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夫老妻的相爱相杀——芈八子和义渠王
一
公元前307年的一天，秦国王宫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刚刚即位的秦昭襄王嬴稷正在接受义渠国国王的朝贺。
本来是例行公事，谁承想，一个刚刚改变命运的人即将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
前者说的是昭襄王的生母，过去的芈八子，如今的宣太后，后者说的是从西边风尘仆仆赶来的义渠王。
芈八子的命运像是坐了过山车，能有今天的显赫地位，完全是一个偶然加上另一个偶然。
她到底什么来头呢？先从她的姓说起。
“芈”姓如今很少见，它的读音同“米”，但这个姓比大米金贵多了，因为它是楚国的王姓。
如此说来，芈八子是楚国的王室女子。
且慢下结论，有人表示不服。
争议在后面的“八子”，这不是名字，更不是说她生了八个儿子，而是后宫的一个等级。
先普及一下秦国后宫的制度，爵列共分八品，秦王的正妻称为王后，地位稍次的为夫人，后面依次的排序是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
芈八子的地位并不高，上不上下不下，显得有些尴尬。
楚国当时是大国，和秦国关系相当不错，倘若真是王室女子嫁到秦国，待遇如此低，确实有些说不过去，王后不一定能够当上，但做个“夫人”应该绰绰有余。
照此说来，她应该由楚国而来，但和楚国王室没啥关系。
更何况她的言谈举止，根本不像受过良好教育的王公贵族之女。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芈八子与韩国使臣的一段对话。
楚国攻打韩国，韩国派使者向秦国求救。芈八子是楚人，不愿意派兵救援，因此要有个说辞。她说：“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
我服侍先王，先王把大腿压在我身上，我受不了。当他把整个身体压在我身上时，反而一点也没有负重的感觉，为啥呢？因为这姿势对我有好处，你懂得！
雷人不雷人？爆款不爆款？
芈八子说得轻松异常，韩国使臣听得脸却红了。
放到今天，这必须是一个荤段子。
其实，芈八子的意思是说你需要我承担责任，那么你就要给我好处，如果不给，我承担起来会觉得特别累，就不愿意承担。
不是不能比喻，但拿床上的事儿来形容就不好了。况且这不是在酒桌上，而是在正式的外交场合。
不是八卦，不是野史，更不是抹黑，这个段子真实地记录在《战国策》中。
两千多年后，清朝大学者王士祯指名道姓骂道：“此等淫亵语，出于妇人之口，入于使者之耳，载于国史之笔，皆大奇！”
不管后世怎么评价，架不住人家芈八子命好。
第一个偶然是他遇到了秦惠文王嬴驷，就是将商鞅五马分尸的那位。
至于如何邂逅的说法不一。有的说她嫁给了嬴驷，有的说嫁过去的不是她，芈八子只是楚国公主的随嫁。
不管怎样，两人碰到了，而且对上眼。
秦惠文王对她甚为宠爱，有人或许要跳出来质疑：不对！不对！
既然如此受宠，为何只封了“八子”？
原因不复杂，当时诸侯之间的联姻政治考量是首位，个人私情只能退其次。
还是要用数据说话，秦惠文王一共有八个儿子，芈八子一个人就贡献了其中的三个。
两人的关系如何？不用再多说了吧。
不过，这段美丽的故事只能算匆匆那年，好景不长，四十六岁的秦惠文王吐血而亡。
芈八子的天塌了！
二
秦惠文王的嫡长子太子荡继位，史称秦武王。芈八子的大儿子嬴稷被送到了燕国当人质。
秦国的政局看上去已经跟芈八子没有什么关系了。
只是没想到，没过几年，另一个偶然发生了——秦武王死了。
说来挺有意思，秦武王是一个体育迷，而且喜欢一种高风险的运动——举重。
不想拿冠军的运动员不是好运动员。
