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宋元明时期的郑玄《诗经》学研究
一、宋代的郑玄《诗经》学研究
由汉至唐,郑学极盛,故皮锡瑞称:“夫自汉至唐,郑学极盛,其时谚云:‘宁道孔孟误,讳言郑服非。’承学之士,莫不服腻颜袷,逐康成车后。”[239]北宋初年,官方承袭唐制,以《五经正义》统一思想,列入科举,故郑学盛行不衰,“至宋太宗端拱时,始以孔颖达《五经正义》诏国子监镂板行之,命孔维、李觉等校定。淳化初,上又以经书板本有田敏辙删去者数字,命觉、维评定。……真宗咸平元年,又有学究刘可名言诸经板本多舛误,上命崔颐正详校”[240]。宋初统治者对郑玄推崇有加,“大中祥符元年十一月,又诏封……大司农郑康成高密伯”[241]。
庆历年间,北宋刘敞著《七经小传》,学风为之一变,始讲求义理,轻视注疏,“谓敞之说经,开南宋臆断之弊,敞不得辞”[242]。王安石变法,改革科举制度,遂罢废汉唐注疏,立《三经新义》为官学,士子考试皆以此为准,汉学遂衰。《困学纪闻》卷八《经说》引陆游之说云:“唐及国初,学者不敢议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辞》,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胤征》、《顾命》,黜《诗》之《序》。不难于议经,况传注乎?”[243]
宋代学者治《诗》大体上可以分为疑古与保守两个派别:疑古派学者批评汉儒章句注疏之学,疑古惑经,另辟蹊径,专以己意解经,从而推动了义理之学的产生和思辨哲学的发展,兴起了一股疑古思潮;保守派学者坚持实事求是、客观公正的治学态度,批判继承《毛诗序》、《毛传》和《郑笺》之说。在《诗》学上,双方之间的斗争围绕着“废《序》和尊《序》”[244]进行。
(一)宋代疑古派的郑玄《诗经》学研究
上承中晚唐经学新变之风气,宋初《诗》学疑古思潮已经开始暗潮涌动。孙复云:“专守毛苌、郑康成之说而求于《诗》,吾未见其能尽于《诗》者也。”又云:“彼数子之说既不能尽于圣人之经,而可藏于太学、行于天下哉?又后之作疏者无所发明,但委曲踵于旧之注说而已。”[245]周尧卿字子俞,初名奭,今名及字梦人授之也,天圣二年(1024)登进士第,官至太常博士,通判饶州,著有《诗说》三十卷,已佚,其学“不惑传注,问辨思索,以通为期”,故“见毛郑之得失,曰毛之《传》欲简,或寡于义理,非一言以蔽之者也;郑之《笺》欲详,或远于情性,非以意逆志者也,是可以无去取乎?”周轼,湘阴人,于宋大中祥符间讲学岳麓书院,曾召为国子监主簿,留讲诸王宫,不就,其后返归岳麓,著有《毛诗笺传辨误》二十卷。
宋代《诗》学疑古思潮真正兴起于欧阳修、苏辙,成于郑樵等,最后定于朱熹,故《四库全书总目》曰:“自北宋以前,说《诗》者无异学。欧阳修、苏辙以后,别解渐生。郑樵以后,争端大起。绍兴、绍熙之间,左右佩剑,相笑不休。迄宋末年,乃古义黜而新学立。”[246]又曰:“其舍《序》言《诗》者,萌于欧阳修,成于郑樵,而定于朱子之《集传》。”[247]
