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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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魏晋南北朝辞赋

魏晋南北朝的辞赋,与汉赋相比,已经很少出现“铺张扬厉”的大赋了。不但篇幅变得短小,更重要的是,在风格形式上,也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变化。这种变化主要体现在对声律、对偶以及辞藻华美的追求上,与当时整个文学样式的发展变化是一致的。

第一节 概述

自东汉以来,以讽谕和歌颂为主调的汉大赋逐渐失去其现实的土壤,赋体开始向抒情小赋转变,篇幅变得短小,题材变得广泛,虽然还偶有传统的京都大赋与贤人失志之作,但更多的是抒发个人情感的小赋,尤其是咏物赋越来越多。这种倾向在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基本没有改变。

魏晋时期,伴随着社会环境的巨大变化,赋体文学沿着汉末抒情小赋的道路继续发展。建安文人大都有赋作传世,或述世乱,或叙己悲,如祢衡《鹦鹉赋》、王粲《登楼赋》;或相互酬答,同题共作,如王粲、陈琳、阮瑀、应玚、曹植都有“神女”类与“闲邪止欲”类之赋,曹丕、王粲、阮瑀、应玚、徐幹、繁钦都有“述行”之作。而从艺术成就上说,曹植《洛神赋》可谓扛鼎之作。

建安之后,竹林名士中,嵇康《琴赋》、向秀《思旧赋》、阮籍《清思赋》等皆有特色,但他们的文学成就主要并不表现于此。西晋虽然时间不长,但其初年至晋惠帝元康年间文学比较繁荣,傅玄、张华、成公绥、孙楚、夏侯湛、陆云、张协等人是主要赋家,咏物小赋得到更多的关注。而能够代表西晋辞赋成就的当属陆机、潘岳和左思三人。

潘岳赋流传于今者有二十多篇,主要分为两二类,一是悼亡哀伤类,如《怀旧赋》、《悼亡赋》、《寡妇赋》、《哀永逝文》等,伤痛亲友之丧亡,情感悲切,善于叙悲;还有一类主要是述怀叙志者,尤喜表达其崇尚隐逸之情者。如《闲居赋》、《秋兴赋》、《西征赋》等,文笔细腻生动,写景述情能达到相互交融,议论亦颇精妙。左思赋现存《三都赋》与《白发赋》两篇。《三都赋》在当时即受到推崇,其以三国时期魏蜀吴三国都城为描写对象,可谓继承汉代京都大赋的传统。

左思以《三都赋》而闻名。从题材上说,《三都赋》是对汉代京都大赋传统的继承,所以用富丽精工之笔仔细描绘了三个京都的地理、物产与风俗,极尽铺写,据说花了十年工夫,在当时影响很大,名士皇甫谧为之作序后,人们争相抄写,一时间“洛阳为之纸贵”。

东晋时期,玄言文学盛行,但辞赋仍然以咏物为主,赋家虽有不少,但传世作品不多,流传下来的也大都残缺不全。稍有成就者,可举郭璞《江赋》、《客傲》、庾阐《吊贾生文》、孙绰《游天台山赋》、袁宏《东征赋》、《北征赋》、湛方生《吊鹤文》、《秋夜赋》为代表。而东晋末年陶渊明的出现,又将辞赋创作带入一个新的高度。

从刘宋时期开始,南朝赋有所新变,在描写上趋于工整,追求骈化,而随着新体诗的发展,辞赋也讲究声律技巧与用事了。刘宋赋家中,颜延之《赭白马赋》为萧统《文选》收录,虽为应制之作,难免有歌功颂德之嫌,但语言奇警,描写较为精彩;谢灵运辞赋今存十五篇,《撰征赋》和《山居赋》均保存完整,也最能代表其赋作水平。《山居赋》体制宏大,尽力描摹物态,但对象却并非如汉代那样的宫殿与游猎,而是他自己庄园中的自然山水,因而在创作倾向上,也就不是以歌颂与讽谏为主,而是山水景观与自己隐逸其中的个人志趣。这与其山水诗所要表现的意旨是一致的。

谢灵运之后,鲍照是南朝重要的赋家。鲍照今存赋十篇,最为有名的是《芜城赋》。此赋为登广陵故城而作,先是极力夸饰往日广陵城的全盛面貌,后又以其荒芜景象作对比,感慨沧桑。特别是其中描写战乱后广陵城夷为废墟的一段:

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厉吻,寒鸱吓雏。……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其用语警绝而奇迈,萧统《文选》录之,清姚鼐《古文辞类纂》亦收之,并评曰:“驱迈苍凉之气,惊心动魄之辞,皆赋家之绝境也。”

