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建安风骨与两晋诗坛
风骨是具有丰富内涵的文学批评术语。简而言之,风即情,骨即辞。建安风骨是对建安文学总体风貌的概括。作家们个性突出,积极用世,在文学创作上具有“慷慨任气”、“磊落使才”之情,“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辞,把深厚真挚的情感和刚健简练的语言结合起来,形成了极具时代个性与艺术魅力的文学风貌。建安风骨的代表作家是“三曹”(曹操、曹丕与曹植)、“七子”(孔融、王粲、陈琳、徐幹、阮瑀、应玚、刘桢),随着曹植在魏明帝太和六年(232)的去世,取而代之的是正始文学。在政治高压和玄学盛行的影响下,正始文学趋于与现实疏离的人生思考和哲理表现,以阮籍、嵇康为代表。泰始元年(265)西晋建立,并于太康元年(280)平定吴国,统一全国。西晋文学通常分为晋初、太康、永嘉三个阶段,涌现出一批有影响力的作家群。永嘉之乱后,东晋于建武元年(317)建立,偏安江南,将滥觞于魏晋的玄言诗发展到极致。这一时代最值得注意的作家是陶渊明。
第一节 概述
按时代的先后和魏晋文学的演变,本节主要讨论以下三部分:建安文学与正始文学、西晋文学、东晋文学。
首先是建安文学与正始文学。公元196年8月,曹操迎汉献帝刘协于洛阳,迁都许县,改元建安,“奉天子以令不臣”。曹操招贤纳士,名士云集,形成了以曹氏父子为中心、“建安七子”为骨干的建安作家群。曹植《与杨德祖书》称:“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幹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此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1]“建安七子”除孔融外,王粲等六人均为曹操所笼络,可见一斑。
建安作家群身历东汉末年的战乱、饥荒与瘟疫,又托身于政治家曹操手下,欲有所作为,澄清天下,因此其作品一方面伤时感世,抒发人生无常和身如转蓬的悲情,一方面慷慨任气,表现时不我待和建功立业的壮志,这两方面在建安文学中融合无间。浓烈的感情色彩和生命意识是建安文学突出的特征,与此相适应的是,东汉文学开始发展的五言抒情诗传统在建安时代得到了强化,并形成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文人诗创作高峰,影响深远。相比于东汉的无名氏古诗十九首,甚至班固以来的文人五言诗,建安诗歌与作者的经历、身份、性格、情感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显示出文人诗歌强烈的个性化色彩。同时,在诗歌语言形式上,受到了汉代的强势文体——赋的影响,散体渗入偶对,质朴走向华美。
“三曹”、“七子”中,孔融于建安十三年(208)被杀,阮瑀死于建安十七年(212),其余五子均死于建安二十一年(216)、二十二年(217)的流行瘟疫中,曹操死于建安二十五年(220),随着曹丕在黄初七年(226)、曹植在太和六年(232)先后去世,建安文学逐渐走向终结。
正始(240—249年)是魏废帝曹芳的年号,文学史上所说的正始文学则一直延续到西晋立国(265年)。曹魏后期,皇族昏庸无能,权臣司马氏当政,废立皇帝,无所忌惮,宠树同己,杀戮异己,“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何晏、夏侯玄、嵇康等名士先后被害,阮籍等噤若寒蝉,隐于酒乡。建安文学中悲壮昂扬的政治理想褪色,而原有的人生无常之感则深化为忧生之嗟。同时,正始年间玄学的流行,又为正始文学加上了理性哲思的底色。然而,玄学的理性哲思并不能真正化解现实的忧生之嗟,集中体现在正始文学上,主要代表人物是“竹林七贤”,尤以阮籍寄托遥深的《咏怀诗》八十二首最为典型。其他作家如嵇康的四言诗、论文等,也体现了正始文学的特点。
其次是西晋文学。公元263年,魏灭蜀。公元265年,司马炎代魏立晋,史称西晋。公元280年,西晋灭吴,天下重归一统。
西晋文学大致可分为晋初文学、太康文学、永嘉文学三期。晋初(265—280年)文学以傅玄和张华为代表。傅玄以模仿前人的乐府诗而著称,其中《豫章行苦相篇》反映重男轻女的习俗,颇具社会意义。张华是晋初文坛领袖,以善体察儿女之情著称,代表作有《情诗》五首、《杂诗》三首等,钟嵘《诗品》称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其《轻薄篇》反映西晋上层社会奢侈浮华的生活,所谓“末世多轻薄,骄代好浮华”,具有一定针砭现实的社会意义。晋初文学奠定了西晋文学的两大特点:一、拟古;二、采缛,集中体现了对诗歌艺术形式的追求。
