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诗经》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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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清代的郑玄《诗经》学研究

清代经学具有比较鲜明的复古特色,这主要由两方面原因促成:一,经学内在发展规律的影响;二,外在政治环境的影响。一方面,从经学内在的发展规律上看,经学呈现出复古与新变不断交替的震荡式发展规律(此采郑师之说)。明代一些学者“束书不观,游谈无根”,同时有些学者篡改经书、伪造古书,顾炎武称之为“无非盗窃”,因而备受后世学者诟病。江藩述其师余箫客、江声之论曰:“经术一坏于东西晋之清谈,再坏于南北宋之道学,元明以来,此道益晦。”[314]在明朝后期内忧外患、社稷将倾的困境之下,学者开始反思王学流弊,重新从经书中寻找社会变革的依据。社稷的覆亡,阻断了明代学者回归的路途。面对明代经学上的种种弊端,清代学者走上了复古之路。另一方面,清代学术的复古倾向与异族统治下的文化高压政策息息相关。清代统治者为维护其统治,大兴文字狱,其酷烈程度前所未有。在高压政策下,学者于义理上不敢如宋人一般放言无惮,多致力于名物考证、音韵训诂上。梁启超先生曰:“‘清代思潮’果何物耶?简单言之:则对于宋明理学之一大反动,而以‘复古’为其职志者也。”[315]又曰:“综观二百余年之学史,其影响及于全思想界者,一言蔽之,曰:‘以复古为解放。’第一步:复宋之古,对于王学而得解放;第二步:复汉唐之古,对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复西汉之古,对于许郑而得解放;第四步: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夫既已复先秦之古,则非至对于孔孟而得解放焉不止矣。然其所以能著著奏解放之效者,则科学的研究精神实启之。”[316]大体说来,清学之复古沿着两条道路行走:一条道路是重拾宋人治学的方法,疑古说,反经传,此即所谓“宋学”;一条道路是回归汉儒治学的方法上去,信经传,征古说,此即所谓“汉学”、“朴学”。清代学者由此两途入手,在经学研究方面取得了极其辉煌的成就。

清代的《诗》学研究,走“宋学”路径者,或反《毛诗》、主朱《传》;或另立新说,自成一家,如李光地《诗所》、崔述《读风偶识》、姚际恒《诗经通论》、方玉润《诗经原始》等,可以称为“独立思考派,这一派人继承了宋代从欧阳修到郑、朱、王等人的《诗经》研究方法,不迷信《诗序》,也不迷信《诗集传》,对一些诗作独立的思考,作出自己的解释”[317]。走“汉学”路径者,或非难朱熹之说,宗主毛、郑之说;或笃守毛说,质疑郑解;或通过辑佚,重寻“三家《诗》”之义,反对毛说。清代的《诗》学研究者,“大概他们的汉学研究的进化,可分三级:第一级是拿了毛、郑的学说以攻朱熹。朱熹打倒了,便进而做第二级的运动,拿了毛公的传来攻郑玄的笺。郑玄打破了,便又进而做第三级的运动,拿了齐、鲁、韩的遗说,来攻毛公的传”[318]。朱鹤龄《诗经通义》、陈启源《毛诗稽古编》、陈奂《诗毛氏传疏》及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胡承珙《毛诗后笺》、阎若璩《毛朱诗说》、孙焘《毛诗说》、马其昶《毛诗学》等皆笃守毛说。魏源《诗古微》“为宗三家而斥毛氏之作”,龚橙《诗本谊》“为橙自作之诗序,折衷于三家及《毛传》众说”。总而言之,“陈启源、朱鹤龄、阎若璩、诸锦诸人对于朱熹的《诗集传》加以攻击,而宋儒之学几于无人研求。其后汉学的研究,渐渐达于高潮的时候。陈奂、马瑞辰、胡承珙诸人,致力于毛、郑之研究。段玉裁、孙焘诸人,致力于毛公传的考索。范家相、魏源、丁晏、陈乔枞诸人,致力于三家遗说的搜获。几至于极盛难继之境”[319]。在这种背景下,“汉学”达于极盛,“有清一代,论者号为经学复兴,以为承元明积衰之后,而能轹宋超唐以上跻两汉之盛也”[320]

