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唐代的郑玄《诗经》学研究
一、初盛唐时期《诗》学之统一
唐朝政治上统一,经济上强盛,文化政策上开明,在此背景下唐代经学走向统一。唐代经学之统一主要由三方面原因促成。
其一,经学的统一,既是适应政治上统一的需要而出现,又与唐初统治者的大力提倡分不开。唐朝历代统治者均采取尊儒崇经的政策,把儒学作为封建统治之正统思想,由此推进了经学的继往开来、推陈出新。从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直至高宗李治统治时期,中国经学逐渐走向统一。面对“隋季版荡,庠序无闻,儒道坠泥涂,《诗》《书》填坑阱”[210]、“自隋氏道消,海内版荡,彝伦攸斁,戎马生郊,先代之旧章,往圣之遗训,扫地尽矣”[211]的局面,李渊即位后立即着手于兴化崇儒,既立周公庙、孔子庙,兴办儒学,开设科举,又征召儒者,任用儒臣。李世民即位后为树立儒学权威,实施了一系列举措:升孔子为先圣,褒扬前代经师,重视儒学教育,统一儒家经典等。为统一儒家经典,李世民既诏颜师古考定《五经》文字,又诏孔颖达等诸儒撰定《五经》义疏。
其二,由隋朝沿袭而来的科举制度,发展至唐代已经逐渐成熟。随着“儒学多门,章句繁杂”与“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讹谬”[212]等各种问题的日益突出,经学典籍迫切需要定本定说,由此促进了官方统一经学举措的实施。唐太宗李世民“诏前中书侍郎颜师古考定《五经》,颁于天下,命学者习焉”[213]。《五经》定本修成后,唐太宗“悉诏诸儒议,于是各执所习,共非诘师古。师古辄引晋、宋旧文,随方晓答,谊据该明,出其悟表,人人叹服”[214]。《五经》定本于贞观七年(公元633年)作为官方教材,颁行全国,从此以后成为唐代中央官学至地方州县各级学校的标准教科书。至此《五经》文字趋于统一,不复歧说。在统一《五经》文字异本之后,还需统一《五经》注解异说,唐太宗“又以儒学多门,章句繁杂,诏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义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经正义》,令天下传习”[215]。其后经过一番修正,《五经正义》最终在唐高宗永徽四年颁行,以此作为国子学、太学、郡县学的标准定本,即令依准考试。《五经》定本、《五经正义》的颁行,是唐代经学统一最为重要的标志。儒生士子为科举应试计,必须遵守官方《五经》定本、《五经正义》之定说。终唐之世,直到王安石变法,改革科举制度,《五经正义》一直被用作官方钦定的教科书。
其三,从根本上说,唐代经学的统一是由经学本身的发展规律所决定的。在南北朝、隋朝经学文献日益积累、经学思想日益发展的基础上,唐代经学形成了统一局面。唐朝初建之时,由南北朝、隋朝发展而来的经学,文字和经说并无定本,文字缺讹,诸儒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异说蜂起,此时统一异本、异说迫在眉睫。在这种情况下,唐太宗诏颜师古考定《五经》文字、诏孔颖达等撰定《五经正义》实乃大势所趋。《五经》定本、《五经正义》的颁行,标志着儒家经典在文字和内容两个方面的统一。皮锡瑞曰:“以经学论,未有统一若此之大且久者。”[216]“自《正义》、《定本》颁之国胄,用以取士,天下奉为圭臬。唐至宋初数百年,士子皆谨守官书,莫敢异议矣。故论经学,为统一最久时代。”[217]马宗霍云:“盖自汉以来,经学统一,未有若斯之专且久也。”[218]李源澄谓:“唐初修《五经正义》,乃结束其前之经学,自有经学以来,至此为一段落。”[219]《五经》定本与《五经正义》的颁行天下,标志着南学、北学分立局面的结束和经学的大统一。
