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书信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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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九七三年

730104 致朱德熙

德熙:

问一家新年好。

《战国文字研究》收到。这回我倒是读得很有兴趣,虽然还未读完。我觉得逻辑很严紧,文体清峻。

不知是不是你有一次问我,古代女人搽脸的粉是不是米做的,仿佛这跟马王堆老太太的随葬品有点什么关系。近日每在睡前翻看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长编》以催眠,卷二“谷类·稻”(一四六页)云:“……米部曰:粉,傅面者也,可澄也。许不言何粉,大郑云豆屑是也。”又“糵米”:“……陶隐后云:此正是以米为糵尔,非别米名也。末其米,脂和傅面,亦使皮肤悦泽……”看来,说中国古代(汉以前?)妇女以米粉涂面(我疑惑古人是以某种油脂或草木的“泽”和着粉而涂在脸上,非若后来似的用粉扑子扑上去),是不错的。沈公有一次说中国本用蛤粉,不知有何根据。蛤蜊这玩意本来是很不普遍的。记不清是《梦溪笔谈》还是《容斋随笔》里有一条,北人庖馔,惟用油炸,有馈蛤蜊一篚,大师傅亦以油(连壳)炸之至焦黑。蛤肉尚不解吃,蛤粉之用岂能广远?蛤粉后世唯中药铺有卖,大概有止泻的作用,搽粉则似无论大家小户悉用铅粉了。铅粉不知起于何代,《洛神赋》已有“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李善注:“铅华,粉也”。又偶翻《太平御览》果木门·荔枝条,引后汉书云:“胡粉傅面,搔首弄姿”。所谓“胡粉”,我想乃是铅粉。不过,这是想当然耳,还没有查到文献根据。以上这些,不知对你有没有一点用处。

吴其濬的这本书你不妨找来看看。这里有许多杂七杂八的材料,有很多是关系训诂名物的,可以根据它的线索再检读原书,省些力气。你要搞老太太或老爷子的食谱,可能有点用处。《本草纲目》、《救荒本草》也可找来翻翻,这些书都挺好玩的。

我们的戏彩排了一次,外面反应很强烈。领导上还没有看,不知看后会怎么说。等戏稍定型,当请你们看看。现在还在待命,星期天不知能否放假,看来还得过些日子才能订个日子去看伯母。

问孔敬、朱眉、朱襄、朱蒙好。

曾祺 一月四日下午

730201 致朱德熙

德熙:

《文物》收到。这一期比较有意思。

你的发言我看了。临时想到一点小意见。

“员付篓二盛印副”的“付”,我觉得可能是扁矮的竹器,即“篰”。黄山谷与人帖云:“青州枣一篰”(见《故宫周刊》某期)。今上海人犹云水果一小篓曰:“一篰”,你问问伯母和别的老上海看。

“居女”——“粔籹”是不是就是麮?麦甘鬻谓之麮。鬻,熬也,就是炒。《方言》曰秦晋之间或谓之焣(详见《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一,47页)。麮从麦,粔籹从米,也许粔籹是干煎的大米,那么,这就是如今的“炒米”?凡炒米皆先蒸,正是所谓“有汁而干”。

“仆䊓”、“餢飳”、“餺飥”,大概是一物,也许就是“薄壮”。这是“饼”一类的东西。但古人“饼”的概念跟我们不一样,不限于烙饼之类那样一个扁平的东西,凡是和了面作成的都叫饼。和了面而下在水(或汤)里的叫做汤饼。汤饼是面条类的总称。上述四物恐系汤饼类。“餺飥”,《朱子语类》谓之“䬪托”,云“巧媳妇做不出没面的‘䬪托’”(此是记忆,手边无书,可能有错)。我怀疑“不托”是状声,觉得可能是刀削面,落于水中,“不托不托”地响也。这要看它是“实笾”的还是“实豆”的。若是“实豆”的,装在汤碗里,就有几分像。若是“实笾”,则当是不带汤的面食了。束皙《饼赋》:“夏宜薄壮”,马王堆老太太死在夏天,以此随葬,正合适。(餢飳、餺托,均见《图考长编》卷一45页)

我怀疑“餺飥”这种东西是可以冷吃的。中国人清前是常有些东西冷吃的,不像后来人总是热腾腾地送进嘴。《东京梦华录》餺飥与什么槐叶冷淘常相靠近,可能有点关系。——中国人的大吃大喝,红扒白炖,我觉得是始于明朝,看宋朝人的食品,即皇上御宴,尽管音乐歌舞,排场很大,而供食则颇简单,也不过类似炒肝爆肚那样的小玩意。而明以前的人似乎还不忌生冷。食忌生冷,可能与明人的纵欲有关。

炙字的前后置是有道理的。这也查查《东京梦华录》看,可能得到佐证。

我以上的意见,近似学匪派考古,信口胡说而已,聊资一笑。

我很想在退休之后,搞一本《中国烹饪史》,因为这实在很有意思,而我又还颇有点实践,但这只是一时浮想耳。

六日或八日能否放假,仍不可知。据说在中央首长看戏之前,不准备给整日的假了。且看吧。

即问孔敬和孩子们春节好。

曾祺 二月一日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