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普遍性同情
地铁上上来两个人,我认识他们。背着吉他和音响,鸭舌帽,麦克风在手上。
那日一个背着Just Eat外卖背包的衣衫褴褛的瘦高男人,头顶一顶驼色的贝雷帽,头发花白着张牙舞爪地向各个方向探了出来;宽大不随脚的糙皮靴子,领口磨破了皮的大夹克,浑身清一色的土黄色调,条绒的褪色肥腿裤,简直像极了一个乞丐,让人不由得一度怀疑他的背包是偷来的,虽然这样想非常可耻,简直戴足了有色的眼睛,我承认。他进了我所在的地铁车厢,挤在了仅剩的位子上坐端正咯,四四方方的背包放在面前的过道上,很脏。他揭开包的上面,很轻松,因为拉链本也就那么随意地开着。从包里摸出一大卷锡纸,对,锡纸,烤面包烤鸡翅烤三文鱼的那位功臣。豪迈地抽取了一米长,笨拙地撕下,用它娴熟地又几近猥琐地捏起什么来,不时邪魅诡异地抬头和周围警惕的目光挥闪一下,以他为中心渐渐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半米开阔的安全区域。无人愿意靠近。
我,也不例外。
他很认真地捏了起来,此时像个行为艺术家。偶尔嘴里叨叨些什么,隔着布面的褶皱泛黄的白口罩,他胡茬刮碴的声音都比那嘤嘤声具有分辨力。
他自个儿开心地笑了一下,很天真。是啊,他在捏什么呢?
他好像个孩子。
是一个小熊,坐着的那种,像极了女孩床头夜晚的守护。那个熊还抱着一颗树,对啊,这是马德里的市标。
他捏完了。
他抬头,在看我。
我笑了笑摆了摆手,是啊,或许是我多虑,但我的确没办法抑制自己对他是否有感染covid的怀疑。
他要送给周围的人他的锡纸杰作。
有人来拿走了,是一个胖胖的小男孩,拿上就跑开了。
他不和那个小男孩要钱吗?他不是卖艺乞讨的吗?
是耶稣吗?怎么他看到孩子跑跳的样子他很开心?他在想什么?
于是他回过神来,又将双手伸进了背包里,破了皮坏了拉链的外卖包里,抽了一卷比方才更长的锡纸,熟练且不加犹豫地撕下,十分自信且享受地开始了下一个“熊与大树”的创作,下班高峰期,周围人渐渐开始对他加以好奇地关注,而不是无视或躲避了,有些甚至不忌讳坐在他身边的空位上,即使座位拥挤有所衣着肢体接触。
他做完了,热情依旧,赠与了他正对面坐着,过程中也一直有关注他的年轻男子。
“接下来呢?”
他自言自语着低头继续去找锡纸。
“你喜欢什么小动物,女士?”
他很有礼貌地,一点也不拘谨地,转头问着隔着他座位最靠边处的一个衣着整洁,精致地风衣和皮包,精干的西装裤,踩着黑色细跟高跟鞋,白领范儿级足的女人。
能感觉到那个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搭讪”触及到了舒适圈,眼神里充满了惊觉和警觉,想要回避,但迫于着善意的询问声音之响亮,几乎一整个拥挤车厢的所有目光高度集中投向被询问的自己,教养所迫和形势所逼,她礼貌的说了句,“不需要了谢谢你”,之后有些仓皇地想赶紧找到一个不容打扰的事情或小动作转移注意力。但,她没有料到,我们甚至也没有,“锡纸手艺人”一点都不怕被拒绝,再次抛出“友谊的丝带”:
“说一个嘛,小动物,小孔雀?小狗?你说什么我就可以马上做出来的,你不信吗?”
那个女人拘束着,想说又不想张口。
“那就小狗吧……”
她或许发现了他的善意,甚至是可爱,但是,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做那个人群中和“奇怪男人”搭话的“另类”吧。
她说完,急忙把视线恳求不要被另眼相看似的,寻找着周围可对视并能给予她理解的陌生人们的眼神。
旁边一个穿着花色外套的胖胖的女人给了她温和的一个微笑,即使隔着口罩,面部肌肉线条还是向上带动了一下。
她安心多了。
这个耶稣般异域的男人的手里,飞快地捯饬着,不过一会儿,在地铁正要进站时,他完成了那个小狗的杰作。不得不说,真的很灵动,很可爱。
他交给了她,她从包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张50欧元的纸钞,一定要塞给他,他推脱了一下,还是在那个女人的执意下屈服了。
但他的“谢谢!(¡Muchas gracias!)”里,没有一点屈卑感,好像是一种对于自己劳动结晶的自我认可,很包容的姿态。
我的站到了,在竭力穿过车厢的人堆抵达站台的几步之间,我只听到那位带给整个车厢温柔的男人向那位女士礼貌回应的这样一句话,不带任何言语的激愤或任何情绪:
“人们总是越来越少了许多的爱啊,为什么不多一些友好和善意的互动呢,总有人们会对我充满警戒,我只想分享美好而已……”
……
那天从下了车到回家,一个人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像往常一样,喝一口由于在外戴着口罩时隔几小时后才喝上的早上匆忙泡好,现时已余凉的马尾草茶。
但那一口,确是格外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