太康(280—290年)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年号,太康文学则要延伸到西晋元康(291—299年)以后。刘勰曾比较太康文学与建安文学、正始文学的风格差异:“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自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这一时期的作家群代表是“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即张载、张协、张亢三兄弟,陆机、陆云两兄弟,潘岳、潘尼两叔侄以及左思,以五言诗创作为主。成就最为突出的是陆机和潘岳。他们的诗歌在晋初文学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无论是拟古还是采缛,都表现出踵事增华的特点。例如陆机的《赠冯文罴迁斥丘令诗》八章、《与弟清河云诗》十章,潘岳的《关中诗》十六章、《北芒送别王世胄诗》五章等等,均为模拟《诗经》的四言诗。陆机的《拟古诗》十二首,均为模拟《古诗十九首》的五言诗,等等。当然他们也有不少自创之作,如陆机《赴洛中道作》二首、《招隐诗》、《为顾彦先赠妇》二首等,潘岳《内顾诗》二首、《悼亡诗》三首等。无论是模拟前人之作,还是自创之作,文辞趋于采缛,句式趋于偶对,是太康文学的共同特征。
永嘉(307—313年)是西晋末晋怀帝司马炽的年号,永嘉文学以左思、刘琨为代表,继承了建安风骨,体现了与晋初、太康文学的不同路数。左思在辞赋上以《三都赋》作为传统京都大赋的收山之作,曾有“洛阳纸贵”的佳话。其诗歌则以《咏史诗》八首和《娇女诗》为代表。自东汉班固《咏史》以来,咏史之作渐多,如王粲、阮瑀的《咏史诗》,曹植的《三良诗》,杜挚的《赠毌丘俭》等,总体而言,传统咏史诗以括历史事件、赞颂历史人物为主。左思的《咏史诗》八首则是将咏史题材化为咏怀之作,是传统咏史诗的变体,将历史题材与个人情怀紧密结合起来,产生异代同心的共鸣,影响深远。刘琨早年生活放荡不羁,而于永嘉之乱中任并州刺史,闻鸡起舞,在北方勇抗群胡,最终被段所害。其诗作如《扶风歌》、《答卢谌》、《重赠卢谌》等都是具有内在张力的作品,清刚之气,化为悲壮,用他自己的诗句来说,就是“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其二就将刘琨与建安曹植、刘桢相提并论:“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
最后是东晋文学。西晋败亡,公元317年,琅琊王司马睿在建业(今江苏南京市)称帝,史称东晋。东晋以门阀世族为依靠,与北方的五胡十六国相对峙,东晋初年虽有数次北伐,最后都无功而返,在长期南北对峙中形成偏安江左的局面。北方世族南迁,将源于正始年间的中原清谈风气也带入江南,形成了名士们追求玄心超越的审美心态,在耳濡目染的江南山水美景中体悟自然之道,自然而然有利于玄言诗的产生。
东晋初文学以郭璞的《游仙诗》为代表。游仙诗有两类,第一类的源头可上溯至战国屈原的《远游》,多表达“悲时俗之迫厄兮,将轻举而远游”的精神寄托;另一类是秦始皇时代的《仙真人诗》,是真正的求仙、求长生的作品。曹丕、曹植始以《游仙》命题,继承的是第一类游仙诗;乐府诗中的《王子乔》、《董逃行》、《长歌行》等,继承的是第二类游仙诗。郭璞所作《游仙诗》今存19首,其中9篇有残缺,主要继承的是第一类游仙诗,而且将游仙诗化为咏怀诗,可说是游仙诗的变体,影响深远。钟嵘《诗品》称郭璞“《游仙》之作,词多慷慨,乖远玄宗……乃是坎咏怀,非列仙之趣。”慷慨咏怀,不离现实,与流行的玄言诗路数不同,在东晋诗坛上别树一帜。故钟嵘《诗品》对其在诗歌史上的评价颇高:“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刘勰《文心雕龙·才略》也指出:“景纯艳逸,足冠中兴。”
与玄学相关的玄言诗风萌芽于曹魏正始年间,以何晏等人诗作为代表,渗透于阮籍、嵇康的诗作中,至西晋永嘉年间已形成一定规模。钟嵘《诗品序》云:“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只是现存西晋玄言诗数量极少,到东晋玄言诗才逐渐兴盛。古人多以孙绰和许询为东晋玄言诗的代表,但许询诗只存几句,孙绰诗亦多佚,只有其《秋日诗》还可见其于山水情兴中体悟自然之道的玄言。永和九年(353)三月,王羲之、谢安等兰亭集会唱和,四十余人成诗37首,编为《兰亭集》,王羲之为之作《兰亭集序》,可以说是玄言诗的一次集中展示。玄言诗与江南山水的结合,也为山水诗的出现提供了养分。
东晋后期文学以陶渊明为代表。他上继汉魏风骨,将玄言诗的哲理转化为人生体验的哲理,在日常生活和情感的表达中,开创了田园诗的新天地,体现了晋宋之际诗风的转变,第五节有专门论述。
第二节 “三曹”诗歌
刘勰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文心雕龙·时序》)指出了“三曹”在建安文学中引领风气的地位。
曹操(155—220),字孟德,小字阿瞒,沛国谯(今安徽省亳州市)人。其父曹嵩是宦官曹腾养子,而且“莫能审其出生本末”。汉末清流讲究出身与德行,故对曹操出身多鄙夷不屑。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曹操“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治政“揽申韩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可见其思想近于刑名之学,而且通脱自任,不由规矩,这些特点也体现在他的诗文创作中。
