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北朝诗歌
南北朝是社会分裂时期,南北社会风俗不同,诗歌发展也呈现出不均衡的局面。大致来说,南朝诗歌还继承着汉魏以来的艺术传统,诗歌作者数量众多,成就也较突出。而且,诗人们逐渐注重诗歌的形式艺术,特别是“永明体”的出现,使得当时作家开始认识到汉语四声的存在规律,并有意识地运用到诗歌创作中,为后来格律诗的形成打下了基础。北朝诗歌人才相对较少,而像庾信这样的作家自南入北后,自己的诗歌风格起了变化,也给北方的诗歌发展带来了不小的影响。
第一节 概述
南朝诗歌,从时间顺序与主要潮流上说,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以谢灵运、颜延之、鲍照为代表的元嘉诗歌,以谢朓、沈约为代表的永明体诗歌,以萧纲为代表的宫体诗,以及集六朝之大成的庾信诗歌。
北朝诗歌,在整体成就上虽不及南朝,但也出现了《木兰诗》和《敕勒歌》等优秀民歌,风格也与南朝民歌迥然不同,可与《西洲曲》等南朝优秀民歌并足而驱。
在“淡乎寡味”的东晋玄言诗流行百余年后,到了晋宋时期,诗歌在内容与风格体制上有了显著的变化。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说其特点是:“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也就是在形式上讲究对偶藻采,注重对事物形貌的极力刻画,在用辞上追求新颖。其代表性人物是谢灵运、颜延之与鲍照。他们三人的诗歌风格虽不相同,但在这些方面有其共同性。
颜延之(384—456),字延年,与谢灵运并称“颜谢”,在当时影响颇大,其诗是典型的廊庙体,善为宫廷应制之作,喜欢用典,讲究对仗,如《应诏宴曲水作诗》等,在风格上显得典雅,因而有庄重板滞之弊。但他也有《北使洛》、《还至梁城作》、《五君咏》之类清拔精劲的诗歌。如《五君咏·嵇中散》:
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形解验默仙,吐论知凝神。立俗迕流议,寻山洽隐沦。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
通过对嵇康龙性难驯之性格的描写,体现出对嵇康魏晋风度的推崇与认同,名为咏史,实则咏怀。而在文学史上,对后世影响更大、更有成就的则是谢灵运和鲍照的诗歌。
元嘉诗歌在艺术形式上的追求,对近体诗的形成有着重要的影响。这种情形到了“永明体”的出现就更加明显了。永明体,是指最初形成于齐武帝萧赜永明年间(483—493年)的一种新体诗。此时人们发现了汉语平上去入的四声,并将之运用到诗歌创作中,不仅追求诗句的对偶,还有意识地注意到诗歌中声韵的组合变化及其韵律之美。齐竟陵王萧子良爱好文学,身边聚集了不少文学之士,最为有名的就是沈约、谢朓、王融、范云等所谓“竟陵八友”。他们的诗歌皆注重形式之美,如探索字句的对偶,平仄的运用,为唐代律诗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至梁王朝,萧衍及其子萧统、萧纲、萧绎均爱好文学。萧衍本是“竟陵八友”之一,不但自己从事诗歌创作,还利用帝王身份提倡与鼓励其事。萧统作为太子,也常常招聚才学之士,进行文学创作与学术探讨,接赏刘孝绰、王筠等人。特别是以萧统为首的文学集团,编纂了三十卷的《文选》,选录了上至先秦,下至梁代的各体文章。《文选》为我国现存第一部文学总集,以“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为收录标准,贯彻其“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萧统《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的文学主张,不但对当时的文学创作起着积极的意义,对整个后世中国文学史也有着深远的影响。
萧纲与萧绎从小均爱好文学,尤其喜好永明体之类的新体诗歌,并将其发扬光大,当时称他们所作诗歌为“宫体”。所谓“宫体”诗,指的是萧纲为东宫太子时所提倡并逐渐流行起来的一种诗歌,《梁书·简文帝纪》说他“雅好题诗,其序云:‘余七岁有诗僻,长而不倦。’然伤于轻艳,当时号曰‘宫体’。”当时在他身边围绕着一些诗人,特别是徐摛与徐陵父子以及庾肩吾与庾信父子,尤受宠信。徐摛与庾肩吾是萧纲少年时期的老师,对萧纲颇有影响,《梁书·徐摛传》说摛“属文好为新变,不拘旧体”。这种“新变”就是永明体以来的新体诗歌。又说“摛文体既别,春坊尽学之,‘宫体’之号,自斯而起”,庾信与徐陵的文学才华及其影响超过他们的父亲,虽然后来他们俩境况有异,诗风也不完全相同,但他们在萧梁时期的诗歌主要还是宫体诗。萧纲先为太子,后为皇帝,始终爱好宫体诗,并自己创作了不少,无论在当时,还是在后世,也不管对宫体诗的评价如何,他的诗歌最可作为代表。其实,就诗歌形式而言,宫体诗是继永明体而来,在格律上的要求也更加严格,离唐代近体诗也更近;在风格上比永明体更加注重辞藻与艳丽。而在内容上,宫体诗体现出浓烈的体物倾向,也就是注重对客观事物的细致描绘。特别是萧纲等人长期生活在宫廷中,所写对象多为宫中之物与人,而宫中之人多为嫔妃与宫女,她们的音容笑貌甚至生活之物—如履袜、床帐等等皆入诗中,又以艳丽辞藻出之,这便使得宫体诗给人以多写艳情的印象。如:
佳丽尽关情,风流最有名。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粉光胜玉靓,衫薄拟蝉轻。密态随流转,娇歌逐软声。朱颜半已醉,微笑隐香屏。(萧纲《美女篇》)
可怜称二八,逐节似飞鸿。悬胜河阳伎,暗与淮南同。入行看履进,转面望鬟空。腕动苕华玉,衫随如意风。上客何须起,啼乌曲未终。(萧纲《咏舞二首》其二)
前者写一个“佳丽”的“风流”,从头上的装扮,身上的穿着,到一颦一笑之形态的妩媚,曲尽艳笔;后者写舞女之舞姿,有比喻,有典故,有赋笔直描,有曲笔想象。
萧纲之弟萧绎也创作了大量的宫体诗,多以咏物为主,如其《折杨柳》:
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寒夜猿声彻,游子泪沾裳。
风格流丽,追求形式技巧。梁王朝灭亡之后,宫体诗风在陈代宫廷中不但没有消亡,反而更为兴盛。后主陈叔宝尤喜此风,身边还聚集了江总等文学“狎客”与弄臣之类,将宫体诗的艳丽之风光而大之,已无轻丽,几为艳俗。如陈叔宝的《玉树后庭花》: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自初唐以来,出于政治教化的目的,宫体诗受到批判,甚至被看作色情诗,虽然不能说非常公平,但也有其本身的问题。
庾信早期也以宫体诗而闻名,但他在42岁时出使西魏被留,以后也一直未能回到南方。这使得他的诗歌风格与内容均与前期有着较大的不同。他在北方历经西魏、北周王朝的更迭,虽然衣食无忧,却始终无法回到南方,这使得他的诗中总是充满着“乡关之思”,语句工整,风格也趋于清新。如《重别周尚书诗二首》之一: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惟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
寥寥几句,透露出自己不得南归的悲凉情绪。又如其《寄徐陵诗》:
故人倘思我,及此平生时。莫待山阳路,空闻吹笛悲。
简洁明净的语言,用向秀闻笛而怀嵇康的典故,不仅表达出对故友的思念,更透露出自己对远方家乡的关切。这些小诗,已接近唐人绝句。所以明代杨慎说:“庾信之诗,为梁之冠绝,启唐之先鞭。”(《升庵诗话》卷九)正因为北方生活环境与文学氛围的不同,庾信诗歌在内容与形式风格均有所改变,其文学才华也得以完全释放,这也使他成为一位集南北文学之大成的诗歌大家。而最能代表其后期诗歌成就的可以《拟咏怀》二十七首为例。
在南北朝文人诗歌大力发展的同时,乐府民歌在民间也非常兴盛,甚至影响到文人的创作。南朝乐府歌辞主要有吴声歌和西曲歌,前者产生于长江下游的吴地,以当时都城建业为中心;后者则产生于长江中游的汉水流域,以荆、郢、樊、邓为中心。这类民间歌辞在内容上以男女情事为主,叙事侧艳,语言较为质朴,喜用双关、谐音等修辞手法。如《子夜歌》四十二首之二首: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怜欢好情怀,移居作乡里。桐树生门前,出入见梧子。
前者以“丝”谐“思”,以布匹之“匹”暗关匹配之“匹”;后者以“梧子”谐音“吾子”。最能代表南朝乐府歌辞艺术成就的当属《西洲曲》。
北方尚武,民风强悍,故北朝乐府歌辞也显得雄健浑厚,如《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风格自然浑成,语言质朴明净,境象阔大,体现出对故乡深沉的情感。即便是表现男女情感,北朝乐府歌辞较之南朝,也显得更加直接,如《折杨柳枝歌》: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当然,最能代表北朝乐府歌辞艺术成就的当属《木兰辞》。
第二节 谢灵运《登池上楼》与鲍照《拟行路难》
