,没准儿送你去别的学校。”

“太好了!但愿女孩儿都走没了,让他的破学校关门。想想那些美味的莱檬果,我就气得要命。”艾美叹道,只觉得自己苦大仇深。

“我不会用这种方式来纠正一个人的过失。”妈妈回答道,“但他的办法,虽然不够温和,对你或许有好处。你越来越自负了,亲爱的,现在你得改改这个毛病。你有很多小小的天赋和美德,但用不着整日招摇,再聪明的人也会被自负毁掉。天才和善良,不会长时间湮没无闻,即便没人在意,只要意识到拥有它们,并且善加利用,也会带给自己满足。谦虚最能显示一个人的魅力。”

“没错儿!”正在角落里与乔下棋的劳瑞大声搭话,“我认识一个女孩儿,有出众的音乐天赋,自己又不知道;想都不想她独自一人,作了些多美妙的曲子,即使有人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

“是吗,我要认识她就好了,没准儿她能帮助我,我太笨了。”站在他身后倾听的贝丝说道。

“你当然认识她,没人比她对你的帮助更大了。”劳瑞答道,欢乐的大眼睛调皮地望着她,贝丝突然满脸飞红,一头扎在沙发垫上,被这发现弄得心慌意乱。

乔让了劳瑞一局,答谢他对贝丝的赞扬,但贝丝却羞得无论如何不肯再弹琴给他们听。劳瑞自告奋勇,边弹边唱,兴致勃勃,在马奇家中,他很少有忧郁的时候。待他走后,一晚上都在沉思的艾美像是生出了什么新的念头,忽然说道:

“劳瑞也是个神童吧?”

“不错,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天赋过人,只要别给宠坏了,他会成为很优秀的人。”妈妈回答道。

“不过他没有自命不凡,是吗?”

“一点都没有,所以他很迷人,我们都这么喜欢他。”

“我懂了,聪明、优雅固然好,但不能趾高气扬。”艾美悟道。

“谦和的人,言谈举止之中,人们自然能看到或察觉他的优点,没必要去刻意张扬。”马奇太太说。

“就像你不必为了让人知道你有多少衣服、帽子、缎带,就浑身上下披挂起来。”乔插嘴道,这一课就在一片笑声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