欧阳修作《诗本义》之目的,在于矫正经传之失:“先儒于经不能无失,而所得固已多矣,尽其说而理有不通,然后以论正之。”[248]他认为汉儒解《诗》失诗人本意:“及汉承秦焚书之后,诸儒讲说者整齐残缺以为之义训,耻于不知,而人人各自为说,至或迁就其事以曲成其己学,其于圣人有得有失,此经师之业也,惟是诗人之意也,太师之职也,圣人之志也,经师之业也。今之学《诗》也,不出于此四者而罕有得焉者。”[249]《诗本义》中包含的怀疑精神开启了宋代疑古思潮之先河,“宋代疑古之风,实此书启其端”[250],“第一个剥去了长期笼罩在《毛传》、《郑笺》上的神圣光环”[251]。朱熹曰:“毛、郑,所谓山东老学究。欧阳会文章,故诗意得之亦多。……欧阳公有《诗本义》二十余篇,煞说得有好处。……便如《诗本义》中辨毛、郑处,文辞舒缓,而其说直到底,不可移易。”[252]具体说来,“《诗本义》在《麟之趾》、《鹊巢》、《野有死麕》等篇的论里指摘了《序》之失,但它在更多的篇中是指摘《传》、《笺》,而且常常据《序》来驳《传》、《笺》,有时又据《序》、《传》来驳《笺》”[253]。欧阳修平心论之,多持平之见,并非全盘否定毛、郑之说,“为《诗本义》,所改正百余篇,其余则曰:‘毛、郑之说是矣,复何云乎。’其公心通论如此”,故“作是书,本出于和气平心,以意逆志,故其立论未尝轻议二家,而亦不曲徇二家,其所训释往往得诗人之本志”[254]。如对于《周颂·思文》篇中“贻我来牟”毛、郑之误,欧阳修认为“二家所据,乃臆度伪《大誓》不可知之言,其可信哉?《尔雅·释草》载《诗》者不以来牟为麦可知矣。”苏辙著有《诗集传》,注解《诗经》简明扼要,力避繁琐之弊,其《自序》曰:“独采其可者见于今传,其尤不可者皆明著其失。”同时,苏辙“取《小序》首句为毛公之学”[255],“谓《诗》之小序反复繁重,类非一人之词,疑为毛公之学”[256]。郑振铎评曰:“此书的影响很大。他以《诗序》首句为子夏作,其余为毛公所续的主张,后来的解《诗》者有大部分是服从他的。”[257]王安石《诗经新义》,“对先儒传注,一切废而不用”。他们一反前儒旧说,打破了自汉以后说《诗》皆宗毛、郑的传统模式,推动了思辨思潮的发展。
继北宋欧阳修《诗本义》、苏辙《诗集传》、王安石《诗经新义》之后,南宋时期疑经、疑传之作不断涌现,怀疑精神也愈来愈烈,“如果说北宋时期欧阳修、苏轼(德凌按:“苏轼”当为“苏辙”)等在总体上向汉儒《诗经》学体系宣战,并在部分问题上打开了突破口的话,那么,南宋时期《诗经》研究的革新者,则是重新对《诗经》进行全面的梳理、考证、阐释和研究,且多有新见”[258]。欧阳修、苏辙之论务为持平,学风朴实,其后学者却在疑古路上变本加厉,愈走愈远,郑樵、王质、王柏、王应麟、杨简等皆为典型代表。郑樵《诗传》、《诗辩妄》、王质《诗总闻》、王柏《诗疑》、杨简《慈湖诗传》,在疑《序》的同时,也疑《毛传》与郑《笺》。王应麟曰:“郑康成释经,以纬书乱之,以臆说汩之,而圣人之微指晦焉。”[259]郑樵《诗辩妄》专攻毛、郑,以《诗序》为“村野妄人所作”,其《诗辩妄自序》云:“《毛诗》自郑氏既笺之后,而学者笃信康成,故此诗专行,三家遂废。……今学者只冯毛氏,且以《序》为子夏所作,更不敢疑议。盖事无两造之辞,则狱有偏听之惑。今作《诗辩妄》六卷,可以见其得失。”[260]郑樵对《毛诗序》、《毛诗传笺》的疑古力度前所未有,给当时的学界以极大震动,“郑樵是一个博闻广识的思想敏锐的史学家,从残存的《诗辨妄》看,到处显露出他的特识”[261]。此书已经亡佚。周孚为批驳其说,撰作《非诗辨妄》,“郑樵的《诗辨妄》遇到了周孚这样一位坚决的论敌”[262],书中保存有关于《诗辨妄》的诸多资料,可以参看。王质《诗总闻》尚存于世,“王质与郑樵、朱熹皆主张去序以言诗者。樵的著作已散佚,质者尚有此书流传,可以看出他攻击《诗序》的主张”[263]。王柏撰《诗疑》二卷,“柏疑《诗经》不应有情诗,主张删去《野有死麕》、《静女》、《桑中》诸诗”[264]。程大昌撰《诗论》一卷,“此书极重要。篇幅虽不多,而他的见解却有许多很可采取的地方”[265]。著《慈湖诗传》的杨简疑古亦颇有力,郑振铎称:“杨简疑古的勇气不让郑樵与程大昌诸人。他攻《诗序》,攻郑康成、陆德明。且以《大学》释《淇澳》一诗为附会,诋子夏为小人儒,以《左传》为不足据。这是很可以注意的。”[266]郑樵、王质、王柏、王应麟、杨简等学者怀疑经典的精神愈来愈烈,故《四库全书总目》曰:“至宋郑樵,恃其才辨,无故而发难端,南渡诸儒始以掊击毛、郑为能事。”[267]