曹操善写乐府诗,又以己意改造之。其作多四言诗,而以五言、杂言为辅。他借乐府旧题写时事、抒情怀,除了用乐府旧曲演唱外,在题旨内容上完全自拟。如汉乐府中的《秋胡行》以秋胡戏妻为题材,曹操用来写游仙诗;挽歌《薤露》、《蒿里》,曹操用来写汉末战乱。名作《蒿里行》所写,就是初平元年(190)关东义军讨伐董卓的重大历史事件: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此诗既反映了地方军阀在政治上聚散不定的逐利之态,也记录了战乱时代民不聊生、白骨遍野的惨状,与王粲《七哀诗》“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等,均为汉末实录,同时也表现了诗人悲天悯人的情怀。与此相关,曹诗中多抒发消除割据、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如名作《短歌行》其一: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此诗表现求贤若渴之心与人生短暂之忧,与通常太平盛世求贤的套话完全不同,既建立于乱世真实迫切的政治需求之上,也与曹操个人时不我待、舍我其谁的英雄情结相关,其内在精神与曹操建安十五年《求贤令》、建安二十二年《举贤勿拘品行令》以及建安十五年《让县自明本志令》等作品相通。此类诗歌作品,还有《步出夏门行》中的《龟虽寿》、《观沧海》。《龟虽寿》以一匹老马的形象自喻,动人心弦:“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观沧海》以大海吞吐日月星辰的雄奇景象比拟诗人的心胸,“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正如刘勰所云“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表现了诗人振拔脱俗、胸怀天下的精神世界。
曹丕(187—226),字子桓,曹操次子。其诗作中乐府诗与古诗比例相当,或为游宴诗,或为征战诗,或为代言诗,而以善体别离相思的代言诗最为出色。代表作是五言《杂诗》与七言《燕歌行》。如《杂诗》其二: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吴会非我乡,安得久留滞。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
此诗以浮云比兴结构全篇,把风吹云动的自然现象与身不由己的游子情怀结合起来,曲折委婉地表现思乡的主题,在艺术上颇具新意。七言《燕歌行》其一: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何为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此诗拟思妇之词,与《古诗十九首》相承,而以音节婉转流利的七言诗写作,同时句句用韵,如珠落玉盘,声情相应,比五言诗更能细致生动地传情达意。而诗中的用典(如开篇用《九辩》等)、语言,又体现了文人诗的特点。作为中国古代现存最早的完整的七言诗,影响深远。
曹植(192—232),字子建,曹丕同母弟。他是建安诗人中现存作品最多、质量最高的作家,被誉为“建安之杰”,钟嵘《诗品》列其为上品,并推重其诗云:“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
以建安二十五年曹操去世、曹丕继任魏王为界,曹植的诗歌可大致分为两个阶段。前期诗主要有两类,第一类是反映战乱现实,如《送应氏》其一。这是曹植于洛阳送别应玚、应璩兄弟之作,送别之意主要在其二。其一则主要描写董卓乱后多年,东都洛阳仍旧荒凉冷寂,田地荒芜,人烟稀少,可想见战乱巨大的破坏力,具有诗史的作用,历来为人称道:
步登北邙坂,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念我平生亲[2],气结不能言。
第二类是抒发政治理想抱负。《白马篇》全力刻画了一位精善骑射、勇赴国难的“幽并游侠”形象,其中也寄托了曹植平定边患、建功立业的政治抱负: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在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诗中描写游侠高超骑射技艺的片段,还可在其《名都篇》中见到:“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可见也是曹植得意之处,故变化以出之。
曹植的后期诗主要有三类,第一类是直抒骨肉相煎、亲情异化的痛苦,如《赠白马王彪》。诗序已说明诗旨:“黄初四年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毒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全诗七章,以联章诗的形式结构,除第一章外,其余六章采用顶针的修辞方式连接,形成了连绵不断、一气贯注的内在意脉。以辞别京都洛阳开始,与异母弟曹彪分道结束,反复铺写路途艰险,抒发了小人间亲、再会无期的沉痛心情。有的诗句十分直白地指斥:“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第三章)显然针对诗序中的“有司”。有的诗句表达哀悼之情:“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殁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第五章)这是对亡兄曹彰的痛悼、对人生短暂的感慨。有的诗句抒发宽慰之意:“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这是对白马王曹彪的宽慰与自解,后来为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化用。
