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书信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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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九七七年

770907 致朱德熙

德熙:

前天在路上碰见木偶剧团的葛翠琳。她说剧团搞人事的为了朱襄的问题反复问过市文化局。上星期天才给了答复。说是病退、病留的只能在集体所有制单位工作,不能转到全民所有制的单位来,除非本人确有专长,单位确实需要,经市委特别批准。看来此事算是吹了。这样一件事,要拖得这样长的时间,亦可笑也。朱襄的作品在我这里,什么时候送来。

我近无甚事,每日看笔记小说消遣,亦颇不恶。估计最近会让我写剧本,我无此心思。那个葛翠琳再三劝我写小说、散文,一时既无可写,也不想写。

最近发明了一种吃食:买油条二三根,劈开,切成一寸多长一段,于窟窿内塞入拌了碎剁的榨(此字似应写作鲊)菜及葱的肉末,入油回锅炸焦,极有味。又近来有木耳菜卖,煮汤后,极滑,似南方的冬苋菜(也有点像莼菜)。据作植物图考的吴其濬说,冬苋菜就是葵,而菜市场上的木耳菜有时在标价的牌子上也写作什么葵,可见吴其濬的话是不错的。“采葵持作羹”,只要有点油盐,并略下虾皮味精,是不难吃的。汪朗前些日子在家,有一天买了三只活的笋鸡,无人敢宰,结果是我操刀而割。生平杀活物,此是第一次,觉得也呒啥。鸡很嫩,做的是昆明的油淋鸡。我三个月来每天做一顿饭,手艺遂见长进。何时有暇,你来喝一次酒。

听吴祖光说黄永玉被选为毛主席纪念堂工地的特等劳动模范(主席雕像后面衬的那张《祖国大地》是他画的),此公近年可谓哀乐过人矣。

问全家好!

曾祺 九月七日

770923 致朱德熙

德熙:

前信谅达。你能不能给我找一本王了一的《汉语诗律学》?交徐秀平带给我即可,她时常回家。其他有关的书也盼一读。

很想找几张三麻子的唱片听听。我发现徽调的格律很活泼自由,四声处理也更接近口语。

还是想组织几个人分析分析老唱段和大鼓的四声,但一时恐无此闲裕。

问孔敬好,候安!

曾祺 廿三日葵

小时候读古诗《十五从军征》,很受感动。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庭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南望,泪落沾我衣。”

诗写得明白如话,而很痛切,使两千多年以后的人读起来也丝毫不觉得隔膜。大概稍经离乱的人,对于诗中的情景总是很容易产生同情的,不像《古诗十九首》那样哀叹人生之无常的高远的思想,于现代人总有些不相干。古人把不经人种自己生长的谷和葵叫做“旅谷”、“旅葵”,这也很有意思。这谷和葵的种籽大概是风或鸟雀带来的,可不也像是旅行的人一样么?一般注释把“旅谷”、“旅葵”解为“野生的”,不尽准确,因为这本是“家”的,后来才变野了的,不是原来就是野的。这也许是有些望文生义,然而我却是因为多想了一层,因而对这诗多了一层体会。但随即有一个问题:葵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在我的家乡,叫作葵的有这样几种植物:开淡黄色花,即所谓著道家装的秋葵,因为叶子有点像鸡脚,俗名鸡爪葵;盛夏开深红、浅红、白色的花,别名端午花,常被钟进士插在鬓边作为节日的装饰的锦葵;葵花——向日葵。然而,这几种都不能吃——当菜吃。

后来读到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他力言葵就是冬苋菜。他用了相当长的篇幅,说了很多话,而且说得很激动,简直有肝火。吴其濬这个人我是很佩服的。他是一个状元,做了不小的官,却用很大的精力,写了一本卷叠浩繁的科学著作,所有植物都经过周密地调查,亲眼看过,请人画了准确而好看的图,作了切实的说明,而且文章也写得好,精炼而生动,既善于体物,也工于感慨,是一个很难得的人。他曾订正了李时珍的很多错误,其谨严的程度不在李时珍以下。他像是一个很有性格的人。从他的大声疾呼,面红耳赤地辨明葵是什么,字里行间,仿佛看到他的认真执着的脾气。大概要干成一件什么事,总得有这么一点性格。如果凡事无所谓,葵是冬苋菜也好,不是冬苋菜也好,跟我有什么关系?于本人倒是很轻松,但这样的人多了,人类也就不会有今天了。

这也难怪,葵在古代是很通行的菜,这是真正的中国的土生土长的菜,但后来却几乎失传了。诗经《豳风·七月》:“七月亨(烹)葵及菽。”后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蔬菜部一开头就是种葵之法。元朝王祯的《农书》以葵为“百菜之王”。但到了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却把它列入了草类,证明那时在中国的大部分地方已经不拿它当菜吃了。到了清朝,大部分读书人对葵是什么就不甚了了了。这样吴其濬才用得着那样认真地考查。

冬苋菜我在四川吃过,是羹——菜汤。在长沙和武昌都看到有人在井边洗那碧绿的茎叶。喝着冬苋菜汤,嚼着那柔滑的,有点像莼菜香味的菜叶,我想起吴其濬,想起《十五从军征》,似乎有会于心。然而,这是不是就是葵呢?