谢灵运(385—443),小名客儿,故或称“谢客”。又曾袭封为康乐侯,故后世或称“谢康乐”。他生活在晋宋之际,开始大力创作山水诗。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说:“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所谓“庄老告退”,指的是流行于东晋的玄言诗风逐渐淡化,“而山水方滋”指的正是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山水诗歌开始兴盛。谢灵运出身于当时的世家大族——陈郡谢氏,自己又才学出众,在政治与文学上均十分自负。但他在仕途上却并不顺利,便常常徜徉于山水之间,写下了大量的山水诗作。如《入彭蠡湖口》、《过始宁墅》、《石壁精舍还湖中作》、《登江中孤屿》等等。这些诗作往往体物工整,经过精心锤炼,描绘景物自然清新,能够体现出山水景物的自然之美。但他也往往在诗的最后加上一些感慨,表现出“以玄对山水”的思维方式,拖上一条玄言的尾巴。我们以其著名的《登池上楼》(收入《文选》卷二十二)为例: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幽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这是他为永嘉太守时所作,写他久病才愈,时值初春,登楼而见春景。永嘉即今浙江温州,当时尚属穷乡僻壤。他说自己来此为官实是不得已,所以说“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诗歌开头以潜虬栖渊、飞鸿凌云作对比,说自己困于尘网,因而羞愧于虬与鸿。但登楼临窗而看到外面的景物时,精神为之一振,特别是“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句,池塘中已春草萋萋,园柳上的鸟鸣声也不知不觉地变得欢快了,用自然明洁的语言,描写景物暗换给人带来的惊喜。他自己也对此句十分得意,以为得之于梦中神助,后人更是赞赏不已。最后六句使用《诗经》、《楚辞》和《周易》中的典故,说明自己虽离群索居,却能保持高尚节操而无苦闷,此事并非古人专美,自己亦可做到,颇有自矜之意。从山水描摹转向典故,正是“玄言”附于篇末的体现。
鲍照(414—466),字明远,东海(今江苏省涟水县北)人,曾做过东海王萧子顼的前军参军,故世称鲍参军。他比颜延之和谢灵运年纪要小,主要生活于元嘉后期,与前两者并称为“元嘉三大家”。他出身贫寒,对当时的门阀制度十分不满,在诗歌中也常表现出这种不平之气。钟嵘在《诗品》中评曰:“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他的诗已完全没有玄言或玄理的尾巴,发抒情感,语言明丽,善于描摹情与物,形式上多采用乐府体,在当时及南朝后期均有影响,被称为“险俗”,而唐代杜甫则称之为“俊逸”。其《拟行路难》组诗能够代表其诗歌风格与内容上的这种特征。
《拟行路难》是拟古乐府民歌《行路难》之作,现存共十八首,内容多写人世间的忧患艰难以及自己被压抑的不平之气,有五言,有七言,也有杂言。如其四(收入《鲍参军集注》卷四)云: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其六云:
对案不能食,拔剑出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前一首写人生的命运就像水泻平地一样,随其地势高下而不同,其实是感慨出身对人的命运的影响,抒写孤寒者的牢骚不平。他欲酌酒自我宽慰,心中充满委屈,却还是敢怒而不敢言。后一首也是写一个孤寒者受到不平的待遇,心中愤懑,以致于拔剑击柱,愤而辞官,回到家中亲人身边,最后以“自古圣贤尽贫贱”而自我安慰。其诗写物尽力铺排,写情淋漓尽致,一往奔放,其七言体式对后世七言歌行颇有影响。
第三节 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与沈约《别范安成》
齐武帝永明年间(483—493年),文风兴盛,文人学士对汉语声律的探讨有着浓厚的兴趣,并将其运用到诗歌创作中。萧子显《南齐书·陆厥传》说:
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邪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
谢朓、沈约、王融、范云等人皆热衷于“永明体”,这类新体诗的主要特点是:讲究诗歌字句的平仄,强调诗歌的韵律美,语言提倡平易自然,这与典重浓丽的永嘉体诗歌风格有异,对后世近体诗的形式起了重要的探索意义。从实际创作看,谢朓、沈约成就较大。
谢朓(464—499),字玄晖,出身于高门大族——陈郡谢氏。但到他之时,已家道中落。他的诗歌虽有不少应酬之作,但最有成就的还是其山水诗。在诗歌形式上,他采取的是当时流行的新体,注重诗歌结构,善于开端,能够熔裁警句,讲究语言的清丽,特别在对山水景物的描写中确有不少精工流丽的语句,如“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游东田》)等,当时沈约就称赞他的诗是“二百年来无此作”。在山水诗中,他的诗歌虽有效法谢灵运的地方,但两者并不完全相同。如其名篇《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收入《文选》卷二十七):