第二类是代言诗和寓言诗。代言诗如《七哀》、《美女篇》、《浮萍篇》等,以思妇、弃妇自喻,上接《离骚》君臣男女象征之传统,融化《古诗十九首》之思妇闺怨心态,寄寓自己怀才不遇、终于白首的痛苦。如《七哀》: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此诗以明月笼罩下的高楼情境切入,刻画夜不成寐的思妇,以清路尘、浊水泥分喻男女,本属一体,浮沉各异,尤见新意。收篇以风喻情义,取譬新警,而情义受阻,有一波三折之致。
寓言诗以《野田黄雀行》为代表,通篇比兴,以黄雀喻友人遭遇迫害,而自己无力解救的悲愤。在诗中,借网罗之“罗家”与拔剑之“少年”对比,而黄雀被少年解救,正是一种文学想象对现实处境的心理弥补。
第三类是游仙诗。前已概述游仙诗的源流,曹植《游仙诗》、《五游咏》、《远游篇》等作,是在政治抱负被压制下的精神解脱之作,借助于想象的神仙世界寄托身心自由的理想,实则隐藏着现实中无法超脱的困苦。曹植并不相信神仙的存在,与《古诗十九首》中否定神仙长生的思想是一致的,这一点在其《辩道论》、《赠白马王彪》等作品中都有体现。
概而言之,曹植是中国文学史上首位倾力创作五言诗的作家,其现存诗90余首中有60余首五言诗,确立了五言诗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其诗作以华茂的辞采融摄丰富的情感,讲究篇章结构与剪裁,具有高超的艺术性,表现了鲜明的个性特点,完成了乐府诗向文人诗的转变。
第三节 “建安七子”与蔡琰的诗歌
“建安七子”即孔融、陈琳、王粲、徐幹、阮瑀、应玚、刘桢,得名于曹丕《典论·论文》。除孔融年长,于建安十三年被杀外,其余六子都在曹操手下任职,并参与了邺下时期的文学活动。
孔融(153—208),字文举。其成就主要在文章,如《论盛孝章书》等。其诗有《离合作郡姓名字诗》、《临终诗》等。
王粲(177—217),字仲宣。其诗被刘勰誉为“七子之冠冕”,钟嵘《诗品》列之于上品,今存20余首。王粲身历董卓之乱,为避难,自洛阳至长安,又从长安到荆州归附刘表,建安十三年归附曹操。王粲诗反映战乱的代表作是《七哀诗》其一: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此诗当作于初平三年(192),王粲自长安避难荆州途中,亲眼目睹战乱惨象:“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与曹操《蒿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皆为汉末实录。诗中饥妇弃子及挥泪问答的细节,尤为震撼人心。诗人置身其间,同属转蓬,因寄望古圣先王,更增哀愤。清人沈德潜以此为“杜少陵《无家别》、《垂老别》诸篇之祖”。[3]《七哀诗》其二“荆蛮非我乡”则是寄居荆州刘表帐下的思乡之作,诗中写景模式汲取了东汉纪行赋的特点,偶对铺写,是汉魏诗风变化的先声:“山岗有余映,岩阿增重阴。狐狸驰赴穴,飞鸟翔故林。流波激清响,猴猿临岸吟。”即景抒情的方式也对曹植、阮籍、陆机等人的诗作产生了影响。
王粲归附曹操后,主要有游宴诗与从军诗两类,其中乐府诗《从军行》五首较为著名。
刘桢(?—217),字公幹。其诗赠答为主,以气势取胜。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其二将他和曹植相并列,称“曹刘坐啸虎生风”。代表作是《赠从弟》三首其二: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此诗通篇比兴,以松喻人,取意于《论语》“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以劲松在寒风、冰霜的压迫下“终岁常端正”,表达了君子人格的正直高洁,既是对从弟的期望,也是诗人自我的写照,历来为人称道。
刘桢诗写景清新细腻、生机盎然,又往往即景生情,融摄情意,在建安诗歌中颇具特色。如《赠徐幹诗》:“细柳夹道生,方塘含清源。轻叶随风转,飞鸟何翩翩[4]。乖人易感动,涕下与衿连。”《杂诗》:“方塘含白水,中有凫与雁。安得肃肃羽,从尔浮波澜。”
徐幹(170—217),字伟长。其诗以《室思》六首其三最著名:
浮云何洋洋,愿因通吾辞。飘飖不可寄,徙倚徒相思。人离皆复会,君独无还期。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此诗是闺怨拟言诗,揣摩思妇心理,寄辞浮云,比愁流水,化无形情意为有形物象,自然生动,上接《卫风·伯兮》而有新意,故常为后人效法。这类题材还可参看其《情诗》。
陈琳(?—217),字孔璋。他长于章表书记等应用文写作,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历代传诵。此诗假借秦朝修筑长城之事,以长城吏、太原卒的对话,太原卒与妻子的书信往来结构全篇,融入秦代民谣“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沉痛感人。
阮瑀(?—212),字元瑜。其乐府诗《驾出北郭门行》写偶遇城北哭坟的孤儿,以问答结构全篇,题材与汉乐府《孤儿行》相似。叙述孤儿被后母虐待的情境,令人动容:“饥寒无衣食,举动鞭捶施。骨消肌肉尽,体若枯树皮。”