这位奇葩国君异常争强斗狠。只要是听说有谁的力气大，他就去跟人家角力。
结果悲剧发生了！
在一次举鼎时，因力不能及，脱手后被宝鼎砸断胫骨，伤重不治，就这样挂了。
至于是哪一次比赛，两种说法，一说是他与齐国的大力士蒙贲较量举“龙文赤鼎”；另一说是他跑到了周王室的洛阳，试图举起神州九鼎。
本来是轻量级选手非要参加重量级比赛，焉能不出事。
秦武王没有留下子嗣，这意味着下一任秦王只能从他的兄弟中产生。
本来靠边站的芈八子得到了回到舞台中央的机会。
不过，在这场君王争夺战中，芈八子没有任何优势，大儿子嬴稷远在燕国，况且只排行老四，除了死去的秦武王外，前面还有老大嬴壮和老二嬴雍。
最后的结果是“诸弟争立。公子稷质于燕，国人迎而立之，是为昭襄王”。
国人迎而立之？确实有些开玩笑了，一个在异国他乡当人质的王子，怎么可能受到万民拥戴呢？
不用猜，肯定是芈八子在背后运作，同时要隆重感谢一个人——赵武灵王，正是他联合燕王派大军护送嬴稷回国继位。
这当然不是赵武灵王良心发现，赵武灵王如此做只是想挑起秦国的内乱，使得赵国能够坐收渔翁之利。
果不其然，在昭襄王继位第二年，便发生了“季君之乱”。结果是嬴壮以及参与谋乱的大臣、公子被诛杀，秦惠文王的正牌王后被送到了魏国。
芈八子和她的弟弟魏冉完全控制了秦国朝政。
三
在朝贺大典上，宣太后芈八子第一次见到了义渠王。
史书上没说这位国王当时多大，长得什么样，正常的判断，年龄应当比三十多岁的宣太后小。
至于长相，肯定不是小鲜肉，应该相当彪悍有型。
因为义渠原本就是一个少数民族。
义渠是西戎族中最大的一支。“建国”后，控制了西至西海固荒原，东到桥山，北至河套，南到泾水的地盘，将近十万平方公里。
翻开地理图册，直观看到，义渠是秦国的邻居，有些地方犬牙交错。
两边谁也不服谁，一打就是四百年。
还别说，秦国开始还真打不过这个少数民族，因为义渠人根本不怕死，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
后来秦国逐渐占据了上风，但无法彻底使其灭国，有了这块“牛皮癣”，秦国东出攻打六国，后方始终存在巨大隐患。
于是，宣太后和义渠王好上了。
不知是谁先动了心，是义渠王被风韵犹存的芈八子所吸引，还是年轻守寡的宣太后难熬寂寞，反正两人住在了一起。
这一住就是三十年，据司马迁老先生的记载，宣太后为义渠王生下了两个儿子。
换来的结果是，秦国再无后顾之忧，可以肆意东出，一跃成为战国七雄中数一数二的狠角色。
但令人震惊的血案发生了！
公元前272年，宣太后召自己的情夫进宫，义渠王从此再也没有从甘泉宫中走出来。
“诈而杀义渠戎王于甘泉”，至于具体过程，史书上一句都没提，具体也不太好猜。
接下来的事儿很好猜了，宣太后下令秦军发兵攻打义渠，“建国”五百余年的这个国家从此在历史上消失，变成了秦国的北地、陇西、上郡三个郡。
照此来说，芈八子对义渠王没有感情可言，表面上浓情蜜意的“姐弟恋”，其实一点也不浪漫，充满着阴谋和血腥。
为了消除本朝的心腹大患，芈八子使了美人计，而且一使就使了三十年。
有道理吗？有些道理。
三十年前，秦国和义渠实力不分伯仲。三十年后，别说义渠，东方六国对秦国都无可奈何。
于是，是收网的时候了。
还有一种说法——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
意思是说年老色衰的宣太后，害怕义渠王不再喜欢自己，进而有可能移情别恋，所以先下手为强。
这样的说法，确实有些扯了！
读史存疑，总是觉得这里面哪里不对。
两人相守三十年，还生了两个孩子，如果说宣太后完全是为国献身，彼此完全没有感情基础，似乎有些有违常理。
历史的真相或许是两人初相识，浓情正当时，宛若干柴遇到烈火。
那三十年后，芈八子为何要杀掉孩子他爹呢？
可能有两个原因，一则两人的关系由浓转淡，像是左手握着右手；二则秦国已不是当年的秦国，义渠更不是当年的义渠，是时候拔掉这个祸患了。