在“汉学”复兴的背景下,郑学重现生机,再度辉煌。由于“当明清易代以后中国的文化人重新反思中国的经典时,发现郑玄的学说可能比朱夫子的更可靠,于是郑学甚至重新成了显学”[321]。汉注被重新关注和整理,郑学再度成为显学,以至于出现了“家家许郑,人人贾马”的风气。吴廷华所著《周礼疑义》、《仪礼疑义》、《礼记疑义》等“多本郑、贾笺疏”,王鸣盛“生平专守郑氏一家之言”,其《仪礼管见序》称:“学问之道首识字,次穷经,次考史。然史学不必有所专主,而字学、经学则必定其所宗。文字宜宗许叔重,经义宜宗郑康成,此金科玉条,断然不可改移者也。”[322]丁晏《郑君年谱序》称:“余夙好郑学,凡遗文轶事,必手录而存之。”[323]孔广森名其斋曰“仪郑堂”。陆陇其、王士祯、朱彝尊、任兆麟等学者皆尊崇郑氏。郑氏复从祀孔庙[324],《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三百五十三《礼部》记载:“今议得二十二人中,林放、蘧瑗、秦冉、颜何、郑康成、范宁六人允宜复祀。……乾隆十八年奏准。”[325]在学者纷纷校勘郑注、发明郑义、疏解郑注、辑录佚文的形势下,清代郑玄《诗经》学研究取得了极大进展,尤其是在考据和训诂方面。清代郑玄《诗经》学研究大体可以分为清初至康熙年间、乾嘉道光时期、道光以后三个阶段。

一、清初至康熙年间的郑玄《诗经》学研究

清初至康熙年间,无论是上层官吏,还是民间学者,均兼采汉学、宋学,不拘守宋儒之说,郑玄《诗经》研究开始复兴。王鸿绪等人奉诏所撰《诗经传说汇纂》、朱鹤龄《诗经通义》、陈启源《毛诗稽古编》、王夫之《诗经稗疏》、钱澄之《田间诗学》、惠周惕《诗说》等著作皆对郑《笺》有所取用。康熙六十年所撰《钦定诗经传说汇纂》,一方面,“虽不全用朱传,而仍以朱传居先”[326];另一方面,反明代唯尊朱熹《诗集传》之举,在《附录》部分列出毛、郑之说。《诗经传说汇纂》乃官方钦定教科书,引导学人重视“汉学”。朱鹤龄《诗经通义》广采诸说,兼采毛、郑;同时,考定郑氏《诗谱》,仿照《史记年表》之体,合为一图,纠正欧阳修以《风》、《雅》、《颂》分时代先后之误。陈启源《毛诗稽古编》释《诗》准《毛传》,参《郑笺》,以为《诗序》乃“古国史之官”所作,故“执以读其诗,譬犹秉烛而求物于暗室中,百不失一”[327]。如《诗》以“扬之水”名篇者,据《小尔雅》“扬、翥、举也”及《说文》“扬,飞举也”,当从毛、郑训“激扬”,不当从宋儒朱熹“悠扬”之解。王夫之《诗经稗疏》“辨正名物训诂,以补《传》、《笺》诸说之遗”[328]。钱澄之撰有《田间诗学》一书,自称录毛、郑、孔三家之书十之二,于郑玄之说时有采用。惠周惕《诗说》采纳《毛传》、郑《笺》之说,参以详细周密之考证,下己意说《诗》。

