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出马入的剧变
福王得到马士英和军方拥戴的消息传出后,九卿科道及内外守备连日召开会议。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看大家都不说话,就拿着簿子说:“既然各位大臣都对立福王没有意见,那就请大家对着北方签上自己的大名吧!”就在这个时候,姜曰广突然提出异议,说:“此事万万不可,既然是为天下人立君王,就不能这样草率,等到明天早上祭告之后方可行事。”众人听了都表示同意。然而姜曰广完全没想到,这样做会被别人扣上反对福王的帽子,也让他在福王那里留下了一个不肯拥戴自己的糟糕印象。
马士英闻听此事非常高兴,拥立福王虽是大功,但不代表一定能成。早先史可法把攻击福王的信件交到了自己手里,现在姜曰广又不肯在拥立福王的文书上签字,这样大的把柄被他抓住,岂能白白放过。掌握博弈主动权的马士英,迅速派兵护送福王直抵浦口,并发文宣称:“我听说,南京还有人对新君人选有异议,我只好率领五万大军驻扎江边,以防意外。”马士英以出兵相威胁,是料定南京的文官拿他没有办法,同时也可借机树威。
在四月二十七日的集议中,发生了不小的混乱。署理礼、兵二部印的兵部右侍郎吕大器不顾马士英大兵压境,迟迟不肯下笔。吕大器的这种态度,使一些官员极度不满,吏科给事中李沾就当面痛斥他:“谁要是还有异议,那就去死好了!要知道,论典礼,最重要的莫过于尊君;谈军事,最重要的就是保卫主君。福王按照伦理应当即位,这还有什么好异议的?现在大家都没意见,就你一个人不同意,信不信我用你的颈血来溅湿大家的衣裳!”郭维经、陈良弼、朱国昌等御史也纷纷出面痛斥吕大器,提督操江、诚意伯刘孔昭更是出言呵斥众人不要动摇,还有人趁机质疑姜曰广不想迎立福王。
魏国公徐弘基也借机向史可法发难,痛骂史可法可杀。姜曰广听到后非常气愤,他慷慨陈词,激动得连胡子都炸开了,勋贵大臣则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就在这时,李沾又开始大声咆哮:“如果你们今天不同意让福王做皇帝,那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刘孔昭更是做拔剑状,连声喊道:“大家一起死!一起死!”气得姜曰广大声呵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如果是迎立新君,昨天已经定下,况且按理本该如此。外面大军压境,谁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添乱?”
后来姜曰广才知道,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福王官邸有人在秘密监视这里,此番吹拉弹唱只为演给对方看,以示自己也是定策功臣。集议最后,姜曰广起草了文书,吕大器又哭着写了一遍,以福王告庙。事毕,哭了许久的吕大器还愤愤不平地说道:“为了捞功,人竟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二十九日,御史祁彪佳在拜谒完孝陵后,特意问姜曰广:“勋贵在骂文臣时,提到你不想迎立福王,是不是真的?”姜曰广义正词严地回答道:“我辈享神宗四十八年太平之福,现在不立他的后人还能立谁?”
三十日,福王穿着角巾葛衣坐在船上的床榻上,先后会见了勋贵与九卿科道。当时,他旁边除了旧枕头和破被子外,就只有穿着布袍葛履的宦官田成等人在旁侍候,可以说非常潦倒。在谈到国事时,福王流涕道:“国家大事,还要仰仗诸位先生来主持。至于迎立,本王绝不敢当。自播迁以来,国母(福王嫡母)尚无任何消息,所以本王未带宫眷,只想在浙东选一僻地暂居,以便迎奉国母。值此国难之时,何以忍心谈迎立之事?”
听了这段谦虚的话后,官员们就开始做起美梦,认为福王是个很容易操控的人,是为国家之福。于是姜曰广就说:“论亲论贤都没有谁能和殿下相比。”接着他就带有警告意味地说:“但愿殿下他日不要忘记今日之难。”福王哪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赶紧不再推辞:“本王明白。既然诸位先生谬推本王,本王哪里还敢再拒?”