有句话说得好：感情基础如动摇，一切都会不牢靠。
义渠王死了，那两个孩子呢？
这个更没法回答，因为史书压根儿就没提。
不过大概率宣太后没有杀掉他们，如果真下了毒手，拿着放大镜想着抹黑秦国的东方六国的史官们怎能放过这样的好素材。
四
结局就是这样一个结局，至于为何会这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以由着猜想。
但如果想着芈八子年老后对男人没想法了，就大错特错了。
《战国策》里记载得清楚，年逾七十的宣太后很快又有了新相好。此人叫作魏丑夫，千万别以名取人，丑夫并不丑，反而相貌堂堂。
芈八子喜欢得不得了，到了什么程度呢？下诏让魏丑夫为自己殉葬。
过于宠幸敢情也不是好事，魏丑夫吓得险些大小便失禁，生前当情人，死后居然要当情鬼。
不愿变鬼的魏丑夫自己不好去说，找到能言善辩的大臣庸芮去游说，恳请老情人宣太后收回成命。
庸芮确实有两把刷子，他先抛出一个哲学问题——人死后有无灵魂和感知？
还没等芈八子开口。庸芮表示如果没有，让心爱的人白白送死，岂不可惜。如果有，带个男宠见到了先王该如何解释？
高！实在是高！魏丑夫终于保住了一条小命。
公元前265年，秦国宣太后芈八子病逝，结束了风流而传奇的一生。
历史人物最看重的是盖棺定论，对于芈八子该如何评判呢？
风流？无情？还是残忍？
狭隘！有些太狭隘了！
都知道对男性政治人物，要全面地看、辩证地看，要一分为二地看，只要大面上是好的，私德不算什么大问题。
独独到了女人，眼睛却紧盯着私生活不放。
只看芈八子杀义渠王宠魏丑夫，不看在她手上秦国蒸蒸日上。
只看吕太后将戚夫人变成人彘，不看司马迁都夸她治国有方。
只看武则天二张男宠围绕身边，不看她将大唐推向空前盛世。
这还不算啥，更差劲的是江山丢了，把锅甩给女人，所谓“红颜祸水”。
烽火戏诸侯不怪周幽王怪褒姒。
渔阳鼙鼓起不怪唐玄宗怪杨贵妃。
南朝被隋灭不怪陈后主怪张丽华。
怪得着吗？
总是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怎么不说“君王城头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还是鲁迅先生一针见血：“我认为在男权社会，女性是绝不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由男的负，但向来男性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
到位！相当到位！
韦小宝都感到不忿：“天下倘若没这些糟男人、糟皇帝，美女再美，也害不了国家。”
说到底，这些“糟男人”需要的不过是一方遮羞布，一块挡箭牌。
芈八子不会留意这一切，她对得住秦国，以太后身份统治三十六年，国力大增，“东益地，弱诸侯，尝称帝于天下，天下皆西向稽首”。
更何况，她有一项重大发明足以载入史册。
太后！太后！太后！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史记》曰：“昭王母芈氏，号宣太后。王母于是始以为称。”从此以后，君王或皇帝的母亲有了一个新的名号——太后，一叫就是两千多年。
一代更比一代强，他的玄孙嬴政有了一个更为重大的发明——皇帝。
历史总是充满诡异，细细琢磨，嬴政的老妈赵姬还真有点像宣太后芈八子。
同为太后，都养情人，还都为情夫生下了两个孩子。
只是，芈八子名垂青史，赵姬却留下恶名。
差距为何如此大呢？两个字——格局。
宣太后目光长远，意志坚定，为国家不惜杀掉情人。赵太后色令智昏，迷失自我，为情人不惜毁掉国家。
还是那句老话：有什么样的格局，就有什么样的人生。
关于这一点，不接受任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