在经学统一的背景下,《诗经》学也完成了统一。唐初孔颖达等学者在刘焯《毛诗义疏》、刘炫《毛诗述义》等著作基础上,遵行“注宜从经,疏不破注”的注疏原则,谨守《毛传》、《郑笺》之说,并且吸收两汉、魏晋、南北朝、隋代的《诗》学成果,进行补充、申明、纠误,奉敕撰作而成《毛诗正义》。《毛诗正义》对《郑笺》、《毛诗谱》进行了系统整理,既详细探讨了《郑笺》、《毛诗谱》的命名含义、撰作方法、创作目的,又具体阐释《郑笺》、《毛诗谱》中的字、词、句。马宗霍曰:“唐人义疏之学,虽得失互见,而瑕不掩瑜。名宗一家,实采众说,固不无附会之弊,亦足破门户之习。……及乎《诗》《礼》,所宗皆郑氏,故疏益发舒。《诗》则训诂本诸《尔雅》,而参以犍为舍人、樊光、李巡、孙叔然诸家之注,使《尔雅》古义,赖是以存。陆玑《毛诗草木虫鱼疏》亦间及焉。制度本诸群经,而益之以王肃之难,王基之驳,孙毓之评,崔灵恩之集注,佐之以郑氏《易》注、《书》注,贾服《左传》注,他若《郑志》驳《五经异义》诸书,亦咸萃焉。虽有二刘在前,足备采择,而取舍之间,实具卓识。终唐之世,人无异词,固其宜也。”[220]《毛诗正义》是第一部系统研究《郑笺》和《毛诗谱》的著作,结束了一段时期内《诗经》学上的纷争局面,至此“论归一定,无复歧途”[221]。黄焯先生《毛诗传笺平议序》曰:“因疏家之体,例不破注,故其间少所是非。”《毛诗正义》完成了《诗经》学史上的第二次大统一,“它是《诗经》研究史上的第二个里程碑”[222]。
不可否认的是,《毛诗正义》存在诸多不足之处。在“疏不破注”原则的束缚下,《毛诗正义》曲拘毛、郑注文,缺乏创新,以至于在《毛传》、《郑笺》解《诗》分歧时左右回护,东支西绌,甚至穿凿附会,使人无所适从,故清代学者胡培翚云:“前岁专力《毛诗》,以孔《疏》较他经特哗然失之繁冗,且有毛、郑大指本自不异,《疏》强生分别者,有申《传》申《笺》而不得其意者,读之颇多不安于心。”[223]马瑞辰谓:“唐人作《正义》,每取王子雍说,名为申毛,而实失毛旨。郑君笺《诗》,宗毛为主,毛义隐略,则或取正字,或以旁训疏通证明之,非尽易毛也。《正义》泥于‘《传》无破字’之说,每误以《笺》之申毛者为易毛义。又郑君先从张恭祖授《韩诗》,兼通齐鲁之学,间有与毛不同者,多本‘三家《诗》’,而参以己意,《正义》又或误以《笺》义为《传》义。余与墨庄同见及此。”[224]在杂出众手的成书模式下,《正义》疏文难免虚浮讹误,文字互异,甚至于《郑笺》申《毛传》处以为改《毛传》,故焦循《毛诗补疏》曰:“然毛、郑义有异同,往往混郑于毛,比毛于郑,而声音训诂之间疏略亦多。”[225]皮锡瑞又曰:“疏失可嗤,不能为诸儒解矣。”[226]《毛诗正义》成书后,诸多解《诗》之作先后亡佚,故吕祖谦云:“传注之学,汉之诸儒专门名家。以至于魏晋梁隋唐,全经固失,然而王肃、郑玄之徒说存而犹有可见之美。自唐太宗命孔颖达集诸家之说为《正义》,才经一番总集。后之观经者,便只知有《正义》,而诸儒之说无复存。”[227]尽管《毛诗正义》有诸多不尽人意之处,但“特承汉、魏、六朝传注义疏之后,以集其成耳”[228],“唐初经师如陆、孔诸家,皆前朝遗献,其于群经有论赞之功,无自得之学”[229],其贡献仍然不容抹杀,故皮锡瑞云:“唐人义疏,其可议者诚不少矣;而学者当古籍沦亡之后,欲存汉学于万一,窥郑君之藩篱,舍是书无征焉。是又功过互见,未可概论者也。”[230]
二、中晚唐时期《诗》学之新变