比较而言,朱熹治学较为客观凿实。朱熹“在《诗序》作者问题上一方面肯定汉代毛公之前已有很久的流传,一方面又说《诗序》起初出于汉儒之手、乃后人所为,显然自相矛盾。这是因为他既要破除《诗序》的权威,论证其不可信;同时又认为《序》亦不可全废”[268]。朱熹《诗集传》既疑《诗序》,又对《诗序》颇多采获,并引《传》、《笺》释诗。王应麟《诗考自序》称:“一洗末师专己守残之陋。”“闳意眇指,卓然千载之上。”黄震曰:“若其发理之精到,措辞之简洁,读之使人瞭然,亦孰有加于晦庵之《诗传》者哉。”[269]张舜徽先生云:“宋儒之学,集大成者为朱熹,然熹推服汉儒及郑学甚至,观其言论之载于《文集》、《语类》者可知也。他若王应麟、黄震辈,皆淹博笃实,亦无排斥汉儒意,与夫空谈心性之士固大不同,未可混为一谈也。”[270]郑振铎先生称:“此书为攻击《毛诗序》的最重要的著作。郑樵、王质、程大昌诸人虽也努力攻击《诗序》,但他们的著作或散佚、或流传不广,俱无大势力。独熹此书则为后世童而习之的书,为后来说诗者辩论的焦点,影响极大。”[271]辅广撰《诗童子问》十卷,“此书伸朱熹之说而攻《诗序》,为《诗集传》很有力的奥援”[272]。朱鉴撰有《诗传遗说》六卷,“此书录朱熹文集及语录中论诗之语,为《诗集传》的辅助”[273]。
宋朝疑古派《诗经》学者不仅富有怀疑的精神,同时具有实证的态度,又有文学的眼光,“在《诗经》研究上能够扫除前人迷雾,对于某些诗的解释比较接近本来面目,这有以下几个原因:一、他们初步懂得要用文学的眼光来研究《诗经》。……二、注意考证事实。……三、注重涵泳本文”[274]。刘兆祐先生《历代诗经学概说》提出:“宋朝《诗经》学有两个特点:(一)怀疑的风气:因为怀疑,所以开始怀疑《小序》,怀疑毛《传》、郑《笺》。甚至于对整个《诗经》三百零五篇也开始怀疑,进而开始删诗,改窜篇章秩序。(二)实证的态度:因为讲求实证,特别重视《诗经》的文字、名物、地理,进而著重《诗经》资料的搜集,开始辑佚的工作,偏重于三家《诗》的辑佚,是前人听未有的。”[275]“宋朝人特别著重实证,所以考古学非常发达,有关这方面的著作也很多,影响所及,研究《诗经》也从事考据。”[276]例如,“郑樵从《诗序》的这样一类疏漏之处论断它是汉人的伪托。这是很有启发性的。然而郑樵的辨说还有更令人信服之处。郑樵发现了《诗序》的奥秘,他的论点可以分为三类:一、凡是在《史记》世家、年表里能找到有关十五国风中国君名谥的,《诗序》都按照世次指言其人,而且按照谥的美恶定出美刺;二、凡是诗中所写,能和古书中所记某人事迹牵合的,就尽量牵合;三、凡是《史记》书中无国君名谥可考的,《诗序》中就不指言某君”[277]。郑振铎先生总结说:“郑樵、程大昌、王质、朱熹、杨简、王柏继之,大倡废序说诗之论,而所收的结果始大。在《诗经》研究上,竟开辟了一条光明之路。”[278]
欧阳修、王应麟等学者虽对郑注不满,却认为其说不可尽废,故积极辑佚补亡郑玄之佚著。北宋欧阳修极为看重郑玄《毛诗谱》,不遗余力辑佚而成《诗谱补亡》一书。王应麟不仅旁搜博求群书所引,辑佚郑氏佚书多种,而且荟萃《毛诗谱》、《尔雅》、《说文》、《汉书·地理志》、《水经》以及先儒涉《诗经》地名者,成《诗地理考》一书。《诗地理考》是历史上第一部专门考察《诗经》地理的著作,既继承了《毛诗谱》对《诗经》地理考察的成果,又以新的资料作为补充,对《诗经》的地理研究有开创之功。