在清初至康熙年间《诗经》研究出现复兴局面的背景下,郑玄《诗经》学重新得到重视与采纳。在此之后,研究著作逐渐增多,研究水平进一步提高,研究方法出现新变。

二、乾嘉道光时期的郑玄《诗经》学研究

乾嘉道光时期,官方继续大力提倡“汉学”。乾隆元年朝廷颁发《十三经》、《二十一史》于各省府州县,乾隆九年提出“务以经义与《四书》文并重”,“不得专重《四书》文而忽经义”,乾隆十二年“又特刊《十三经注疏》,颁布学宫而汉学始大著,则知乾隆之世渐不局于宋学”[329]。以刊刻《十三经注疏》为标志,极富盛名的乾嘉学派逐渐发展兴盛。与此相伴而来的是,郑玄《诗经》学研究达至鼎盛,名家辈出,经典频现。此时涌现出一批注释《毛诗》以及比较毛郑异同得失的著作,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陈奂《诗毛氏传疏》、胡承珙《毛诗后笺》、戴震《毛郑诗考正》、程晋芳《毛郑异同考》、焦循《诗经补疏》、丁晏《毛郑诗释》、张汝霖《学诗毛郑异同签》、曾钊《诗毛郑异同辨》、沈镐《毛诗传笺异义解》、范迪襄《毛郑异同疏证》等皆为代表作,“乾嘉以降,‘申毛难郑’与‘申郑难毛’的问题重新提出,许多学者致力于比较毛、郑的异同,考辨毛、郑的是非”,“这些著作大多排《郑笺》而主《毛传》”[330]。乾隆二十年御纂《钦定诗义折中》镕铸众说,兼采毛、郑,并据毛、郑订正讹误。朱珔《说文假借义证》用《郑笺》研究《说文》假借字,可谓另辟蹊径。

在复兴汉学的过程中,马瑞辰、陈奂、胡承珙宗毛为主,精于考证,实事求是,对郑说有取有驳。《毛诗传笺通释》、《诗毛氏传疏》、《毛诗后笺》成为清代《诗经》学史上的集大成之作,极大推动了郑玄《诗经》学的研究。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兼取毛、郑”[331],第一卷通考《毛诗》源流与《传》、《笺》异同得失;第二卷及以后篇卷,按《毛诗》顺序先列《传》、《笺》,后以《诗序》为准,疏通《传》、《笺》,辨正《郑笺》异于《毛传》者,并对《郑笺》疏通《毛诗》假借之处颇多发明,以为《郑笺》多本《韩诗》。《毛诗传笺通释》是乾隆、嘉庆时期研究《诗经》的一部力作。胡承珙“其毕生精力所专注者则在《毛诗》”,其《毛诗后笺》“专主发明《毛传》,为之既久,然后知《笺》之于《传》有申毛而不得毛意者,有异毛而不如毛义者”[332],从毛者多,从郑者少,故“从毛者十之八九,从郑者十之一二”[333]。黄焯先生曰:“独胡君承珙笃信《传》义,于《笺》之异《传》者则能曲申《传》说,使《笺》义每为之诎。其遇《笺》义未当而为《传》所未言者,间亦举而驳正之。”[334]陈奂《诗毛氏传疏》、《郑氏笺考证》等著作,遵从“以毛还毛,以郑还郑”准则,恪守《毛诗》家法。黄焯先生云:“专依《毛传》而不及《笺》,又偏详训诂名物,而于辞义或少推究。”[335]。其实此论未为公允,陈氏亦兼采《笺》说,如《鹤鸣》一诗,先列《毛诗序》,继而列《笺》说以作补充,曰:“《鹤鸣》,诲宣王也。《笺》云:诲,教也。教宣王求贤人之未仕者。”[336]《郑氏笺考证》则专为考察《郑笺》本源而作。周予同先生评曰:“戴氏的再传弟子陈奂作《毛诗传疏》,始去郑用毛,恢复《诗》古文学的本来面目。又作《郑氏笺考证》,考证《郑笺》的来源,于是《毛诗》古文学又遂大行于清代中叶。”[337]梁启超先生论马瑞辰、陈奂、胡承珙三家《诗》学成就云:“到嘉道间,才先后出现三部名著:一、胡墨庄承珙的《毛诗后笺》;二、马元伯瑞辰的《毛诗传笺通释》;三、陈硕甫奂的《诗毛氏传疏》。胡、马皆毛、郑并释,陈则专于毛,胡、马皆有新解方标专条,无者缺焉,陈氏则专为义疏体,逐字逐句训释。三书比较,胡、马贵宏博而陈尚谨严,论者多以陈称最。”[338]