刘宋辞赋中,值得一提的还有谢惠连《雪赋》和谢庄《月赋》两篇咏物小赋,分别以“雪”和“月”为描写对象,语言精巧而清丽,脍炙人口。

鲍照之后,历仕宋、齐、梁三代的江淹是重要赋家。江淹赋今存四十篇,最有名的是其《恨赋》与《别赋》二篇。齐梁时期的其他文人自然也有不少赋作传世,如孔稚珪《北山移文》、张融《海赋》、沈约《丽人赋》、《郊居赋》、吴均《吴城赋》、萧纲《悔赋》、《筝赋》、萧绎《荡妇秋思赋》、《玄览赋》、张缵《妒妇赋》、《南征赋》等等。

北朝文学质朴贞刚,辞赋完整传世者不多,但作者也不乏其人,如李暠、张渊、卢元明、崔孝直、李骞、李谐、袁翻、阳固、魏收、邢劭、阳休之等。而自南入北的文人中,颜之推《观我生赋》、萧詧《愍时赋》等代表这类赋作的水平。当然,真正结合南北文学之长、代表南北朝赋作最高水平的还是庾信的赋作。

第二节 曹植《洛神赋》

曹植赋流传于今六十多篇,题材多样,“雅好慷慨”,最能体现其艺术水准的当属《洛神赋》(收入《文选》卷十九)。此赋写于魏文帝黄初三年(222),作者自当时京师回到自己的封地,途经洛水而遇洛神的故事。洛神,传为古帝王伏羲氏之女宓妃,因溺死于洛水而为洛神。关于人神之遇及其相互感慕的故事未必真实,只是作者不得志时苦闷心情的反映。但曹植以其绝世才华将洛神之美描绘得如梦如幻、惊艳绝伦: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辅靥承权。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从形态到体态,由动至静,自远至近,有正面铺排描写,有侧面比喻想像,描绘出一个梦幻般的女神,似可亲可望而又渺不可及。虽然在曹植之前与当时均有“神女”系列的辞赋,包括后世仍有不少,但很难有其他作品能够做到如此“辞采华茂”。在此描写之后,作者运用想象,表其爱慕之心,以致于打动了洛神。宓妃虽有感于人神之殊,但毕竟为情所动,欲语还休: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途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如此清辞妙句,写其缠绵悱恻之情,即便有所寄托,有其政治内涵,但在咏物赋的艺术成就上确是值得珍视的,可谓建安赋之首。

第三节 陆机《文赋》

陆机今存赋约四十篇,题材广泛,亦多有名篇,如《遂志赋》、《叹逝赋》、《感时赋》、《豪士赋》、《述思赋》、《吊魏武帝文》等等,而最能代表其成就的无疑是《文赋》(收入《文选》卷十七)。

《文赋》是以赋的形式论述文学理论的一篇杰作,在中国文学理论史上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此赋论述了文章创作过程,涉及了诸多理论问题,如:感物与创作动机的关系,言与意的关系,主体构思的过程,灵感来临的状态,主要文体的特征,文章结构与布局的技巧,作品美感产生的标准,如此等等。陆机自己善写文章,故而探讨文章写作之甘苦有其深切的体会,但以华美的赋体形貌写出这样的理论问题,实非大手笔不能为。《文赋》开始在序言中就说“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表明其意在探讨为文之用心。在描述构思时,他先谈到物与意的关系,然后是文与意的关系: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收视反听”的内心构思,先要进行丰富的联想,超越时空的限制,既可依据自己的实际经验,也可与古人对话,进行跨时空的对接,然后选取恰当的言辞,将“古今”、“四海”均拢于笔下,供自己的文章驱遣。在论述作文利害之关键时,他提出文章之贵在独创:

或藻思绮合,清丽千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必所拟之不殊,乃暗合乎曩篇。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

无论是意还是辞,要做到不雷同,更不能抄袭,有时即使与人暗合,若从创新的角度而言,也要割爱而弃之。

全文几乎论及了文章创作的各个方面的问题,特别是根据当时文学的发展而提出了“诗缘情而绮靡”的特点,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与理论史上均具有非常重要的影响。就《文赋》本身的艺术特点来说,全赋大量使用比喻,将抽象的理论问题用可感的语言表述出来,且生动逼真,起到良好的表达效果。另外,与他的其他赋作一样,《文赋》语言追求骈丽,使用了不少对偶句,讲究锤炼而精巧,文采斐然。如“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这种倾向既是陆机赋的特征,也代表了赋体文学发展的方向。

第四节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陶渊明现存赋三篇:《感士不遇赋》、《闲情赋》、《归去来兮辞》。虽然数量不多,但在辞赋史上仍有较高的地位。《归去来兮辞》(收入《文选》卷四十五)作于陶渊明辞去彭泽县令而彻底归隐田园之初,序言交代了自己对于腐败官场的态度与不适:“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一旦抛弃了这世俗的一切,回到自己熟悉而喜爱的田园中,顿觉解放,找到了心灵的归宿,于是欣然而赋曰: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寔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兮,将有事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乎天命复奚疑!