不过退出来后,高弘图和姜曰广还是忍不住问史可法:“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变成了福王?”可见南京高官到现在都搞不清新君人选的变更过程,史可法是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被马士英出卖了。
五月初一,福王到达南京后直接更衣去拜谒了明孝陵。在拜谒的过程中,有个细节很值得玩味。在前去途中,手下官员要他从东门的御道进,可是他却拒绝从御道进,而是从西门进。祭拜完明孝陵之后,福王又在享殿上徘徊了一会儿,然后问懿文太子,也就是朱元璋的长子朱标的陵墓在什么地方。接着,他在那里驻足良久。
拜祭完后,各位大臣前往内守备府进见福王。福王本想回避不欲见人,但是史可法却说:“大王不要回避,应当正面接受。”于是福王只好接见了各位大臣。
大臣们见到福王后,便开始商量朝政,但过程却十分混乱,毫无秩序。史可法当众要求福王:“大王应当身着素衣亲赴郊外,以发动军队北伐,向天下展示报仇雪恨的决心!”此话大义凛然,堵得福王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之后,又发生了灵璧侯汤国祚因为军饷问题而闹场的事情。最后,京畿道御史祁彪佳奏道:“纪纲和法度是朝廷立国的根本,只有纪纲明、法度修才可以团结人心。先圣曾说:‘名不正,则言不顺。’现在最要紧的,就是颁帝号以正名。”同时,他还提到了要注意用人的问题。福王对祁彪佳的上奏非常满意,还专门问韩赞周这个人是谁。
结束后,史可法邀请众大臣商讨福王理政的具体事宜。初时,有人想模仿宋高宗,让福王做兵马大元帅,但被祁彪佳否决了:“元帅不过只是个官衔,而且没人授予,还不如直接称监国。”他的意见得到了多数官员的支持,因此他们决定用黄金铸造一个“监国之宝”。据说这个“监国之宝”用了50两黄金、30两白金铸成。
1957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连环画《桃花扇》内页,反映的是福王监国还是称帝的争议
第二天,百官劝进,福王谦虚地说:“人生应以忠孝为本,本王大仇未报,是以不能事君;父王遭难而国母又无消息,乃是不能事亲。虽说富贵是人之所望,贫贱是人之所恶,然从道义上却不可如此。”接着他又说道:“太子与永、定二王或在贼中可至,且桂、惠、瑞三王皆乃本王之叔,各位先生可择贤而立。”说着,他垂泪不止,下面的大臣看到这种情形也有忍不住哭泣的。不过在李沾提出“朝班上应该严肃”后,官员们又纷纷劝进。
退朝后,张慎言突然提出:“不如直接让福王登上皇位,这样还能慑服人心。”史可法却说:“太子存亡未卜,如果北边的将领挟他南来,那该怎么办?”听了这话,刘孔昭很不高兴,认为史可法还不死心,对皇子逃出围困抱有希望。虽然史可法的本意可能只是提醒众人,万一崇祯之子突然来到南京,该怎么做才比较合适;但对立福派来说,这话就太刺耳了。于是,刘孔昭痛斥道:“现在既然已经定下来了,谁还敢再改?还请大王能马上正大位!”史可法只好说:“再缓几天也无妨。”最后大家商议的结果是:先监国,后登基。
到了初三这天,福王终于点头,被立为监国。同一时间,朝中传出了福王很快就会称帝的消息。负责祭祀礼乐的太常寺卿何应瑞给祁彪佳说:“听说福王后天就要做皇帝了!”祁彪佳很是吃惊,赶紧去问南京吏部尚书掌右都御史事张慎言,结果对方一点儿也不知情。祁彪佳问他:“你怎么不主持这事儿?”张慎言回答道:“昨天我就提议福王应该直接登大位做皇帝,可是你们谁都不同意,那我就不管了!”
谣言传得是沸沸扬扬,南京兵部职方司郎中万元吉把人们的议论告诉了史可法。史可法得知后,后悔地说道:“外面都在说我阻挠福王登基,恨不得杀了我,我后天就劝他登基称帝如何?”祁彪佳劝道:“若是直接登大位还可行,但今天才监国,后天就当皇帝,简直是把登基当成儿戏!何况江北的各位将军劝进表都还没送到,众人一定会耻笑你没有定策的功劳。再说监国这个名号也很正统,更能彰显大王的贤德。现在君臣的名分已经定下来了,所以最好是等到先皇发丧后再说,那时候恩德已经散布到了每个人身上,大将也衷心拥戴,这才是最好的时机。”吕大器也说:“原来商议的是六月初,到时已经服完丧了,时间正好!”史可法听后觉得有理,也没就有再提这事儿,于是又一次错过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这天的朝会结束之后,史可法立刻会同大臣推选官员。由于新朝廷刚刚建立,很多事情才开始运转,许多人对会推的程序并不了解。做过河南道御史的祁彪佳对此很有经验,就协助史可法促成此事。祁彪佳看到五军都督府的人都在现场,为了能够让文武官员和衷共济,共赴国难,就说:“本来推荐文臣,五军都督府是不能参与的,但是从现在起,你们不妨参与进来。”谁知道,刘孔昭竟然趁机要求自己进入内阁,结果却被史可法以“本朝没有勋臣入阁的例子”为由一口回绝。刘孔昭又说:“就算是我不行,那马士英为什么也不行?”最后经过商议,马士英顺利入阁。
不过,马士英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他虽然进为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但凤阳总督的本职还是没变,等于只是加了一堆虚职。这让马士英很不爽,于是他转身就把史可法等人先前写给他的七大罪密信交给监国朱由崧,并带兵觐见。针对福王监国后,马士英仍是外放总督,没有进入行政中枢这一情况,李洁非先生认为,这正说明福王和马士英之间并不存在具体的政治交易,以致大感意外的马士英率兵逼宫。
南京文官被他捏住把柄,福王又受他大军威胁,马士英就这样强势回到了朝廷。不久,弘光朝廷为了江北四镇的督师人选事宜召开会议。在会议上,新任司礼监太监韩赞周表示:“马士英大人宏才大略,是做督师的最佳人选。而史可法大人的性格则适合在中枢做事。”听了这话后,马士英很不高兴,他说:“我过去付出太多,累得要命,现在已经是精疲力竭,完全没有办法再去效劳了。史可法老先生屡建奇功,淮安的老百姓都仰慕他的威名,盼他就像是盼望着自己的父亲一样。史老先生如果不去做督师,那又有谁能够去做呢?再者,我管理部队不太严格,士卒很容易打搅到人民的生活,而史老先生却是名动江淮,如果他能在外面好好经营,而我在中枢调度听命,还有什么不会成功的?”