中晚唐时期经学产生新变,原因有二。一方面传统经学的发展变得迟滞,走入困境,因此经学需要从自身内部进行新变。唐初《五经》定本、《五经正义》的出现,标志着经学统一,而且其统一“未有若斯之专且久也”[231],但《五经正义》解经“疏不破注”,形成定说,使得经学自身的发展日渐僵化,缺乏活力。作为科举考试的必需品,文人学士仅仅以之作为通往仕途的敲门砖,应付科举考试,故“《春秋》三传束高阁”,从而不再引起文人学士的内心兴趣和真诚信仰。经学必须通过自新,才能发挥其经世致用的作用。从唐代经学统一时起,不断有经学家探索经学发展的新途径,开拓经学发展的新局面,由此引发了唐代中后期经学自身的新变。另一方面,唐代政治开明,学术自由,一些通达之士有机会表现其特识新见,不用拘守陈规旧说。在此背景下,既有怀疑经典的马嘉运、王元感、成伯玙等,也有自名其学的啖助、赵匡、陆淳、施士匄、仲子陵、袁彝、韦彤、韦茝、蔡广成等,又有力图转变经学研究方向、建立“道统说”的韩愈、李翱等,皆致力于抛弃官方所指定的注疏之学,另起炉灶,推陈出新。他们以大胆的创新精神,开启了经学新风,实现了经学自身的突围,发挥了经学经世致用的作用,由此促成了中晚唐经学上的新变。
中晚唐经学新变主要反映在两个方面:其一,对《易》、《诗》、《礼》、《春秋》等儒家经典解说的推陈出新;其二,韩愈、李翱等人对经学发展方向的转折。这两方面既是传统经学开始变古的标志,又是宋明理学、宋明疑经辨伪之先声。随着唐代衰落的国运而起的,是经学上一种新风气的出现,一股新思想潮流的形成,故《新唐书·啖助传》曰:“大历时,助、匡、质以《春秋》,施士匄以《诗》,仲子陵、袁彝、韦彤、韦茝以《礼》,蔡广成以《易》,强蒙以《论语》,皆自名其学,而士丐、子陵最卓异。”[232]“自名其学”,也即抛弃原来固守的成说——官方所指定的注疏之学,另辟蹊径。
在唐代《诗经》学上,《毛诗正义》定于一尊,故《诗经》研究日渐僵化,而施士匄、成伯玙、韩愈皆不同流俗,提出新说,在《诗经》学领域独树一帜。施士匄明毛、郑《诗》,曾公开讲授《诗经》,其解《诗》异于汉代经师拘泥古训、墨守师说的章句之学,另立新说,表达新见,故《唐语林》卷二《文学》云:“刘禹锡云:‘与柳八、韩七诣施士丐听《毛诗》,说“维鹈在梁”,梁人取鱼之梁也。言鹈自合求鱼,不合于人梁上取其鱼,譬之人自无善事,攘人之美者,如鹈在人之梁,毛《注》失之矣。又说“山无草木曰岵”,所以言“陟彼岵兮”,言无可怙也。以岵之无草木,故以譬之。……又说《甘棠》之诗“勿拜,召伯所憩”,“拜”言如人身之拜,小低屈也;上言“勿剪”,终言“勿拜”,明召伯渐远,人思不得见也。毛《注》“拜犹伐”,非也。又言“维北有斗,不可挹酒浆”,言不得其人也。毛郑不注。’”[233]韩愈极为推崇施氏之学,故其《施士丐铭》曰:“先生明毛、郑《诗》,通《春秋左氏传》,善讲说,朝之贤士大夫从而执经考疑者继于门。”成伯玙不依传统解《诗》,撰有《毛诗指说》、《毛诗断章》,对《诗序》作者问题提出新解,以为《毛诗》序首句为子夏所传,其下为毛苌所续,并以文学的观点说《诗》,对于宋学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四库全书总目》评《毛诗指说》曰:“然定《诗序》首句为子夏所传,其下为毛苌所续,实伯玙此书发其端,则决别疑似,于说《诗》亦深有功矣。”[234]郑振铎称:“此书颇重要。苏辙以《诗序》首句为子夏所作,后为毛苌所续,其论在伯玙此书中已见其端。”[235]成伯玙《毛诗指说》“是唐代《诗经》学研究成果的重要见证之一,也是研究唐代的经学,考察中晚唐经说异议现象,溯源宋学疑古风气之所由,必须深究的一部典籍”[236]。韩愈率先提出“子夏不序《诗》”之说,原因有三:“子夏不序《诗》之道有三焉,不智,一也;暴中冓之私,《春秋》所不明,不道,二也;诸侯犹世,不敢以云,三也。”[237]刘毓庆先生、唐婷《韩愈颠覆“子夏作〈序〉”与宋代〈诗〉学格局的确立》一文引晁说之、李樗等所引韩愈观点后指出:“韩愈提出‘子夏不序《诗》’,将此前的观点一并推翻,《诗序》研究才真正意义上地翻开新的篇章。”“这在《诗》学研究史上简直是划时代的声音。从汉唐以来,学者一直视为金科玉律的‘子夏作《序》’之说,被韩愈一下子拉下神坛。”[238]成伯玙、施士匄、韩愈是汉学与宋学转承时期《诗经》学的杰出代表,其怀疑与创新精神扭转了唐代《诗经》学的发展方向,开启了宋代《诗经》学之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