文章几句一转韵,先写自己不为五斗米折腰,终于“觉今是而昨非”,下定决心归隐,所以回家的心情轻松愉悦,连小舟与风儿都变得那么轻快。接着,他想象自己归隐田园后的生活:阖家团圆的天伦之乐,引觞独酌,流连田园,过去的官场生涯结束了,回归自然才是自己的本性,正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一样。全篇皆以过去与现在作对比,告别曾经在黑暗官场上的违心,不愿意“心为形役”,而回归大自然的怀抱,体会“木欣欣以向荣”的欢乐。其用语如其诗歌一样,追求平淡自然,不为华丽之辞,明白晓畅,任意挥洒,无意为文而恰成美文。读者若反复吟咏,便觉辞淡而韵味隽永,语虽锤炼而不失自然,作者对自然之冲淡趣味,内心之旷情逸致,皆于此中一一品出。此赋与其诗相映成趣,前人评其诗“癯而实腴”,亦可谓此。赋虽有韵,但不为拘束;虽有典,而清丽可诵;虽乐于田园生活,亦有淡淡惆怅与孤独。强调“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也是其委运任化的人生态度之所致。故读此赋,可知其人其诗。

第五节 江淹《恨赋》与《别赋》

江淹(444—505),字文通,济阳考城(今河南省兰考县)人,历仕宋、齐、梁三代。其诗长于拟古。其赋亦如是,善于模拟与体会他人之情感,尤以《恨赋》、《别赋》著名。

《恨赋》(收入《文选》卷十六),以“恨”这类情感为主题,写出自古以来各种遗恨之事。文章先以触目惊心的超越时空的人生之恨开始:

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于是仆本恨人,心惊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

由逝者而念及生者,引出对于生死问题的思考。接着,分别写了帝王之恨、王侯之恨、名将之恨、美人之恨、名士之恨等等,然后给予诗意化的总结:

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陇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春去秋来,时光流逝,繁华只是暂时的,一切均逃不过时间的清洗,死亡是人生必然的归宿,谁也无法逃脱,只能留下遗恨。江淹非常擅长揣摩人类共同的心理,也对时间的流逝特别敏感,在其他一些诗赋中也常有此类题材,故而写起来得心应手。当然,对于人生之恨虽是人人之所共有,却不可能是人人笔下之能写,更何况,江淹此赋将这种抽象的共同心理与情感用具体的意象表现出来,辞采华美,文笔流畅,读之也就更觉慷慨悲凉。同样,《别赋》也是如此而篇幅稍长,感人尤深。

《别赋》(收入《文选》卷十六)当然是以“别”为主题,表达各类人物在离别时的心理状态与感受,也是以震撼人心而又凄迷怅惘的一组意象为开始: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居人愁卧,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曾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

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体会,但总的感受是感伤惆怅的。作者把自古以来的离别当作一个具体之物来描述,使用了不同的意象,又用了楚辞式的感叹与铺排来集中阐发,这种形式可以使离愁别绪的内容得以更加深切淋漓地表达出来。紧接着,文章分别描写了富贵者之别、壮士之别、母子之别等场面,根据不同类型人物的特殊心理感受,将此难以捉摸的感伤心理用具体场景与画面表现出来,真可谓“一切景语皆情语”。如其描写情人之别的场景:

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用古今最为典型的意象描述情人之间离别的难舍难分,语词华而不艳,如诉如泣,如怨如慕,因而深切感人。这也是此赋的共同特征及其在后世颇受推崇的原因。

第六节 庾信《哀江南赋》

现在完整留存下来的庾信赋共十五篇,其前期在梁朝所作者,如《春赋》等,与其前期之宫体诗一样,以轻艳之风为主。后期所作亦如其诗,如《小园赋》、《枯树赋》、《伤心赋》、《哀江南赋》等,风格一变,故杜甫《戏为六绝句》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这些赋与其诗歌一样,大都表现其“乡关之思”,但由于赋的体制的原因,篇幅较诗更长,表达的内容更多,也就能将其身世飘零之感、山河阻隔之恨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如《小园赋》(收入《庾子山集注》卷一)中对其所居小园的描写:

坐帐无鹤,支床有龟。鸟多闲暇,花随四时。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非夏日而可畏,异秋天而可悲。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鸟何事而逐酒?鱼何情而听琴?