宋代疑古派学者怀疑古经、打破传统,攻击《序》、《传》、《笺》,其开拓与怀疑精神值得肯定,但是其主观专断、矫枉过正之处则不可取。一些宋代学者对此曾有过反省,司马光曾曰:“读《诗》未尽《周南》、《召南》,已谓毛、郑为章句之学。”[279]吕祖谦提出学者不可废弃传注之学:“学者多举伊川语,云:汉儒泥传注。伊川亦未尝令学者废传注。近时多忽传注,而求新说,此极害事,后生于传注中,须是字字考始得。”[280]朱熹《吕氏家塾读诗记序》亦曰:“《诗》自齐、鲁、韩氏之说不传,而天下之学者尽宗毛氏。毛氏之学,传者亦众,而王述之类,今皆不存。则推衍毛说者,又独郑氏之《笺》而已。唐初诸儒为作疏义,因讹踵陋,百千万言,而不能有以出乎二氏之区域。至于本朝刘侍读、欧阳公、王丞相、苏黄门、河南程氏、横渠张氏始用己意,有所发明。虽其浅深得失有不能同,然自是之后,三百五篇之微词奥义,乃可得而寻绎,盖不待讲于齐、鲁、韩氏之传,而学者已知《诗》之不专于毛、郑矣。及其既久,求者益众,说者愈多,同异纷纭,争立门户,无复推让祖述之意。则学者无所适从,而或反以为病。”[281]陆游论宋代学风之变时亦云:“唐及国初,学者不敢议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辞》,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胤征》、《顾命》,黜《诗》之《序》,不难于议经,况传注乎!”[282]《四库全书总目》切中肯綮地揭露了宋代疑古潮流之弊:“朱子从郑樵之说,不过攻《小序》耳。至于《诗》中训诂,用毛、郑者居多。后儒不考古书,不知《小序》自《小序》,《传》、《笺》自《传》、《笺》,哄然佐斗,遂并毛、郑而弃之。是非惟不知毛、郑为何语,殆并朱子之《传》亦不辨为何语矣。”[283]郑振铎先生评曰:“在见解一方面,毛公、郑玄的《毛诗传笺》与朱熹的《诗集传》几乎成了一切辩论的焦点。后来搜辑齐、鲁、韩三家诗说的人又加入这个辩论的圈子里去。大概他们互相攻驳的话,都是很有理由的;讲到他们对于《诗经》本身的建设的研究,却没有一个人是成功的。如王柏,我们觉得他疑古的见解是很对的,他的删诗的主张是很有勇气的;而一见到他的所以要疑序、要删诗的理由,便觉得完全是一种很可笑的见解了。”[284]
在宋代疑古派一系列攻击之下,《郑笺》的传统地位受到巨大冲击,一尊地位不复昔日。殷光熹先生云:“汉儒在为《诗经》作序、传、笺时,多有穿凿附会、曲解原文之处。唐以前,说《诗》者皆宗毛、郑,将其说视为金科玉律。至宋代,在疑古思潮的影响下,终于打破了毛、郑的世袭领地,变死水为活水,使之面貌一新。”[285]胡念贻先生指出:“宋代《诗经》研究中的反毛郑派,在学术研究上无论如何有其一定的进步性;而郑樵、朱熹是其中的主要代表。毛、郑的一些荒唐说法桎梏了人们头脑数百年,北宋有几个人提出一些怀疑和批评但很不彻底。郑樵首先大胆抨击,废《序》不用,然而他的著作在当时就遭到致命的攻击,以致于失传。朱熹对于《毛诗序》的批评,是继承了郑樵的事业。……在封建时代,人们的思想受到各式各样的禁锢,总是不容易解放。郑樵、朱熹等人研究《诗经》,从《诗序》、《传》、《笺》的束缚下在一定程度上解放出来,迈开了第一步。”[286]
(二)宋代保守派的郑玄《诗经》学研究