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
“京邑”指当时京城建康(今江苏省南京市),“三山”是其西南方向靠近长江南岸的一座山。这是诗人登山回望京城之作,所以第一句分别用了王粲与潘岳的典故,表明自己对京城的留恋。虽然京城的繁华让他留恋不舍,可又不得不面对现实而离开了,所以心情是比较惆怅的,尽管春色如许,还是不知不觉间“泪下如流霰”,此情此景,真可令人黑发(“鬒”)变白。从情感抒发上说,其怀乡之情虽可想见,但后人未必可以理解其浓烈之处。而就山水诗艺术来说,“大谢”(谢灵运)尽描摹之能事,“小谢”(谢朓)则追求语言的清浅明易,正如他自己所说,好诗应该“圆转流美如弹丸”。这也是永明体诗歌的特征之一。如上诗中“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一联,将夕阳西下背景下的长江景色表现得惟妙惟肖,成为千古名句,后来唐代李白有诗云:“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沈约(441—513),字休文,吴兴武康(今浙江省德清县)人。他历仕宋、齐、梁三朝,曾官至尚书令,死后谥隐,故后世或称为“沈隐侯”。他也是永明体的积极倡导者与参与者,其诗也善于刻画景物,追求细腻的描绘技巧,如“野棠开未落,山樱发欲然”(《早发定山诗》),写山间野花的明艳,“云生岭乍黑,日下溪半阴”(《登玄畅楼诗》),写光线的变化,均细致传神。其《别范安成》(收入《沈约集校笺》卷十)是一篇抒发与朋友离别之情的诗歌: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这是送别其友范安成的,意思说,人在年轻时,总觉得前日尚多,对于分手离别之事不太在意,等到老年时,朋友相聚不易,离别时感慨万千,难分难舍。即使是眼前的这杯离别酒,也很难说今后什么时候能够喝到。最后用《韩非子》中的一个典故,表达对朋友的无限思念。抒发离情别绪,真挚而细婉,用语平易。清沈德潜《古诗源》卷十二评曰:“一片真气流出,句句转,字字厚。去《十九首》不远。”尽管此诗与《古诗十九首》自然浑成的风格并不完全相同,对人生的体验也有别,但也确实在短短的诗句中表达出朋友间的深厚情谊,钟嵘《诗品》说他的诗“长于清怨”,于此亦可见一斑。
但沈约诗歌作品内容较为庞杂,也未能像谢朓那样大量着墨于山水诗,整体水平参差不齐,在当时虽然影响颇大,若放在整个中国诗歌史上,恐难以臻于一流。
第四节 庾信《拟咏怀》
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阳新野(今河南省新野县)人。他早年随其父庾肩吾一起为东宫太子萧纲的文学侍从,诗作以宫体诗为主。梁元帝承圣三年(554),他四十二岁,奉命出使西魏,来到长安。不久,西魏攻陷江陵,诛梁元帝,他被迫留在北方。后来北周代替西魏,他继续留下来,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尽管他在北方衣食无忧,过着爵禄丰厚的物质生活,但他对梁王朝的灭亡无限感伤,也怀念南方的家乡,诗歌风格也从早年的华艳变为刚健,诗中多有“乡关之思”,集中反映这一点的是其《拟咏怀》二十七首。
《拟咏怀》名为模拟阮籍《咏怀诗》,实则咏己之怀,所写大都为流落异域的家国之恨。由于他有了国破家亡的深切体验,自己又学问渊博,尽管诗中多用典故,但却并非如阮籍《咏怀诗》那样朦胧难测,而是真切感人。如《拟咏怀》第七首(收入《庾子山集注》卷三):
榆关断音信,汉使绝经过。胡笳落泪曲,羌笛断肠歌。纤腰减束素,别泪损横波。恨心终不歇,红颜无复多。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
他一直羁留北方,与南方故人断了音信,“汉使”们很多有人经过这里,自己听到的都是“胡笳”、“羌笛”之类的悲音,以致于腰身消瘦,泪损双目,形貌俱改。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像精卫填海一样,对回归故乡充满着期待。在这样感伤的情绪中,他也经常反省自己过去的行为以及梁王朝亡国的悲剧。如其第十一首:
摇落秋为气,凄凉多怨情。啼枯湘水竹,哭坏杞梁城。天亡遭愤战,日蹙值愁兵。直虹朝映垒,长星夜落营。楚歌饶恨曲,南风多死声。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