用语清新,写景工致,虽多骈对,却似无意。作者的目的是写其小园虽美而内心忧伤,或者说,正是以外在之美与内在之忧相比照,更突出其“乡关之思”的凄楚。这是其后期辞赋的总体特征,而《哀江南赋》则是其辞赋艺术成就的集中代表者。

《哀江南赋》(收入《庾子山集注》卷二)体制宏大,两千多字,“哀江南”之题一语双关,既是使用宋玉《招魂》“魂兮归来哀江南”的语典,也是以“江南”代指梁地。其主旨正如序中所言:“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赋前有序,交代了作赋的动机与原因,几乎一句一典,语语沉痛。全赋以纪传体手法叙述了侯景之乱与梁王朝兴亡的基本过程,或详或略。由于庾信的人生命运与梁王朝的兴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所以赋先从自己的家世叙述开始,既是交代了此赋“悲身世”与“念王室”的关系,也符合赋体的传统。梁武帝前期,社会稳定,但上层社会的腐败也暗暗滋生,整日寻欢作乐,苟且偷安,加上奸人当道,完全没有意识到危机的逼近,因而,在自叙家世的同时,赋交代了侯景之乱前歌舞升平的假象,也把大难来临时梁武君臣不知所措的无能用精炼的语言表现出来:

天子方删诗书,定礼乐,设重云之讲,开士林之学。谈劫烬之灰飞,辨常星之夜落。地平鱼齿,城危兽角。卧刁斗于荥阳,绊龙媒于平乐。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乘渍水以胶船,驭奔驹以朽索。小人则将及水火,君子则方成猿鹤。敝箄不能救盐池之咸,阿胶不能止黄河之浊。既而鲂鱼赪尾,四郊多垒。殿狎江鸥,宫鸣野雉。湛卢去国,艅艎失水。见被发于伊川,知百年而为戎矣!

梁武帝纵心释教,大臣们清谈误国,毫无防备,急难来临,梁廷崩溃。虽然侯景之乱有其前因后果,战乱的惨烈过程也非约略几句可以尽言,但作者并没有详细描写这些过程,其重点在于事后痛定思痛的反思。故而在歌颂与表彰了一些忠臣的壮举之后,也以纪实的笔调交代了梁元帝萧绎的平乱之功。但是,正是由于重在反思,对于萧绎,赋以更多笔墨批评其自私之性以及对于梁室灭亡的责任:

沉猜则方逞其欲,藏疾则自矜于己。天下之事没焉,诸侯之心摇矣……未深思于五难,先自擅于三端。登阳城而避险,卧砥柱而求安。既言多于忌刻,实志勇而形残。但坐观于时变,本无情于急难。地惟黑子,城犹弹丸。其怨则黩,其盟则寒。

侯景之乱给社会上下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普通百姓流离失所,很多人为西魏军队掳掠为奴,妻离子散,一路上备尝艰辛,在描写此类复杂场面与沉痛情感时,赋充分发挥铺排的体制特征:

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况复君在交河,妾在青波。石望夫而逾远,山望子而逾多。才人之忆代郡,公主之去清河。栩阳亭有离别之赋,临江王有愁思之歌。别有飘飖武威,羁旅金微。班超生而望返,温序死而思归。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

此赋作于庾信后期,其目的在于反思梁室之亡,所以最后述以史论式的总结,依然表达其拳拳不忘的乡关之思。综观全赋,其叙述依据史实,其感发凭乎己心,完全可视为萧梁王朝兴亡之史诗。全赋基本以骈文写成,上下句句相对,但并不板滞,或四或六,或有杂言,或有虚词,文气有疏有密。虽然大量用典,然皆鲜明生动,恰到好处,不为故意炫博,只求深化主题。他将个人的家世变迁与整个社会的兴亡联系在一起,字里行间体现出巨大的历史感,体制虽弘,却字字发自肺腑,不为无病呻吟。

庾信以卓越的文学才华,用精美的语言形式,将辞赋的铺写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真正做到了“穷南北之胜”。

课后思考与练习:

1.魏晋南北朝辞赋与汉大赋有何异同?

2.探讨曹植《洛神赋》的艺术价值。

3.庾信《哀江南赋》的主旨与艺术特征。

参考文献与拓展阅读:

1.〔三国魏〕曹植著、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中华书局2016年版。

2.〔晋〕陶渊明著、龚斌校笺《陶渊明集校笺》(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

3.〔南朝梁〕江淹著、〔明〕胡之骥注《江文通集汇注》,中华书局1984年版。

4.马积高著《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5.程章灿著《魏晋南北朝赋史》,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6.王琳著《六朝辞赋史》,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