在诸多宋儒怀疑并攻击《毛诗序》、《毛传》、《郑笺》的同时,也有部分学者如周孚、范处义、吕祖谦、段昌武、严粲、林岊、戴溪等解《诗》遵循《毛诗序》、《毛传》与《郑笺》之说。林岊《毛诗讲义》“大都简括《笺》、疏,依文训释,取裁毛、郑而折衷其异同”[287]。周孚《非诗辨妄》一卷,“此书本不重要,但因其录郑樵《诗辩妄》语颇多,很可因此看出些郑樵的主张来,故不能废”[288]。范处义《诗补传》拥护《毛诗序》。在诸多宋代保守派《诗》学著作中,尤以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与严粲《诗缉》两书最为卓越,可谓宋代《诗》学尊《序》派的双璧,“惟其间犹有宗法毛、郑,不为新说所夺,如吕祖谦《读诗记》、严粲《诗缉》之类,盖有可取者”[289]。
吕祖谦字伯恭,南宋理学家,曾云:“传注之学,汉之诸儒专门名家,以至于魏晋梁隋唐,全经固失,然而王肃、郑玄之徒说存,而犹有可见之美。”[290]其《吕氏家塾读诗记》罗列诸家注释与说解,其中多遵毛、郑之说,于当时疑古派外别树一帜,故《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二记载朱熹称吕祖谦为“毛郑佞臣”,《四库全书总目》则谓为“坚守毛郑”[291]。《吕氏家塾读诗记》受到时人高度评价,如朱熹《吕氏家塾读诗记序》评曰:“今观吕氏家塾之书,兼总众说,巨细不遗,挈领持纲,首尾该贯,既足以息夫同异之争,而其述作之体,则虽融会通彻,然若出于一家之言,而一字之训,一事之义,亦未尝不谨其说之所自。及其断以己意,虽或超然出于前人意虑之表,而谦让退托,未尝敢有轻议前人之心也。乌乎!如伯恭父者,真可谓有意乎温柔敦厚之教矣。”[292]陈振孙赞曰:“博采诸家,存其名氏,先列训诂,后陈文义,剪裁贯穿,如出一手。己意有所发明,则别出之。《诗》学之详正,未有逾于此书者也。”[293]《四库全书总目》从出版盛况的角度论曰:“了翁《后序》乃为眉山贺春卿重刻是书而作,时去祖谦没未远,而版已再新,知宋人绝重是书也。”[294]由此可知,宋代依然有很多学者对于毛、郑之说持客观态度,认同《吕氏家塾读诗记》兼采毛、郑之举措。此后,戴溪仿《吕氏家塾读诗记》撰成《续吕氏家塾读诗记》,探索诗人旨意,持论客观平实,与攻毛、郑者迥然有别;段昌武撰有《指南》、《毛诗集解》,亦宗吕祖谦之说。
南宋学者严粲,字坦叔,精《诗经》,所著《诗缉》乃“以便家之童习”之作。《诗缉·自序》称:“诗之兴几千年于此矣,古今性情一也。人能会孟氏说《诗》之法,涵泳三百篇之性情,则悠然见诗人言外之趣。”[295]此书成后颇受推崇,流传很广。由于部头太大,传写不易,“友朋训其子若弟者竞传写之,困于笔劄,胥命锓之木”[296]。严粲于南宋淳祐八年(公元1248年)刻板,数年后出版行世,其后不断被重刻。《诗缉》既兼用吕祖谦《读诗记》和其他各家杂说,又采获《序》、《传》、《笺》,兼取汉、宋,融通百家,择善而从,持平而论,探寻诗人本义。旧说不明者,则断以己意,时出新见。在诸多宋代《诗》学著作中,《诗缉》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诗经》学史上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故林希逸《序》曰:“幽深夭矫,意具言外,盖尝穷诸家阃奥,而独得《风》《雅》余味,故能以诗言《诗》,此《笺》、《传》所以瞠若乎其后也。”[297]袁甫《序》称:“《黍离》、《中谷有蓷》、《葛藟》不用旧说,独能深得诗人优柔之意,其他一章一句时出新意,大抵宛转有旨趣,再三玩味,实获我心,坦叔可与言《诗》也已矣。”[298]《四库全书总目》以为:“宋代说《诗》之家,与吕祖谦书并称善本,其余莫得而鼎立。”[299]姚际恒称是书“为宋人说《诗》第一”,张舜徽先生赞曰“宋人治《诗》之集其成者,无逾严粲《诗缉》”[300]。