第一句即用宋玉《九辩》中“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语典,散发着浓郁的悲情。紧接着,分别用娥皇女英泪染斑竹、杞梁妻哭崩长城、项羽兵败垓下、诸葛亮陨落五丈原等典故,用“啼”、“哭”、“愁”、“恨”、“死”等浓烈的灰色字眼表达了自己亡国之恨的激烈情绪。最后两句“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说的是以酒浇愁,不顾身后之名,情绪转为消极,其实也是对眼前富贵的不屑与无可奈何。尽管诗中几乎句句用典,不能够如直接赋写那样明白晓畅,但他运用渊博的学识,可使得所用之事皆恰到好处,且并不过于偏僻,这一方面增加了诗歌的厚重,另一方面也可通过典故中固有的文化内涵放大了诗歌的情感表达效果,使自己的这份浓情得以在诗中收放自如。同样的情形,如其第十首:
悲歌度辽水,弭节出阳关。李陵从此去,荆卿不复还。故人形影灭,音书两俱绝。遥看塞北云,悬想关山雪。游子河梁上,应将苏武别。
虽然诗中用了不少典故,但其实无须句句坐实,也可以感受与了解到诗中对“故人”的无限思念。这样,他通过现实生活的洗礼,运用其固有的文学才华,结合南北文学之长,成为南北朝诗歌成就之集大成者,也以自己的诗歌实践为唐代诗歌的繁荣开启先路。故清代刘熙载《艺概·诗概》说:“庾子山《燕歌行》开初唐七古,《乌夜啼》开唐七律,其他体为唐五绝、五排所本者,尤不可胜举。”
第五节 《西洲曲》与《木兰辞》
南朝乐府民歌大多为五言四句的小巧歌词,语言自然清新,尤其善于表达男女间细腻委婉的情感。但具有同样风格而艺术性最高的一篇却是较长篇幅的《西洲曲》(收入《乐府诗集》卷七十二):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这是描写一个青年女子的思人之曲,基本上四句一韵,又通过顶针格与谐音双关的修辞手法,造成回环往复的韵律效果,其情深致,其叙婉曲,层层迭迭,朦胧而又似质朴。这首诗似乎经过文人的加工,但又不失民歌的特色,通过“折梅”、“采莲”等情事,将“西洲”描绘成似有似无的梦幻式的情景之地,明明欲表达其强烈的思念之情,以“忆郎郎不至,举首望飞鸿”作排遣,却又忽自收敛,插入“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之类似无要紧之语,实则正是其“摇曳无穷”之处。
《木兰辞》,亦称《木兰诗》(收入《乐府诗集》卷二十五),是北朝乐府民歌中的长篇杰作: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间床。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全诗分为六段,叙述一个名叫木兰的北方女子在战争时代父从军的故事。全诗虽是叙事,但却十分简洁,以高度概括性的语言把木兰从战前准备到战争结束而还乡的故事娓娓道出,透露出较强的抒情特征。第一段写木兰从军的原因,“问女何所思”四句是当时民歌中常用的手法,甚至在其他乐府歌辞中也出现过。第二段寥寥数语便将出征前的准备到参军交代清楚,重点却在对“爷娘”的感情依恋上。第三段“万里赴戎机”六句概述了整个十几年的战争过程,言词整饬,似是经过文人加工。第四与第五段写凯旋而归,恢复女儿面貌,令人惊艳。
全诗详细得当,重点不在故事本身,而在歌颂木兰的这种行为。女子从军,自古少有,但这样的故事确实在当时北方有其现实背景,当时北方女子地位较高,性格也比较豪爽。木兰既代爷从军,尽了孝道,又能保家卫国,体现了对家庭和社会的责任感,还重视亲情,不愿贪恋富贵,其人格形象显得非常高大。正因为如此,《木兰诗》在文学史上影响颇大,木兰的形象也不断地在后世的小说戏曲中被反复演绎,成为机智勇敢女性的典型。
课后思考与练习:
1.如何理解元嘉诗歌对魏晋诗歌的继承与发展?
2.如何看待谢灵运在中国山水诗发展史上的贡献?
3.怎样认识宫体诗?
4.庾信前后期诗歌有什么不同特点?探讨其具体原因。
参考文献与拓展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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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南朝陈〕徐陵编、〔清〕吴兆宜注、〔清〕程琰删补、穆克宏点校《玉台新咏笺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
8.〔宋〕郭茂倩编撰《乐府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9.曹道衡、沈玉成编著《南北朝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
10.刘跃进著《玉台新咏研究》,中华书局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