段玉裁以为毛、郑有别,宜相区别,其《诗经小学》有申《毛传》者,有申《郑笺》者,有表明毛、郑异议者;其所订《毛诗故训传》三十卷“欲把毛公《故训传》的真相,从郑玄的传笺本里恢复出来”[339]。林伯桐《毛诗通考》批评《郑笺》改字、迂曲等不足。丁晏笃好郑学,于《笺》用力尤深,因《孔疏》多有错会郑申毛正旨之处,故撰《毛郑诗释》四卷;匡正欧阳修《诗谱补亡》辑补之失,援引确凿材料对《毛诗谱》既正又补,撰《诗谱考正》一卷。戴震《毛郑诗考正》,详加甄别考证《毛传》、《郑笺》之说,辅以己意,阐释《郑笺》申毛之长,改字、讹误、迂曲之短,解歧说之纷争,补诸家之训诂,故“至戴氏而一革旧习,鄙唐宋以下事不屑言,悍然攻程朱之说而不顾,汉学之壁垒至东原而始固,此前世之所以推东原也”[340]。戴震重订欧阳修《诗谱补亡》,与郑意略近,仍未臻完善,其自识曰:“郑氏《谱》亡,欧阳永叔得其残本于绛州,取孔颖达《正义》订正所载之文补之。今其《谱》又复讹阙,聊加订正,以存梗概。”[341]胡元仪以欧阳修《诗谱补亡》错舛颇多,正误不辨,故纠其谬,辑佚补亡《毛诗谱》一卷。此书体例与丁晏《诗谱考证》有所不同。另外,《马钟山遗书》收有《毛诗郑谱疏证》一卷,乃为疏证《毛诗谱》而作。

三、道光以后的郑玄《诗经》学研究

道光以后,致力于郑氏《诗》学者少,专著寥若晨星。陈乔枞《毛诗郑笺改字说》四卷,研究《郑笺》改字多所发明。包世荣《毛诗礼征》,赞同郑玄以礼说《诗》之举。清代研究郑学的集大成者皮锡瑞,“研精汉儒经训之学,宏通详密,多所发明”。皮锡瑞“少习郑学,意欲举郑氏诸书,尽为注解”[342],既“服膺郑学”,“亦不苟同”[343],一生致力于考索、疏通郑著,撰有《孝经郑注疏》、《郑志疏证》、《六艺论疏证》、《圣证论补评》、《鲁礼袷义疏证》等书。其《经学通论》阐述《诗经》要义,《经学历史》探索经学发展历程,堪称经典。

清代的郑玄《诗经》学研究取得辉煌成就的同时,也存在一些缺失。《四库全书总目》指出清儒治学存在琐碎之弊:“国初诸家,其学征实不诬,及其弊也琐,如一字音训动辨数百言之类。”[344]此观点对于有清一代的郑玄《诗经》学研究来说同样适用。张舜徽先生以为清代《诗经》学研究之不足在于:“故治《诗》贵能以情度情,而超出于名物、度数、训诂之外,慎思以通其意。此则宋贤之所长,而清儒之所短也。清儒惟误执治《书》治《礼》之法以治《诗》,视三百五篇不啻专为音韵、故训、名物而作,自考论文字异同、辨证名物情状外,不复知有他事,岂不悖哉!张、叶两家称举新疏,《诗》则同宗陈奂《传疏》,章氏颇以是书胶固为病,所见固远出张、叶上。然舜徽尝遍观清儒说《诗》之书,固无往而非胶固,不第陈氏《传疏》然已。故终清之世,经师著述可以汗牛,而以说《诗》为最卑。若马瑞辰、胡承珙诸家所造,虽亦间有补苴,然皆囿于识小之科,无与于阐明大义,虽多无足尚也。”[345]“平心论之,清儒惟考证名物之情状,审别文字之异同,足以跨越昔人,至于引申大义,阐明经意,不逮宋贤远甚。”[346]诚如《四库全书总目》与张氏之说,清代《诗经》训诂、考证成就巨大,而在独创新义方面尚有所疏略,在开拓新途方面亦有所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