吕祖谦、严粲、戴溪、林岊等学者在宋代《诗经》学领域别树一帜,客观评价郑《笺》价值,萃取郑《笺》精华,对郑玄《诗经》学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总体说来,与疑古派相比,宋代保守派力量较弱,声势较小,成果较少,故郑振铎先生曰:“吕祖谦、范处义、戴溪、段昌武、严粲诸人则出而为拥护《诗序》的运动。但他们的声势,终不如废《序》派的浩大。我们看上面所举的各书,便可以知道那时的趋势了。”[301]
二、元代的郑玄《诗经》学研究
元、明两代《诗经》学著作大都依据朱熹《诗集传》,因循多,创新少,故胡念贻先生曰:“在封建时代,人们的思想总是习惯于依附他人,作他人的奴隶。他们不作毛、郑的奴隶,就转而作朱熹的奴隶。到了元代,除个别人如马端临极力维护《毛传》外,一些人研究《诗经》,都竞相依傍朱《传》,如刘瑾《诗传通释》、梁益《诗传旁通》、朱公迁《诗经疏义》、刘玉汝《诗缵绪》等等。封建统治者为了使思想定于一尊,使人有所遵循,在经学各门中,作出一些规定。元仁宗延祐二年开科举,按照仁宗皇庆二年诏令,‘《诗》以朱氏为主’。明太祖定科举考试科目,《诗经》也是主朱子《集传》。明成祖永乐年间,颁布《四书五经大全》;《诗经大全》就是根据元刘瑾《诗传通释》稍加增损而成。清康熙《钦定诗经传说汇纂》,也是以《集传》为纲。《诗集传》得到封建王朝的提倡,代替了唐以前《毛传》、《郑笺》的地位。”[302]
元代《诗经》学本于宋,成就却远不及宋,大多为本《诗集传》之作,专门研究郑玄《诗》学的成果极少。《诗经》学著作主要有刘瑾《诗传通释》二十卷、梁益《诗传旁通》十五卷、朱公迁撰《诗经疏义》二十卷、胡一桂《诗集传附录纂疏》二十卷、罗复《诗集传音释》二十卷、刘玉汝《诗缵绪》十八卷、梁寅《诗演义》十五卷等,皆疏释《诗集传》。元许谦《诗集传名物钞》卷末列出作诗之时世,其例从郑玄《毛诗谱》,其说改从朱熹《诗集传》。朱倬所著《诗疑问》七卷,附《诗辨说》一卷,别树一帜,“其书略举诗篇大旨发问,而各以所注列于下,亦有阙而不注者”[303]。郑振铎先生曰:“我们看了他们的书,觉得很可惊异!因为除了许倬(德凌按:当为朱倬)的一部书外,其余的许多书竟完全是疏释朱熹的《诗集传》的。宋时,尚有吕祖谦派与朱熹相抗,不料到了元代,朱熹的势力竟变成如此的浩大!说诗者几乎除朱说外,竟不知有他书了。”[304]综上所述,元代的《诗经》研究多宗宋学,因循朱熹《诗集传》,进行繁琐的考证与阐述,创新不足,建树不多。
三、明代的郑玄《诗经》学研究
明代经学注重实践,讲求义理,在理论上鲜有创新,在训诂上考证粗疏,“考证学的目的在求真,着力于文字训诂上的诠释,明人则反是,他们治经尽量避开名句文身的纠缠,而以大义为先,从义理上力求心得,争取切身受用之处,表面看似蹈虚,往往收到行动上预期不到的实效”[305],“明儒是直接受到经学熏陶的,明代经学的伟大地方,不在表面的道问学层次”[306]。《诗经》学同样如此。但是值得一提的是,明代比较注重从文学角度研究《诗经》。在此背景之下,郑玄地位不高,以至于嘉靖九年朝廷从张璁之议,在孔庙祭祀者中罢祀郑玄,改祀郑乡。