应玚(?—217),字德琏。其诗《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取譬颇新,前半部分以“蒙霜雪”“毛羽颓”的“寒门”雁自比,刻画颇细,后半部分表达对曹丕礼遇的谢意,格力稍弱。
蔡琰,生卒不详,字文姬,蔡邕之女。董卓之乱中,被掳入南匈奴,生二子。建安十三年(208),曹操遣使者以金璧赎回蔡琰,再嫁董祀。其诗三篇归属均存争议:《胡笳十八拍》,以及《悲愤诗》两首,包括五言一首、骚体一首,通常认为五言《悲愤诗》相对可信。这首自传体叙事长诗共108句,540字,记录了诗人被俘所见的惨象,异域生活的煎熬,被赎弃子的悲苦,归国亲人无存的哀痛,身经劫难的女诗人把家国苦难与个人命运交织在一起,具有感人肺腑的力量。写被俘所见,堪称血泪诗史:“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可与《后汉书·董卓传》相参:“卓尝遣军至阳城,时人会于社下,悉令就斩之,驾其车重,载其妇女,以头系车辕,歌呼而还。”写被赎弃子的悲苦,催人泪下:
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
被俘得赎本属意外之幸,但胡儿亦亲生,胡儿不可归汉,母亲此去或为永别。“儿前抱我颈”一段天真问话,只从母子天性诉说,让被劫入胡的蔡琰如何回答?只有:“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细节白描,都是血泪。送行而不得归者之哀叫、车马踟蹰不行之貌,侧写如画,皆在目前。归国所见战乱后景象,可与曹操、曹植、王粲等人诗中所写相参照:“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父母已亡,亲戚无存,生无所托,改嫁董祀,常恐捐弃,怀忧终老。
《悲愤诗》上继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叙事传统,以五言长诗的形态拓展了文人叙事诗的表现空间,对后来杜甫的《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第四节 阮籍《咏怀诗》与左思《咏史诗》
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尉氏县)人,阮瑀之子。生当魏晋易代之际,政治高压、玄学渗透、心态矛盾,使其五言《咏怀诗》八十二首形成“阮旨遥深”的特殊风格,是正始文学的代表性作品。
《咏怀诗》是阮籍一生陆续所作,是诗人心态矛盾的表现。其内容大致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忧生之嗟,占比最多。以其一为例: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此诗塑造了一个忧思伤心、夜不成眠的孤独诗人形象,明月清风中鸣琴所传递的不是悠闲自得,而是与孤鸿、翔鸟悲号相应的悲音,但是究竟为何忧思,难以明言。全诗弥漫着苦闷难遣的底色,可视为《咏怀诗》的总纲。李善注云:“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5]其二十三云: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诗中透露,外在的形容憔悴缘于内在的精神损消。诗人敏感而清醒地意识到,个人的心智谋略,已无法应对波谲云诡的政治世界。在“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的险恶环境里,身与生均不由己,故忧心如焚,如履薄冰。其他诗作中如“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其三),“生命辰安在,忧戚涕沾襟”(其四十七)等,所在皆是。
第二类暗讽礼法之士,如其六十七:
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
此诗揭穿以“洪生”(即鸿儒)自居的礼法之士的丑态,表面道貌岸然,实则矫揉造作,令正直之士为之侧目。可与其《大人先生传》如裈中之虱般的君子并观,当然,诗中也只能是泛泛而指,体现了“文多隐避”的特点。
第三类写早年壮志,如其三十九:
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方。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忠为百世荣,义使令名彰。垂声谢后世,气节故有常。
阮籍本有济世志,诗中“临难不顾生”、“效命争战场”的壮士形象,与曹植诗中“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幽并游侠相似。又如其六十一:“少年学击刺,妙伎过曲成。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挥剑临沙漠,饮马九野垌。旗帜何翩翩,但闻金鼓鸣。军旅令人悲,烈烈有哀情。念我平常时,悔恨从此生。”都是追忆早年壮志,而老无所成的感慨。
此外,《咏怀诗》中还有神仙题材。人间困苦,樊笼难逃,在神仙世界中寄托身心自由的愿望,是建安以来曹植等诗人写作游仙诗的选择。但阮籍的神仙题材有所不同,《咏怀诗》其七十八写道:
昔有神仙士,乃处射山阿。乘云御飞龙,嘘噏叽琼华。可闻不可见,慷慨叹咨嗟。自伤非俦类,愁苦来相加。下学而上达,忽忽将如何?