近两年北京菜市场出售一种前所未有的蔬菜,名曰木耳菜,有点像莼菜,这都与冬苋菜无殊,虽然形状有别。冬苋菜的茎较粗,颜色碧绿,掌状叶片;木耳菜颜色深绿,含紫色色素,叶片作阔心脏形,然而我总疑心木耳菜是冬苋菜的一类。

中国农业科学院蔬菜研究所最近做了一件事,向北京的市民介绍了几种从南方引进的蔬菜,有图有文,印制精美,贴在各菜市场。其中有一种是木耳菜,说这是八九月上市的绿叶蔬菜,柔滑,有清香,无纤维,这都很对,而其所标出的名称却是——“落葵”。我很高兴。

木耳菜是葵的一种;冬苋菜与木耳菜在味道上感觉上极相似,冬苋菜是葵,可以肯定。

吴其濬的话不错。

我很为吴其濬高兴。

一九七七年九月廿二日

“薤上露,何易晞……”

这是一首悲哀的歌。大概汉代的人特别响往长生,越是向往长生,越觉得生命的短促,人命如朝露,无可奈何,于是留下这样的悲哀而绝望的挽歌。我没有研究过汉代的思想,但对这样的比喻,这样的惨痛的哀呼却是可以感触到的。

然而我长时期不知道薤是什么。为什么不说叶上露、草上露,或者别的什么植物上的露,而说薤上露?

前几年在内蒙古调查大青山游击队抗日斗争的事迹,在一份油印的材料里看到,当时粮食困难,游击队有时只能以野草和荄荄充饥。“荄荄”是什么?问了几个当时打过游击的同志,他们说这是记音,老百姓叫做“害害”。他们在深山里和草原上找来了实物,一看之下,原来这东西我认识:上面长出了极细的韭菜般的叶子,下面结一个疙瘩。这东西在中南一带叫做藠头,江西、湖南的酱菜店里都有得卖,渍以糖醋,很开胃。——但以此来充饥,我知道,是不解决什么问题的。我的家乡,叫做小蒜,这其实是不准确的,因为下面的疙瘩不像蒜那样的分瓣,倒是一层一层的像一个小洋葱头。为什么叫“害害”呢?我忽然猛省:这就是薤!查了几本书,果然是的,读作“害”,是犹存古音。

薤叶极细,中空,横切面作三角形。这样的极细的又是三棱的叶子上是凝结不了多少露水的,自然也极易蒸发,比一般草木上的露水更为短促。“薤上露,何易晞”,悲切之甚矣!

薤在古代是普遍食用的,和葱、韭、蒜、姜合称“五荤”,但后来很多地方都没有人吃了,只有中医有时还用藠头作药引,谓之“薤白”。

一九七七年九月廿三日

从前在张家口坝上沽源县听人说,北京东来顺涮羊肉用的羊都是从口外去的,不上车运,是从地上赶去的,一边走,一边放,一直放到北京。有人专应这路生意。这得有特殊的本领,除了熟知道路水草,还要不损坏地里的庄稼,——通过田埂时,一鞭子把头羊打起来蹿过,其余的羊一条线跟着过去。还说,羊到了北京,用酒糟喂,几天就上了膘,然后宰杀,叫做“站羊”。为什么叫做“站羊”呢?听说是站着喂的,用栅栏把羊限制住,不能动,只是吃喝,让它长肉。听了,觉得怪有意思。但也只是听听而已,旅途中听到的新鲜事情真是所谓道听途说,很难全信,况且这也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东来顺用的羊未必还有那样经历,无从验证。

顷阅平步青《攟屑》,载:“越人岁晚畜鹅,以精谷喂之,极肥腯以祀神,呼为‘栈鹅’”。栈字不知所云。按《清异录》:“赵宗儒在翰林时,闻中使言,今日早馔玉尖面,用消熊、栈鹿为内馅,上甚嗜之。问其形制,盖人间出尖馒头也。”又问“消”、“栈”之说,曰,熊之极肥者曰“消”,鹿以倍料精养者曰“栈”。是北宋时已有此呼。“栈”字甚古。我想,“站羊”原来只是“栈羊”,是用精料催肥的羊而已。用酒糟喂,似有可能。酒糟富营养,又香甜开胃,羊可以多吃,吃得醉醺醺的不想动弹,故易长肉。“站”是因为不知道“栈”字之意,想当然耳地附会出来的。上百只羊,都圈定在栅栏里,站着,一动不动地吃酒糟,这是什么情景呢?

“栈”字我记得《水浒》里是有的。翻开看看,果然有。在第二十五回:“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麸,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麸?’郓哥道:‘你说没麦麸,怎地栈得肥䐛䐛地,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

这里,“栈”字的意思就上下文看其实是清楚的,就是用麦稃这样的精饲料喂得“肥䐛䐛地”罢了。

我所翻看的《水浒》是没有注解的,想找一本有注解的来核对“栈”是怎样讲的。找出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二年直排本,一看,二十五回的注解的第一条便是“栈”,道是:“养畜鹅鸭猪羊在黑暗而有地板的笼栅里,不使它见光亮,不使它近地,可以迅速肥壮;一般称这种饲养的方法叫做栈。”嘿!这样的言之凿凿,比我在口外的旅途听到的还要具体,看来平步青的考证还是只知其一,我的存疑也是过于保守了。然而我还要再保守一下:在“黑暗而有地板的笼栅里”养活鹅鸭猪羊,听起来总有点奇特;一只两只尚可,像东来顺那样成批的喂养,我以为是不可能的。究竟如何,还要请教一下有实际经验的饲养鹅鸭猪羊的专家。

一九七七年九月廿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