明代初年经学上依然如元代一样崇信程朱理学,《诗经》研究主流多疏解朱熹《诗集传》,如朱善《毛诗解颐》四卷、胡广等《诗集传大全》二十卷等皆为此类著作。为了在科举考试时统一经说,胡广编撰而成《五经四书性理大全》。《五经四书性理大全》的颁发确定了明代经学的标准范本,但错讹颇多。明代学子参加科举考试,以《诗集传》为准,一般不再研习其它经注,故顾炎武《日知录》曰:“弘治以后,经解皆隐没古人名字,窃为己说。”“自八股行而古学弃,《大全》出而经义亡。”(《日知录》“书传全选”条)饶宗颐先生指出:“《大全》之编制,因陋就简,剿袭成书,与唐人《五经正义》相去万里,故深为后儒诟病。”[307]
明代中后期出现了复古思潮,“汉学”开始复兴,《诗经》学渐渐回温。在《诗经》学领域,研治毛、郑的学者逐渐最多。李先芳撰有《读诗私记》二卷,释《诗》多从毛、郑之说,并采吕氏《读诗记》、严氏《诗缉》等书。朱谋主汉代诗说,撰有《诗故》十卷。郝敬撰有《毛诗原解》三十六卷、《毛诗序说》八卷,取《毛诗序》之说,攻击朱熹之解。姚舜牧《诗经疑问》十二卷、张次仲《待轩诗记》八卷折衷毛、朱,贺贻孙《诗触》六卷折衷《序》、《传》。冯应京所撰《六家诗名物疏》征引赅博,考论翔实,于郑《笺》多有发明。何楷所撰《诗经世本古义》三十卷,据《孟子》知人论世之说,依时代次序论《诗》,可补《毛诗谱》之阙,但亦有不少错讹。张溥撰有《诗经注疏大全合纂》三十四卷。郑振铎先生曰:“及李先芳、朱谋、姚舜牧、张次仲、何楷诸人的著作相继而出,研究的趋向才为之一变,非朱宗毛与折衷毛、朱的人才渐渐的多起来。他们比元人的眼光已经广大得多;于宋人以外,知道还有汉儒。但大抵无甚新解。所有的见解,都不能超出于毛序、朱传之外。”[308]在“汉学”复兴的倾向下,明代《诗经》学出现了一些新气象。
明代中后期,资本主义渐渐萌芽,新思想潮流不断涌现,一些学者追求思想自由,个性解放,反叛旧说,如王阳明主张“致良知”、“知行合一”,给当时流行的程朱理学思想以极大冲击。丰坊受“王学”影响,张扬个性,曾伪造端木赐《诗传》一卷、鲁申培《诗说》一卷。两书一出,立即引起轰动,为张以诚、凌濛初等诸多儒者所信从。郑振铎先生曰:“只有异军突起的丰坊,能稍跳出他们的范围。丰坊的影响也颇大。如凌濛初,如张以诚,都是相信他的话的。当时的刻书家且竞传其书。这可以算是明代《诗经》研究中的一支别派。”[309]也有学者能够继承“宋学”之风,自成一家之言,如季本所撰《诗说解颐》四十卷,征引博洽,持之有据,不因袭旧说,多出新意。刘毓庆以为季本、丰坊二位学者颇能引领《诗》学新风:“明代《诗经》之经学研究,其特色之形成实始于季本、丰坊。前人对此二人颇多毁辞,然他们对诗旨之探讨,对诗义之训解,对于宋儒统治下走向僵死之《诗经》研究模式之毁弃,实有着突出贡献。”[310]当然,季本、丰坊等学者的研究方式也有弊端,“明代经学家最大毛病,无如妄改及作伪,王柏删《诗》,太祖删《孟》(其《孟子节文》日本内阁文库有明写本),令刘三吾刊削文句,令人啼笑皆非。作伪之例,如丰坊诸《世学》,钱谦益早已揭出为坊所伪,又若孟经国之伪本《孟子外书》,乃据姚士粦伪本”[311]。
总体而言,元、明两代《诗经》研究多疏解朱熹《诗集传》之作,郑玄《诗》学不仅乏人问津,而且常遭批判。王鸣盛《仪礼管见序》曰:“顾自宋迄明六七百年之间,说经者十九皆以叛郑为事,其叛郑者十九皆似是而非。”[312]《四库全书总目》总结元、明两代《诗经》学研究成果曰:“元延祐科举条制,《诗》虽兼用古注疏,其时门户已成,讲学者迄不遵用。沿及明代,胡广等窃刘瑾之书作《诗经大全》,著为令典,于是专宗朱《传》,汉学遂亡。”[313]此论颇为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