此诗从《庄子·逍遥游》藐姑射山神人形象化出,构想了一个自由的神仙世界,但诗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与神仙绝非同类,神仙世界越是自由,就越是提醒诗人难逃人间无穷愁苦的现实,因此这类神仙题材的主旨仍在于咏人间情怀。
阮籍是曹植之后致力于五言诗创作的诗人,继承了诗骚比兴象征的传统,专注于心灵世界和情感怀抱的表达,将人生体验与玄言哲理融会于咏怀诗中,推动了五言诗的文人化进程,增添了五言诗的丰富内涵。
左思(250?—305?),字太冲,齐国临淄(今山东淄博市)人。家世儒学,出身寒门,貌丑,不善言谈而长于诗赋。其《三都赋》有洛阳纸贵之佳话,而奠定其诗歌史地位的则是《咏史诗》八首。
自东汉班固《咏史》以来,咏史诗多以栝或叙述历史事件、赞颂历史人物为主。左思的《咏史诗》八首则有所不同,如《咏史诗》其一: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此诗虽提及贾谊《过秦论》、司马相如《子虚赋》及司马穰苴兵法,然而并非对古人或史事的直接赞颂,只是用以说明诗人年轻时代在文、武二途上的效法对象,抒发其建功立业、功成身退的人生理想。程千帆曾指出,晋武帝咸宁五年(279)《伐吴诏》与此诗情事相合,可见“并非咏古代之史,而是写当时之事”。[6]还可参看诗人在其三中“吾希段干木”、“吾慕鲁仲连”,为天下解患释难的理想。其一相当于八首诗的总纲,诗人的理想情怀在晋代门阀时代无法实现,日渐消磨,引发诗人借咏史以抒发怀抱的诸作,如其二: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诗中以“涧底松”喻寒门士子,以“山上苗”喻高门子弟。用“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两句贯通前后,自然转入咏史。汉代金日、张安世两大世家,子孙凭祖荫受皇家恩宠,世世为皇家近侍宠臣,而真有见识有能力的寒门子弟冯唐却不得重用,终于白首。其咏史实为咏怀服务,令寒士感发古今如一的愤慨不平。
左思既不能实现政治上的理想抱负,晚年专事著述,在诗中也表现了寒士人格的傲岸。如其四:
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朝集金张馆,暮宿许史庐。南邻击钟磬,北里吹笙竽。寂寂扬子宅,门无卿相舆。寥寥空宇中,所讲在玄虚。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
此诗以甘于寂寞的西汉学者扬雄为中心,以王侯云集、声色犬马的豪门生活为衬托,前八句写京城权贵,后八句写寂寞扬子,表达了“不托飞驰之势,声名自传于后”的学者理想,寄托了诗人的怀抱。后来卢照邻《长安古意》写京城世情与学者风骨对比,就从此诗敷衍而出。“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咏史中寄托了后代寒士的集体认同。
在《咏史诗》中,诗人常写历史名人未遇时的境况,如其七中的主父偃、朱买臣、陈平、司马相如,其八中的苏秦、李斯等,“当其未遇时,忧在填沟壑”,“亲戚还相蔑,朋友日夜疏”,但诗人始终相信这些寒士的价值,自然也包含了诗人的自信。在其六中咏荆轲、高渐离,唱出“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表现了诗人的傲岸风骨。这一类作品还可参看其五以及《招隐诗》。
左思《咏史诗》八首本是传统咏史诗的变体,但其化单纯咏史为自抒胸臆之作,史事与情怀交融无间,其影响反而跃居于传统咏史诗之上,对后来的咏史诗创作影响深远。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二云:“咏史之名,起自孟坚,但指一事。魏杜挚《赠毌丘俭》,叠用八古人名,堆垛寡变。太冲题实因班,体亦本杜,而造语奇伟,创格新特,错综震荡,逸气干云,遂为古今绝唱。”[7]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左思的《娇女诗》在诗歌题材上开拓了新的领域,即写作儿童生活。此诗五十六句,二百八十字,写自己二女惠芳、纨素的不同生活情态,充满了童真乐趣,表现了诗人的怜爱之情。这是中国古代诗歌中打破传统的前所未有的作品,对后来的诗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第五节 陶渊明《归园田居》与《饮酒》
陶渊明(365?—427),字元亮,或云名潜,字渊明。或云在晋名渊明,在刘宋名潜。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市)人。其曾祖陶侃是东晋大司马,祖父陶茂官至武昌太守,父亲名讳不详,亦曾出仕。其母孟氏,是桓温长史、东晋名士孟嘉第四女。陶渊明初任江州祭酒,后自解职归,复为镇军参军、建威参军、彭泽令。义熙二年(406),陶渊明不愿束带折腰见礼掌巡视之督邮,解印去职,从此不仕。自号五柳先生,死后朋友私谥为“靖节”。