有把柄落在马士英手中的史可法,不愿意和他正面冲突,就说:“马大人过奖了,不管到哪儿,先生尽管差遣,我定全力以赴,不会让你失望。”马士英听了自然十分高兴。能不高兴么?若要硬碰硬,马士英还真不敢说自己是史可法的对手,史可法能主动让步最好不过。
不久,朝廷就进史可法为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加了一堆虚衔之后,让他督师淮扬。就这样,朝廷的中枢大权落入了马士英手中,史可法被暗中排挤出了权力中心。朝廷的局势为之大变。
在这种情况下,太学诸生开始闹起来了,公开抨击“当年就是因为秦桧在朝中掌权,而李纲却被流放在外,北宋才被金国所灭”。这话说得有些问题,李纲不受重用与北宋灭亡和秦桧实在没什么关系,那时候秦桧并没有掌权。但是这一论调得到了许多人的称赞,人们拍手叫好,在朝野上下传诵。不过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史可法被疏远的命运。
在内阁拟定新朝年号时,官员们定了“定武”与“弘光”两个备选。在拜天过程中,福王根据指示,最终得到了“弘光”。张慎言得知结果后,竟然摇头道:“‘光’字上‘于文为火’,清朝的‘顺治’,都从水,水能克火,实在是不吉利。”我们知道,事情的发展确如张慎言预言的那样。后来,谈迁还感叹道:“朱元璋曾让刘伯温作《烧饼歌》,里面就提到‘遇顺而止’,如今李自成伪称‘大顺’,清朝称‘顺治’,岂不是应了他的结果么?”从唯物角度来说,实现国家中兴不靠自己努力,却迷信算命,悲剧的结果几乎注定。
不管怎么样,新朝廷的建立,确实给了不少人希望,不但稳定了人心,还认为复国有望。文人欧主遇就写了一首很有气魄的诗:
君不见宣王北伐振周室,自将王旅命师律。
卿士虎臣佐中兴,文兼武事惟尹吉。
又不见邺侯谒帝灵武时,衣袍紫白动相随。
收复两京有长策,天下无寇早为期。
我皇圣武雒阳起,缵绪金陵咏丰芑。
愿得熊罴不二心,言驾六飞西北指。
君家簪笏旧盈门,君为二邑利盘根。
欲成国史传先业,欲请长缨灭祲氛。
据鞍矍铄谁为右,报国世恩恩复厚。
击楫中流先着鞭,誓吉同仇吾敢后。
这首乐府诗,以周宣王和唐肃宗中兴故事为例,表达了对弘光中兴的热切期盼。
弘光中兴似乎指日可待,西班牙墨西哥总督帕莱福,对弘光皇帝的评价就极高:“行事温和持重,没有忽视树立和提高威望。他的理政卓有成效,与暴君的行径完全不同,所以他日益受到爱戴。”
对于“弘光”这个年号,帕莱福的看法跟张慎言不同,他认为:“弘光的意思是辉煌。他的统治本应更加昌盛,以证实他的头衔,成为一个光辉灿烂的君王。他一即位就尽量保护他的国家和百姓,为各省提供紧急需要的东西,在城镇和要地设置并修复壁垒,还特别注意保护道路,阻止敌军通行。军队方面,他挑选青壮年组成军队,派遣有经验的勇敢将领指挥。百姓方面,他给予他们更多权利,大大开恩于他们。为得到民心,他的行为与中国过去的帝王很不相同:每当国家有重大行动,他总是以身作则,既教导又鼓励他们。这让他得到了百姓的赞同,他们如他期望的那样,心甘情愿地效忠于他。”
从这个记载来看,欧洲传教士在给墨西哥方面的报告中,对朱由崧的评价很高,乍一看简直就是一位圣君,这和中国的记载很不一样。只是这些说法是怎么来的,传教士是从哪里听到的,我们无法得知,因为国内似乎并没有相关历史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