东晋诗坛玄言大盛,陶渊明的诗歌也受其影响,但其诗上承汉魏古诗传统,而与个人生活息息相关,开创了田园诗题材,将老庄的自然哲理化为日常生活的哲理,把农居生活和精神家园融为一体,在中国文学史上影响深远。
《诗经》中的《豳风·七月》等反映农夫劳作的农事诗为人熟知,但若以士大夫从事农耕而书写体验的田园诗而论,则陶渊明是第一人。《归园田居》五首是陶诗田园诗题材的代表作。
一般认为,《归园田居》组诗作于陶渊明辞官彭泽令归田次年,即义熙二年(406),时年四十二岁。其一可视为组诗总纲: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此诗写初归田园,抒发诗人自“尘网”、“樊笼”的拘束窘迫之态复归“丘山”、“自然”的喜悦平和之心,是与诗人本性相契的精神家园的诗意表达。诗中对于方宅草屋及堂前屋后的榆柳桃李,包含着亲近自适的家园情感,诗人就如同回到旧林的“羁鸟”,平安喜乐。这种情感,与《读山海经》其一相参读可知:“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群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暧暧”四句,从视觉、听觉、远近的不同角度,立体勾勒出一幅充满生机的村居图,历来为人传诵。全诗的情感表达真诚素朴,画面冲淡有味,堪称田园诗的杰作。
其二、其三写农耕生活,是陶诗特有的士大夫躬耕题材。如其二“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诗人的农夫角色跃然纸上,所系心者唯在桑麻作物,所担忧者唯在风雨霜霰:“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其三是陶诗躬耕生活诗意表达的代表作: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农耕生活的艰辛不易,在陶诗中多有表达,此诗中的“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道狭草木长”都透露了其间消息。但此诗给人的最强烈印象往往是一幅“带月荷锄归”的诗意画面。“带月”本来只是与“晨兴”相应的时间表达,“晨兴”以下四句写早出晚归,夕露沾衣,表现了农耕生活的艰辛,正如《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而诗人末章一句“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就点化了全诗,使得他人眼中艰辛不易的农耕生活变成了诗人内心自由意志的实现,因而全诗呈现出一种明朗健康的生活美、心境美。
其四、其五写乡村游憩,诗人携子侄辈游于近郊山野,见昔人井灶桑竹遗迹,化为今日荒墓,感慨人事变迁。其四插入与樵夫问答,既是写实,也是上接汉魏古诗的传统叙事模式。
《饮酒》组诗二十首是陶渊明咏怀诗代表作,诗前有小序云:“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根据诗序及组诗内容可知其作于某年的秋冬之际,很有可能是义熙十三年(417),时值刘裕代晋,陶渊明五十三岁,已归隐故居十二年。古人已发现陶诗与酒的密切关系,如果把《饮酒》组诗及《述酒》、《止酒》等合观,陶诗涉及酒的诗作有40余首,堪称中国古代诗人中第一位以酒入诗的大家。萧统《陶渊明集序》云:“有疑陶渊明之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也。”更进一步指出此类诗“意不在酒”、“寄酒为迹”的咏怀指向。其一云: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
此诗是对人世衰荣代谢的感慨,而重点在于衰与谢,荣只是衬托,采用秦故东陵侯邵平在秦亡后种瓜谋生之典故。人道盛衰,正如寒暑代谢,陶渊明的选择是寄情樽酒,暂忘世事。如果结合此年刘裕代晋的史实,则诗中也许隐含了诗人苍凉悲慨的易代之感。这种用典故表达的易代之感,看起来与现实保持了一段安全的距离,这与阮籍《咏怀诗》抒情的隐晦方式是一脉相承的。其二十的最后两句写道:“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也可见诗人对时政隐晦的不满与借酒辞祸的心态。
其九远绍屈原《渔父》,借主客问答表现了自己不与当政者合作的态度: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在陶渊明归隐十二年后,不请自来的田父又一次传递了出仕为荣的习见,逃仕而归的诗人则婉拒了田父的好意,表达了“违己讵非迷”、“吾驾不可回”的人生选择。以出仕为荣的习见,想必诗人已听过许多,但在此易代之际的劝说,恐怕带有官方的性质。从“倒裳”的用典也可窥见一二,《诗经·齐风·东方未明》开篇即云:“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因此,陶必铨《萸江诗话》已指出:“此必当时显有以先生不仕宋而劝驾者,故有‘不足为高栖’云云。结语斩然,中有不忍言,特不可明言耳。”[8]
从整体上看,《饮酒诗》二十首是陶渊明归隐田园十二年后,对仕与隐主题的再一次发自内心的书写,也是对自己归隐生涯选择的坚定确认。在这个认识的基础上,再看脍炙人口的其五,更能体会到陶渊明自仕途樊笼复归自然、体认真意的人生境界了: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此诗无酒,却有酒意,酒意微醺,使人的精神状态与功利世界保持了距离,而进入超然脱俗的审美世界,此即为诗眼“心远”所自。人境庐、车马喧、东篱菊这些身旁事与物,皆因“心远”而不萦于怀,反倒是远处的情景自然而然映入眼帘,契合了诗人此时的心境:南山日暮,飞鸟归林,这图景中最难描摹和表述的是“山气日夕佳”一句,因为傍晚南山的山林气息无形无象,其中丰美的况味却通过“相与还”的飞鸟隐约透露了消息。林与鸟是陶诗中常见的意象组合,如其七“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而此诗中的南山更增添了厚重广阔的精神家园意味。末二句,诗人以庄子的不辨之言传递的,是他眼中、心里所见所感的“那一幅”图景,因而容纳、表达了更多思辨语言所难以传达的丰厚意味与现场感。假如我们把末二句换为《归园田居》其一的“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不是不可以,但意味就不会如此丰厚了。这是此诗高明之处,值得反复品味。
其十三中写道:“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有人把醒者和醉者分别看作世人与诗人,实则不若视为诗人自我的一体两面。就像《杂诗》所云“欲言无余和,挥杯劝孤影”,又如《形影神》中的形与神,都是诗人复杂内心的反映,并不能单纯截取诗人静穆平和的一面,这是读陶诗时应留意之处。
思考与练习:
1.如何理解“建安风骨”?
2.简述曹操的四言诗、曹丕的七言诗、曹植的五言诗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及影响。
3.简述阮籍《咏怀诗》的主要内容及艺术特点。
4.结合作品,分析左思《咏史诗》化咏史为咏怀的具体方式。
5.以《归园田居》为例,分析陶渊明田园诗的主要内容及艺术特点。
参考文献与拓展阅读:
1.〔东汉〕曹操著《曹操集》,中华书局2018年版。
2.〔三国魏〕曹丕著、魏宏灿校注《曹丕集校注》,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3.〔三国魏〕曹植著、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中华书局2016年版。
4.俞绍初辑校《建安七子集》(修订本),中华书局2016年版。
5.〔三国魏〕阮籍著、陈伯君校注《阮籍集校注》(典藏本),中华书局2015年版。
6.〔晋〕陶渊明著、龚斌校笺《陶渊明集校笺》(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
7.王瑶著《中古文学史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8.袁行霈著《陶渊明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1] 《文选》卷四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版,第1933页。
[2] 平生亲:《文选》作“平常居”。
[3] 〔清〕沈德潜选编:《古诗源》卷五,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08页。
[4] 翩翩:原作“翻翻”,据《初学记》改。
[5] 《文选》卷二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版,第1086页。
[6] 《古诗今选》,《程千帆全集》卷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89页。
[7] 《诗薮》外编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47页。
[8] 《陶渊明集校笺》(修订本)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2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